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指挥员接到信号,点点头,打开传声耳机,朝对面说道:“可以开始了。”
舞台上,虞遂听到耳机传来的指示,抬起头,看向前方。那里,将会是观众们的视角。
他启唇:“大家好,我是虞遂,零号大模型的总设计师。”
温和的声音经由转播,传遍整座城市,整个国家,整座星球上正在观看的每个角落。
他们有的正激愤地输出着观点,有的正沉默专注地倾听着他的陈述,有人心怀恶意四处尝试横插一脚,有人满心依赖恳求着和平的未来。
人生百态莫如是,而这一切凝聚到虞遂的面前,不过是一个细如发丝的飞行摄像镜头。
他平静地注视着黑黢黢的镜头,继续陈述着,条理清晰,情绪稳定。
【所以他的意思是,AI其实还是安全的?】
【信他不如信我是秦始皇】
【说得非常深入浅出,比网上那些只会瞎嚷嚷的人说得都好,至少里面的条条框框我这个不懂AI的人都能大致明白】
【那谁来为这件事负责呢?】
【安全测试还是能通过啊,怕什么】
【但他们已经将出事的大模型封锁起来了呀,那些可能受污染的AI产品也可以免费送去检查,其他的产品都是安全的呀】
【能查完吗?万一漏网之鱼可以猥琐发育,那人类就惨咯】
【前面的不会是个恐怖分子吧,煽动性的话语是要发的,实际的行动是一点不做的】
【要我说,虞神做的已经够多了,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政府那一批人没做好运维吧】
【是啊,他也不是负责AI安全的啊,归根到底他又不是神,开发出零号大模型已经让我们在世界上占据AI主导权了,为什么还要替那群人擦屁股?】
【笑死一群硬洗的】
【哪里硬洗了?不是实话实说?】
【绷不住了,你甚至不知道发弹幕的是人是鬼,万一对面是个AI呢】
【哈哈你AI爹来咯】
弹幕一如既往争吵着,很快到了一对一提问的环节。提问人自然都是工作人员精心筛选的,避免秩序失控的可能发生。
提问人的投影依次出现在对面的沙发上,虞遂耐心地一一解答。
这场答疑持续了三个小时,直到虞遂致谢下台,线上与会的大部分民众都已经被安抚了下来,但也有一些极端言论愈演愈烈,大多是斥责政府的。
虞遂没有继续关注,他大步行走在会场的地下通道中,正在返回科研大楼,继续后续的善后工作。
大会现场直播的声音隐约从身后传来,他的临时助理还将直播间挂在身边,持续关注着。
“……那么接下来……两个环节……首先欢迎林……为我们解答……”
他的脚步蓦地顿住,猛然回头盯着发出声音的那台设备。
助理被吓了一跳:“虞老师,您,您怎么了?”
虞遂死死盯着转播画面上那个熟悉的全息人像。
他一言不发,如同一尊泥塑般僵硬。
“虞老师……”助理都快被吓哭了。
他才像是刚回过神来,转身继续向前走着。
助理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前方语气沉沉,似有暴风雨降临:“没事。”
这场答疑会过后,大部分人的情绪已经被平复下来,因为他们拥有了新的情绪输出对象。
虞遂浏览着网络上的直播片段,大多都是林何行和那个导致零号异变的年轻人的特写,底下的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你为什么要答应他们,”放下手中的平板,虞遂目光放空,“你没看我发你的信息吗?”
对面传来了满不在乎的声音:“难道要让兄弟一个人替我顶着?我还没那么畜生。”
“损失最小化才是我们当下的最优解,”虞遂语气毫无波动,“你的贪心算法和路径寻优学得真糟糕。”
“是,我路径寻优没你学的好,”对面连连应声,“但我的贪心可学的不差。”
“我用的是ε-贪心算法,”对面似乎又喝了一口水,“以ε的概率随机选择一个行为,以1-ε的概率选择当前最优。”
“只不过这次,命运的骰子落在了ε域而已。”
虞遂无言以对,只能叹了口气:“算了,在喝什么?”
“喝酒,当地人推荐的本地赤霞珠,”对面回答道,“你要喝吗?给你寄一瓶。”
“不了,信不过你的品味。”
“啧,信一次我的选择怎么了,”对面好像有点醉了,“我只是有点可惜……”
“嗯?可惜什么?”
“可惜那个年轻人,”对面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我没想到我讲完之后,他们又把那个年轻人推上了台前。”
虞遂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
“我对那个年轻人还有印象,”对面声音沙哑,“是当时团队里做数据的,一个富有好奇心和探索精神的小研究员。”
虞遂继续缄默着。
“是我害了这个孩子,”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明明是我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人们却将罪名强加在那个发现它的人身上。”
“我……没忍心看下去。”
“哈哈……我真是,真是可笑……”
“你总是这样,”虞遂打断他,皱着眉,“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你不是神明,你不需要为所有人负责。”
“我知道,但是,”对面笑了笑,笑得格外苦涩,“老虞,我又想起鹭鹭了。”
虞遂又沉默了。
“当年我们带着她出去玩,暑假很热,我说我们要不去河边玩。”
“结果只有我们俩回来了。”
对面的笑声已有哽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害了她的命,害得你家庭破裂……”
“她才六岁。那个小研究员也才二十二岁……”
“林何行!”虞遂强压下怒火,再次冷峻地打断了他,“行了!你需要冷静!”
等到对面杂音将歇,虞遂才吐出一口气,缓和道:“老林,这么多年过来,你总说我像是石头心一样强大,但你知道吗?”
“其实你才是我的精神领袖。”
“林奶奶收养你之后我们就认识了,到现在,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了。你于我,是兄是友,似师似父,你有着无比强大的精神内核。在我心中,你是最强大的存在。你能理解吗?”
“哈哈,”对面轻笑了几声,“怎么在你嘴里说出来,我都像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了。”
“在我五岁那年的冬天,你把罚跪的我从雪地上拉起来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了。”
“……”
“那,叫我一声爹听听?”
“……”
“滚。”
短短几天的发酵,网上又爆发了一场声讨,针对的对象如此鲜明,声讨的阵仗如此宏大,没有人能再缄默不语。
肃穆的国际法庭上,当判决锤落下时,破坏计算机系统罪、危害公共安全罪、恐怖主义罪三罪并举,宣告着一条生命即将在十二天后的上午终结。
转播的画面中,那位受审的年轻人依旧眼神一片平静。
“是我害了这个年轻人。”
在最新一次的通话中,虞遂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就已经挂断了设备。
“……”无法拨通。
虞遂打开窗,深呼了一口气。
热浪从窗外翻腾而入,像是涌入水中的滚烫岩浆,在剧烈的蒸汽爆炸中凝成斑状的固态岩石。
他翻出研究所那边的联系方式,拨打了通话。
“嗯,您好。我是虞遂,我想问一下贵所研究员林何行最近的行踪……”
生活像是被一双无形巨手推动着缓缓向前,在这些日子里,虞遂的日程依旧十分固定。
早晨,他会前往开发中心,沿用老林设计的方案,继续加固零号大模型的安全阀门。闲暇之余,他拿出纸和笔,戴上眼镜,继续沉默地推演那份被断言‘不可知’的模型参数。
下午,他会参加由政方每日召开的临时性常规会议,通常这个时候,他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翻看着老林的加密定位,尝试破译出他的行踪。
但很遗憾,迄今为止,虞遂从未见过造诣比对方还高的安全工程师,当然也包含他自己。
这是一个略显炎热的午后,虞遂轻抿了一口咖啡,闭眼放松了一下思绪,却没想到,自己会首先从他人的口中获知林何行的消息。
“你知道吗?林何行,就是那位副总设计师,”路过的人正在跟同伴聊天,“刚刚发了一条动态!”
“啊?他说什么了吗?”同伴好奇地问。
“他竟然帮那个破坏零号的犯人说话!”
闻言,同伴脸上浮现出一种诧异又愤懑的奇异表情:“为什么!他疯了吗?”
“谁知道呢,”旁边的人嘀嘀咕咕,“底下发言的人也跟咱们差不多的想法……”
声音渐渐远去,虞遂回过神来,迅速打开自己不常使用的社交平台。
上面那个熟悉的头像确实有一条最新的动态,底下炸开了无数的评论。
虞遂浏览完毕,花了五分钟输入了几段文字,却又在一分钟的静止后,指尖轻点,花了十秒钟将它们全部删除。
他卸力靠在椅背上,手轻轻覆盖了那双平静的眼睛,轻声低语:“我真是……”
没人听见他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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