明明屋里就两个人,贺晚非要贴过来,像是怕隔墙有耳会听去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似的,“你如果想渡灵,我陪你去,我以前也渡过一段时间的魂灵,流程都知道。所有你看不见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我讲给你听。”
左忘本来想拒绝,哪有看不见的渡灵师渡灵的?骨牌上算出来的姓甚名谁都看不见。可他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魂灵至今还扔在巫峫那儿。
不管怎么说得把这一个渡过去吧。
“等过几天给陶企安渡最后一次灵吧,好歹把他送进轮回。魂灵不全的事我再去找找师父,上次去找师父结果……”
结果因为商柒一句话到了鎏水涧。
贺晚不知为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陶企安交给巫峫去渡吧。”
巫峫?他又不是渡灵师,也没有义务去给陶企安渡灵。可……左忘想起巫峫最后带走陶企安时的场景。
——“我和他有缘。”
这话如果不是初识时用来搭讪的,那……
可陶企安从进幽玄门到现在也不过短短十几天,和巫峫一个久居鬼市深处的人何来的缘分?
“巫峫是不是认识陶企安的某个前世?”
这问题问的太过犀利直白,贺晚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最后,他苦笑着说:“何止认识。”
左忘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松口:“好。”
末了,左忘枕着贺晚的胳膊,“你说你之前渡过魂灵,那就挑还记得的讲讲?”
“还记得的……”贺晚抚着左忘的眉骨,缓缓开口,“我渡过一个魂灵,少年将军,金色盔甲,红缨长剑,里衬的白衣甚雪,却被血染红了一半……”
“他到冥界的那一日,正好是我被罚渡灵的第一百天。我当时坐在客栈门口,看着他接过老婆婆递过去的孟婆汤,一饮而尽。我当时就在想,怎么会有喝孟婆汤喝的如此果决的人,他是想忘了什么,还是放不下什么,所以才在孟婆汤里寻求些解脱之法。”
左忘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意气风发却神情暗淡的少年郎,竟突然有些共情,“大概是放不下什么吧。”
贺晚无声叹了口气,“后来果不其然,鬼差带着他从奈何桥那边回来了。当时我戴着一副邪煞鬼面,坐在客栈门口吓哭了好几个排队喝孟婆汤的小姑娘。可他却上来就问我面具是哪儿买的,说自己也想去买一副。”贺晚说到这儿不经意的笑出了声,好像那个眸子里映着忘川粼粼河水的少年就在眼前。
少年脸上的血污被了因池里的水洗去了大半,可额角处仍有些残余。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很亮,和额角的血污一点都不相搭。
“那时的我刚从七殿阎罗的高位上下来,习惯了长久的寂寞和冷清,不懂人间烟火,也不懂红尘俗事,理都没理他,想着过一会儿等辖域里其他渡灵师过来把他带走。虽然名义上被贬作渡灵师,但那时的我心高气傲,接手的魂灵都丢给了其他渡灵师渡。可偏偏那天同一辖域里其他渡灵师都进魇界了,兜兜转转转了一圈,还是得我渡。”
左忘:“缘分。”
贺晚蓦然一笑,“是啊,缘分。我此前没渡过灵,阵法符咒又不精通,七七四十九支骨牌更是数都数不清楚。可我天赋异禀啊,学了半天也学了了七七八八,虽然算灵只算出了他的名字,可第一次进魇界就进对了。你猜我在他的魇界里看到了什么?”
左忘摇摇头。
“残破的城墙,浸透污血的旌旗,还有尸山。”
左忘愣住了。
黄沙和凝成紫色的鲜血混在一起,在戈壁大漠西沉的余晖下说不清的凄凉和颓败。盔甲,尸身,旌旗,长刀,护盾,一层压着一层,蔓延到目之所及的天际。已经渗入黄沙的蜿蜒的血流生生将地面换了种颜色。
“我也算纵横冥界煞域、鬼域,可见了那场面还是忍不住愣神。自此也信了那句‘人间有时比冥界更像地狱’。
我在戈壁的寒风中站了整整半个时辰,在想,他那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应该是哪家侯府将相的公子,住大府邸,吃珍馐饮风露,即使披甲执剑,也是统领军队操练走个过场。可没想到,他的长剑上是真的沾满了鲜血。”
“他,应该也不想的。”不知为什么,左忘听着贺晚的描述,心脏像是被碾压一样难受。明明以前渡灵也进过类似的魇界。
九掣站在残阳余晖之下,看着眼前的士兵一个个倒在森白的弯刀之下,看着将军里的旌旗被拦腰斩断,看着他身中十二箭跪在漫漫黄沙上。
“最后一箭射向他的时候我伸手去拦,却没拦住。魇界里的魂灵命运不可改变,可我当时不知道这个规矩,眼睁睁看着他走向必定的结局。
“魇界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我看到的是他朝南长跪的身影。出了冥界后,他记得魇界里发生的事,眼睛里的朝气和明朗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我对不起那八万士兵,把他们带了出来,却没带回去。”少年身上披着破旧的披风,眼底通红,却没掉一滴眼泪。
后来九掣嫌陆昀川盔甲破烂,脸上血污,带他回了鎏水涧洗漱换衣。
“模样那般好的少年,却只肯穿一身素白衣服。后来又进了两次魇界,但可能是我渡灵水平太差,都没渡过去。”
“不是你的错,他执念太深,渡不过去的。”左忘出声。
贺晚陷入了沉默。
“后来呢?”
“后来,”贺晚突然一笑,“我骗他喝了碗孟婆汤,忘了前世那些牵绊。他也终于脱了那身素衣,换上一身黑色衣衫。他说黑色能显出气势,镇住场,也不知道要镇什么场……”
许久之后,九掣问陆昀川为什么只穿黑色,陆昀川说:“你一身九五至尊的帝王气,我如果像刚及冠的少年,和你站在一起也太不相配了。人靠衣装,我先天赶不上的,后天衣装补。”
自那之后,九掣将全部衣服都换成了绯色、湖蓝、浅黄这种寻欢作乐、游戏人间之人喜欢的颜色,身上的气势减了一半。
“再后来,我送他入轮回。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左忘诧异:“渡灵三次渡不过去的魂灵,能入轮回?”
“能。只不过走的不是寻常路,不过奈何桥而已。”
左忘无心如何不过奈何桥入轮回,他想了想问贺晚:“他叫什么名字?”
贺晚黯然一笑:“时间太过久远,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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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贺晚带左忘去药庐做针灸。之前一直是寒青沫去鎏水涧,左忘身上纱布拆了之后不好继续麻烦人家,就改成自己去药庐了。
刚开始左忘自己走的很稳,拐弯、绕道都很顺畅,但走了一段距离后就开始磕磕绊绊了——左忘不肯拄拐杖,也不要贺晚扶。
贺晚只好提醒左忘几步前面有棵树、要下坡了、要转弯了、前面有颗大石头……
鎏水涧一带多是参天古树,有些树根露出地面,盘根错节,加上枯枝败叶铺的很厚,一脚深一脚浅,左忘差点好几次脚下没站稳。
贺晚在左忘旁边看的胆战心惊的,两只手空悬着,做好了随时接住摔倒的左忘的准备。
突然,左忘停下来,对贺晚说:“你画张符,开到去药庐的通门。”
怎么之前没想到!
贺晚刚掏出一张黄表纸,犹豫了了下,又塞了回去,“我不会画通门符。”
尽管左忘眼睛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贺晚还是感受到了怀疑的目光。
贺晚脚下搓着一根枯树枝,眼睛却一直往左忘处瞟。
“那就继续走吧。”左忘语气很平静。
“鎏水涧”的三个字不是白叫的,除了瀑布、涧流,还有小溪、浅潭。贺晚一个没注意,左忘一脚踩进一个浅水坑,溅起的泥水沾到裤子上,像是特意点染出来的。
两个人都停住了。
“贺晚”左忘开口。
贺晚眼睛亮晶晶的:“怎么了,左大人?”
“……拉一下。”
贺晚强压下嘴角,“行吧行吧,拉一下就拉一下。”说着走过去极其自然的牵起左忘的手,就像接幼儿园小朋友放学一样,“走吧!”
左忘的原意是拉着贺晚的袖子或者衣角,可没想到贺晚就这么拉住了手……
反正拉袖子或者衣角也怪怪的,像是小孩子才会干的事。唐眠以前进魇界的时候就很喜欢拉左忘的衣角。
“你手心有汗。”
贺晚松开手,在衣服上抹了两把,又牵回去,“鎏水涧一带阴气重,待久了容易体内湿气重,待会儿去药庐拔个火罐……”
左忘无奈:“别什么锅都往鎏水涧甩。”
给总殿高层住的地方,阴气能重到哪儿去。
两人一路磕磕绊绊总算到了药庐。西岩山脚下,静静躺着几间茅草屋。
贺晚拉着左忘走到院门前,拉了拉门上挂着的风铃。清脆的声音响过,有人拖着步子来开门。
“怎么是你?”贺晚的语气有点不友善。
左忘要松开贺晚的手,贺晚却握的更紧了。
“我是挡着您老人家投胎了?”
左忘听出来了,这是巫峫的声音。巫峫怎么在这儿?陶企安是不是也在?
“你挡着我向外散发光芒了。”
巫峫白了他一眼,提了提黑袍转身进屋了。
寒青沫一袭青色长裙,正在给陶企安扎针。陶企安从头顶开始,身体,四肢,甚至连脸上都扎满了针。
贺晚进门一见着就绷不住了:“这像后宫娘娘扎的巫蛊小人,藏床下,每天晚上拿出来扎一针……”
巫峫又白了贺晚一眼,“我今晚回去就扎个小人,写你的名字。”
陶企安脸上被扎了针,看见了左忘和贺晚,却说不了话,眼珠子焦急的转了几圈。
巫峫看见了,挡在他面前,“待会儿拔针了再说。”
寒青沫照例给左忘扎针,扎到手时很明显扎的很重,指尖一阵刺痛。左忘没收回手,但感到很奇怪,前几次扎针从没扎过指腹。
紧接着,中指指腹碰到了一片冰冷。
——像是瓷器。
左忘本能的要收回手,却被贺晚按住了,“别乱动。”
等瓷器快被体温暖热的时候才挪开。
“扎了针,别乱动。”寒青沫嘱咐。
借着听到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前一后,一浅一深。左忘听得出来,深的那个是贺晚的脚步。
屋后。
寒青沫将一个白瓷瓶递给贺晚。瓶子上刻着一支梅花,还有两只大雁——花瓶的样子,只不过尺寸缩小了。
贺晚几乎能想象出瓷瓶里粘稠的液体。他接过瓶子,小心翼翼的收起来,跟寒青沫道了谢。
贺晚又在外面晃悠了一会儿才慢悠悠踱进门。
可一进门就看到让他全身血液倒流的一幕。
“干什么!?!?”
贺晚一个箭步冲过去,母鸡护小鸡一样把全身扎瞒针的左忘挡在后面,“干什么干什么?!?”
无辜无措又迷茫的陶启安愣在原地,结结巴巴的解释道:“我……我就是来……打个招呼……”
“我都看见你拔他针了!”
陶企安的表情又迷茫无措变成了惊恐,“没有!”
巫峫默默把陶企安往自己身边拉了两步,悄声说:“回去给他扎个木头小人。”
左忘无奈:“他跟我无冤无仇,犯不着拔我针,再说,这又不是氧气管。”
陶企安连忙点头,频率快的像装了一个小马达。
贺晚犹疑片刻才放下大张开的手臂,狠狠剜了一眼陶企安。
“幼不幼稚?跟唐眠似的。”寒青沫这边替左忘拔了针,贺晚那边就牵上了。
“那你自己走。你连门开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贺晚说着赌气般的松开了手。
下一秒,空落落的手有些粗暴的被牵了起来。左忘的手掌并不光滑细嫩,长期握玄铁扇的原因,指根处有几处茧,牵上来的时候硌得慌。
但贺晚依旧握的很紧。
他刚才应该是抓空了好几次才牵到的吧。想到这儿,贺晚刚在心里竖起的围墙轰然倒塌,跌落在地的砖填补了地上所有的坑洼。
陶企安看到后愣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贺晚和左忘走的时候还带了三包药浴用的药草。于是贺晚左手拎着药包,右手牵着左忘,慢慢悠悠懒懒散散往回走。
西岩山的轮廓重重叠叠,像一幅一幅堆叠起来的水墨画。偶有鸟鸣声从深山远树中传来,和着溪流潺潺的水声,空谷传响。
“看——”贺晚仰头看远山,说出口的第一个字只吐出来半个音节。
“……听,有鸟鸣。”
左忘捕捉到那个隐约的字了,“我看不到。”
贺晚的心猛的揪了一下。
“你眼睛——要是好不了……其实也没什么……”贺晚说着甩甩胳膊,将两人的牵在一起的手荡的老高。
然后他贴到左忘耳边说:“这样我就能一直牵着你了。”
左忘停下来,不让贺晚甩胳膊了,两人就这么站着。
就在贺晚忍不住想开口的时候,听见左忘说:“眼睛好了也给你牵。”
贺晚内心忍不住雀跃,像海面的波涛,无风自皱。
但雀跃完,又忍不住心酸。他知道,左忘表面上一副风轻云淡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但这是他本身长期以来的习惯,不管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
可这样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对失明毫不在意?
昨晚要睡觉前,贺晚被一声沉闷的响声惊到了二楼卧室,左忘住进来后贺晚给每个房间都铺了厚厚的地毯。所以左忘没有听到贺晚跑上来的脚步声。
贺晚扒在门口,看着跪在床旁的左忘,忍住了上前的冲动。左忘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浅口,里面没有一滴水——水全洒在了地毯上。那杯水本来是贺晚放在床头柜上给左忘半夜起来喝的,看样子是左忘不小心打翻了。
辛好铺了地毯杯子没摔碎,不然又该踩到玻璃渣了。贺晚暗暗庆幸铺了地毯。
左忘屈腿跪坐在地上,弓着背,垂着头,背影无限落寞。那个手执玄铁扇负身而立的身影恍若隔世。
左忘在地上跪了多久,贺晚就在门口看了多久,心里疼了多久。
最后,左忘站起身,摸索着把杯子放到桌子上,重新躺回床上。
贺晚下楼,在厨房里捣鼓了一会儿,又上来。上楼的时候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
他进房间的时候,左忘靠在床头的软垫上,身上盖着一道红一道蓝的被子,正看过来——虽然什么也看不到。贺晚心里无端紧了一下,像倦鸟归林,温暖的窝中有一颗脑袋在翘首张望。
他不动声色走过去,随手在地毯被弄湿的那块儿扔了方坐垫,然后拉起左忘的手,塞了个杯子,“陈皮石斛茶,加了蜂蜜。”
左忘喝了半杯,将杯子递回给贺晚。
“甜吗?我加了好几勺蜂蜜。”
“甜。”
“有多甜?”
左忘还没想好怎么描述,贺晚的吻就贴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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