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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朝露二

从高处往地面上看,人、事物都看不太清晰。

很容易生出一种,好像这个地面上什么都十分渺小的感觉。

身边非常安静,也就又有一种深刻的、与世界隔离的感觉。

天边流出一缕天光,嫩叶上的露珠悄无声息地消逝在了晨光之中。

楼道的窗户狭小,年久锈涩有些打不开了。

窗户的缝隙溜进来几缕微弱的风。

还未流经她身侧就散了。

她看着清理完了的墙和门,像是突然松了线的提线木偶一般垂下了手臂,工具脱手落地,发出清脆地一声响,她低头看了两眼,神色不明,也不确定她是否在看掉落在地的东西。

她转身下了几步台阶,到了楼道灰蒙蒙的窗前。

她面上蒙着一层灰败之色,好像只是睁着眼睛,已经耗费她大半气力。

雪白的刀锋映照着单薄的手腕,青色的血管中流着滚烫的血。

她神色漠然,垂眸看着眼前的一切。

下一刻,刀锋倏地抬起、落下——

与此同时,她的神色骤然变化,眼中突然迸发出的清明刺破了空茫。

握着刀的手半道戛然停滞,牙关紧咬,好像在与谁角力一般,手臂剧烈颤抖,手筋与血管清晰突出。

周围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

楼道像是坍塌的积木,寸寸落下消失,房门消失,只留下脚下方寸之地。

周围的一切慢慢褪色,好像蒙上了一片纱。

突然脑海中砰地一声,好像什么被打碎了 ,夜溯晞的手倏地一松。

夜溯晞猛地深呼吸几下,还没来得及缓过来,眼看着脚下的方寸之地也开始褪色坍塌,电石火光间,她来不及多加思考,做了个令人惊诧的举动——

她又疾速扬起手,接着刚才没完成的事,狠狠扎了下去!

就在锋芒触及手腕的瞬间,她几乎都已经感受到了腕上的冰凉触感,——同时,她感觉到一股力量猛地推了她一把,她好像突然被一把推到了地上,摔得她脸都皱到了一起。

夜溯晞龇牙咧嘴抬头,看见眼前出现了一个人,那女生看背影年纪和她差不了多少,背对她瘫坐在地上,右手边雪白刀锋上留着一抹血红。

末途的血花终究绽放。

不盛大、无声息。

周围的一切静止了。

那女生站了起来,转过身正面夜溯晞。

于是,夜溯晞终于看清了这位把短暂的一生当成电影一般,身临其境式放给别人看的姑娘。

她正面看起来好像比夜溯晞还小一点,可她的神色却有种行至末途的悲凉意,让她看起来和夜溯晞不像是一个年龄的人。

“请问姓名?”夜溯晞也站起来,平视她问。

那姑娘盯着她看了一会,夜溯晞都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张口回答道:“路露。”

夜溯晞还想再问。

路露却没等夜溯晞再开口,接着开口道:“你是什么时候醒得?”

“在看到那空白的电脑屏幕时。我明明没有看见具体内容,却好像清楚地知道那上面什么内容,那时我就清醒了自己的意识。”夜溯晞顺便解释道。

路露依然神情漠然,她又问:“你刚才,为什么?”

“你说又刺下去吗?”夜溯晞挑挑眉,尽量让语气轻松一点,她看向路露,“你都宁愿冒着让别人发现端倪意识到不对的风险,也不忍心让别人看见那等恶毒咒人的言论,又怎么会看着别人自裁在你眼前?我不想被你直接送回,为了请你现身,只好出此下策。并且我猜,如果我没有清醒,你也不会真的刺下来。”

听完她的话,路露依然面无表情。

夜溯晞不想气氛冷下来,她有心想宽慰几句,但她们非亲故好友,再加上刚刚经历过的一切,让她觉得什么语言都着实苍白。

她想了想,她只好放弃安慰直接问道:“你不是路露吧?”

她又补充道:“或者说不是完整的魂灵,你的执念是什么?或许我可以帮你?”

路露漠然盯着她,下一秒毫无预兆地往后一步。

周围刹那破碎——

“等等!”夜溯晞忙喊。

然而没能阻止得了路露。

夜溯晞下意识向前一步,而下一刻却踏在了自己卧室地板上。

啧,没拦住。她眼中露出点无奈。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动了?”

安静的房间内,幽幽响地起一道女声,抽屉慢慢悠悠地自己划开了。

夜溯晞闻声望去,平静地看着抽屉,好像对突然出现的女声已经习以为常了。

“你怎么又不声不息从隔间出来了?”夜溯晞面色无异地问道。

“嗯——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怎么刚进房间就站在那不动了?”女声拉长音调,显得有点心虚,声音弱下几分。

夜溯晞也并不真心实意责怪她,敛起目光回答道:

“我被一个执念捕捉了。”

“执念?捕捉?”女声疑惑。

夜溯晞没有立刻解释,而是又问道:“我愣了多长时间?”

“大概不到十分钟。”

女声见她问完又沉默下来,着急催促道:“到底怎么了呀?你说的这个执念,好像和我知道的不是一个意思?执念又如何能捕捉人?”

“在这不到十分钟里,”她终于开口,眼眸沉沉。

“我经历了一个人短暂的一生。”

“你问何为执念啊?”

月色入户,映一室清晖。

可见房中只夜溯晞一人,而她正在与不知来处的幽幽女声交谈,场面显得惊悚而诡异。

夜溯晞却好似习以为常,她躺在床上,透过纱窗看向窗外。

“执念啊,”她回答道,“那是人心底最放不下的、思不透的,深刻地留在心里,久了,难以忘记、无法释怀,便成了执念。从生到死,依然刻骨铭心,不肯消散。”

“然而生前执念的,或许可以改变。人死后却是和这个世界再无瓜葛,再也无法改变。这时候,深刻、不肯离去的念便会脱胎于灵魂,将放不下的情、思,形成执念,留存于这个世上。因为它并非鬼魂,所以它可以行走在阳光下。直到残留的灵魂之力无以为继。”

她接着说:“而有的执念太深,就可能会随机捕捉路过的人,令其短暂地忘记自己的一切,经历执念主人最深刻、最难忘的、以至于到阴阳相隔都不愿释怀的一生执念,直到走到死亡的结局终点。最后就像是历一场梦,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但仍心有余悸。”

“捕捉到的人,曾有一瞬与她感同身受,或为这般经历流一滴泪,也许对执念者来说,也是慰藉。”

床头柜上,一根手绳光芒流转,那手绳上穿着一枚黑石,指甲大小,刻着神秘的纹路。

那声音沉默一会,再度响起。

“那你被捕捉进去,出来怎么还记得?”

“我经她过往时,她露了一个破绽,我得以提前清醒,在结局前强行挣脱,没有过既定的结局,没有走到最后,因此得一瞬停滞。我又想办法,见了她一面。”

她像是不愿多说,说到这就停了。

那女声也未多追问,转而若有所思。

“身后留一抹执念存在世间,”女声思量道,“想必有很多离去的人都心存牵挂。可我在这世上流连许久,为何从未见过执念啊?”

夜溯晞往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你还知道自己流连世间啊。”

黑石上的光突然消失,像是谁突然闭嘴了一样。

夜溯晞:“执念能成型很难,那必要有深入灵魂的执着,生死也不愿放下。若执念成,就算这人轮回转世,若再见与之相关的旧物旧景也会心悸不已。”

“执念成后,只能被困在自己最执着的过往里,不得逃脱,如路露的执念之灵一般。且需灵魂之力,才能换得执念存世。本就稀少,更何况……”

黑石又泛起流光,轻声催促:“又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的是,执念,只有修灵者才能看到。”

亡者执念的人,可能根本看不到执念。

一时没有人说话,屋中安静下来。

海面浮浮沉沉,海下熙熙攘攘,暗潮涌动,嘈杂万分。

路过见一场悲剧,众人围观一场。

有人心底可怜几分,或是为可怜者喊上几句。

有的过路者,心想,这与我何干。

更有甚者,自以为嬉笑玩闹,向悲剧又泼了一捧水。亦有意图从中获利者,奔跑着溅起尘土飞扬,拉出旗帜引更多人来看这场悲剧。

而偏偏就是这般无理取闹——无论是否直接恶意泼水、故意扬尘,还是随便看个热闹,即便是路过围观一下也会顺便带起尘土——都在让泼到人身上的水更污浊。

即使是无心路过尚如此,更莫论被引导行恶或是本身只为发泄。

于是这才发现,原来观众也是悲剧的一部分,或者说是最重要的部分。

到头来,悲剧落幕,海面退潮后,冷静的声音才显现出来。

心有不忿者欲喊几句,倒叫旁观者感觉莫名其妙,路过溅水的人早已经嬉皮笑脸地向下一场悲剧去了。

但于倒在悲剧中的人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那一刻,那人所看见的世界,好像只留下嬉笑刺眼的尖锐。

那于旁观过路者呢,只得隔着那一块小小的屏幕,那些背后是人是鬼皆未可知,而又偏偏无辜般沾了一点业。

你纵想为谁申冤,而皆在那块屏幕中,熙熙攘攘,纷纷扰扰。

茫然四顾,怒与哀,分得清给谁么?

“你在想什么?”黑石闪过一缕光。

夜溯晞眸光定在一处,随口回答。

“我在想,网果然得少上,不然容易把血看冷了。”

可那能怎么办呢?喊声让过路者们停下自省。

你第一眼看见,你如何可以辨别?你又如何知道,自己不会在自己没意识到的什么时候被汇入江河、融入大海,与其他一同化身成那捧将人溺毙的浪呢?

想缄默,驻足不前?见得一处众人围观,便违背人性改道远离?

而又不由想到,这是否会让剧幕前留下的,大多是捧水泼人者?

又若是幕布前是什么人在濒死时最后的、微弱的求救,又当如何?

于是过路者又开始走。

过路者无法完全制止悲剧,那便只好在剧台前落下一块警示牌:“此地易起尘土,请慢行”,并在泼水者意图泼水前及时拦下。

这样赶路有些累,也不一定完全有用,但回头,不止一人如此,倒也多几分慰藉。

至于有的人拦水时动作过大,反把水泼了本欲泼水的人一身,那确实意外。

“真的是,随便抓人,顺手放,我是那么顺便的人吗?”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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