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沈自钧撑伞走在淋漓墨雨间,心不在焉。
谢谨言的话究竟有几分真?是逢场作戏还是半真半假?他不好问,也不敢问。
只是那句“我们绝对走不长远”,响彻耳畔,尖锐得刺心。
很难想象谢谨言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是预知,还是诅咒?
他是下意识说这句话的吗?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会心痛吗?
雨声滂沱,沈自钧信步走到校门附近。门卫的灯已经熄了,他不好叫门,怕第二天保安把他来过的事说漏嘴,于是转到围墙边,想寻个合适的地方翻过去。
墙边有很多通告栏,张贴着各类公示、通知。临街的灯光照过来,映得明晃晃一片,沈自钧正准备绕过去,脚步忽然一顿。
冯佳汀、陈瑶、段星语、张宇宁、李旭、云舒、祝婉琳……
似乎在哪里见过。
沈自钧撑着伞,向那张通告走近几步。
抬头写的是违纪处分通告,正是上次考试违纪的学生,难怪有云舒。沈自钧瞧见那张通告上被某些不服气的学生拿铅笔涂了阴影,摇摇头,转身离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做错事就要有受罚的觉悟,跑到这里搞小动作,无异于掩耳盗铃。
他走了几步,又转回来,盯着那张通告看,心里萌生出奇怪的感想。
的确在哪里见过,只是不在这里。
在哪里呢?
好像……沈自钧忽然想起政教处雪白的墙壁,堆积如山的资料,还有乘风飘落的纸片……对了,在政教处,李玉成掉落的文件上,好像就是这几个名字。
既然是政教处,那再正常不过,处分通告都是从那里发出的,见到了没什么稀奇。
沈自钧转到树荫浓密处,找了处方便攀爬的位置,翻墙而出。
没人知道他来过。
翌日沈自钧发烧请假,谢谨言还被蒙在鼓里,直到徐清琳忍不住向他打探情况,他才知道沈自钧已经一天没来上班了。
凤凰台没人照应,窗户敞着道宽缝,雨后凉风呼呼灌进来。沈自钧裹着被子,昏昏然睡着,也不知吃饭了没有。
看厨房一片整洁,应当没有。
谢谨言熬好粥,端到床边:“醒醒,稍微喝点吧。”
被角掀开,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汗津津的脸。
谢谨言进屋后就给他测过体温,喂过药,这时候伸手探探他的额头,松口气:“在退烧了,你倚着我坐,我给你喂点粥。”
沈自钧浑身没力气,倚在谢谨言肩膀,还止不住往他怀里滑。谢谨言索性一手环抱住人,一手拿勺子舀粥,小半碗粥断断续续喂了半小时,谢谨言放下勺子,扶着沈自钧,让他平躺。
腰上忽然环来滚烫的热度,沈自钧迷迷糊糊,抱着他的腰:“谨言……”
“嗯,我在呢。”
高烧的沈自钧很黏人,仿佛剥去外壳的蚌,露出柔软内心。他拽着谢谨言,嘴里含含糊糊念叨:“疼,我快死了……以为你不会来了。”
谢谨言轻拍他的胳膊:“我这不是来了吗?”
“好难受……”
“已经吃过药,你睡一下就好。”谢谨言想脱身,无奈腰上被抱得紧,根本使不出力气,连带他也伏在床边。
沈自钧胡乱把人圈在身边,就不肯撒手。谢谨言伸手推他的肩膀,抬头看到一双泛着湿红的眼睛,半睁半闭望着自己。
那双眼睛总是有神的,无论冷漠犀利,还是深沉专注,望一眼,就恍如坠入万千星河。可是此时那双眼睛带着雾蒙蒙的迷离,脆弱得好像稍微一碰,就化作泡影消散了。
谢谨言的手推过去就舍不得用力了,软软搭在沈自钧肩头,低声说:“我又不走……算了,陪你躺一会儿。”
两个人依偎在一处,秋月寒凉的光顺着窗帘溜到床边,被谢谨言拿手挡了,温热的手心盖在沈自钧额头。
沈自钧发了汗,浑身虚脱,醒过来后依旧神色恹恹。谢谨言帮他换好睡衣,把汗湿的衣服拿去洗干净,样样做得妥帖。
“以前……你都是一个人吧?”谢谨言走进卧室,听到沈自钧呢喃。
他端来一杯温水,放在床头:“是啊。”
沈自钧疲惫地闭上眼:“难怪,好像什么事都会做。”
他忽发感慨,谢谨言很不习惯:“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
“没了我,你照样过得不错,反倒是我,”沈自钧拿手背遮住眼睛,语气落寞,“离了你,好像什么都不行,你看,这就病倒了。”
一直以来,都是他黏着谢谨言,死皮赖脸。他从未想过,也从未问过,谢谨言一个人生活,是否想要找个伴。
恍惚听谁说过,一个人生活久了,也会成为习惯的。
沈自钧透过指缝,看向谢谨言,一点苦涩慢慢涌上心头。
谢谨言,他也习惯了吗?
借着生病的由头,他大着胆子,拽住谢谨言的下摆,手臂用力,将人搂过来,额头抵在那人腹部。
“别走,行不行。”
软绵绵的哀求,令人不忍拒绝。曾经是谢谨言求他,如今却反过来,在病痛的无助中,人总是倾向于寻找信赖,获取温存。
谢谨言五指插入他的发丝,一寸寸捋向后脑:“我不走。”
他一贯说到做到,说不走,就是真不走了。凤凰台孤月当空,枕上成双,沈自钧蜷缩在谢谨言怀里,贪婪汲取熟悉的味道,仿佛借着这些气息,内心的不安就能被镇下去,不再翻江倒海。
“谨言,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枕着浑厚的心跳,沈自钧忍不住一遍遍确认。
谢谨言的声音透过胸膛传入耳朵,闷厚有些失真:“嗯。”
沈自钧在这样的声音里渐渐升起睡意。他很安心,明明并没有入梦,他却像闯入孩童懵懂的梦里,听着来自生命最初的搏动韵律,任由思绪乘上小舟,荡漾在静谧长河间。
沈自钧思绪浮动的时候,谢谨言在沉思。
青年靠得极近,他只要稍微低头,就能瞧见笼罩在睫毛阴影下的眼睛。往日这双眼睛透着锋利,总显出进犯之色,可是待睫毛垂落,同样的柔软便流露出来,细窥还有几许疲倦的脆弱。
此时的他,只是个凡人而已。
一句“别走”,两次温柔,曾经的他给了自己,现在的自己,还了他。
能还清吗?谢谨言自哂,他向来薄情冷淡,往来人情须得一分一分还得干净,免得分道扬镳时割舍不清。可是他欠沈自钧多少,算得清吗?
他们早已纠缠,难舍难分,牵系进骨骼皮肉,倘若分开,必将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既然割舍不下,那么,要说清楚吗?
谢谨言扭头望着窗外,月色皎洁,但是月相并非无瑕,满布沟壑。皎皎如月尚且如此,自己身为凡人,有所瑕疵,应当无可厚非吧?
看在自己照顾他的份上,或许,他不会生气,不会给自己难堪,又或许可以坦然——
谢谨言狠狠咬了下唇,他连最和缓的“或许”都不敢肖想。
“沈自钧,我,我有话想对你说。”迟疑良久,谢谨言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说,肩膀不可自抑地发抖。
沈自钧眉心微微耸动,然而没有醒。
谢谨言等了片刻,再唤:“沈自钧?”
沈自钧慢慢睁开眼,眸光怔忡:“嗯?”
谢谨言吞吞喉结:“我——”
话未出口,就被铃声打断,谢谨言接听完电话,急匆匆翻身下床,披衣向外走。
“怎么了?”沈自钧看到他神色不好,顾不上自己刚刚退烧,也跟着套衣服。
谢谨言急着理衣扣,头也不抬:“云舒这孩子,下午打了球说不舒服,请假回家休息,结果家长说睡到现在也没醒!送医院查不出原因,徐清琳已经过去了。”
“我也去!”
“你刚退烧跑什么,乖乖呆着。”谢谨言丢下这句话,带上门,脚步声很快消失不见。
医院的走廊上,一边是刘立敏、李玉成等领导,对面是云舒家人,双方陷入僵持。
“现在吵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要孩子醒过来。”刘立敏打圆场。
她接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无论原因为何,云舒毕竟是在学校感到不适。她作为年级主任,必须表达关切,这是学校的态度。可是家长这边并不友善,话里话外,好像是孩子在学校遭受伤害,导致昏睡不醒。
没查清原委的事,怎么能赖学校头上?刘立敏言心中不快,但是面上端得沉稳,据理力争,免得被人抓住话柄。
李玉成也是同样态度,他们二人交涉一番,对面没占到什么便宜,于是就这么僵持住 。
徐清琳到达医院的时候,正看到两方冷着脸,目光掺着淡淡的火药味。
她不敢贸然开口,反倒是对面指着她,问:“这人是谁?班主任?我记得孩子班主任是个男的。”
徐清琳陪笑:“我是见习的。”
“哦,学生出了事情,就来个见习的,班主任都不露面。”说话的是个面相刻薄的男人,连个正脸都不给徐清琳。
刘立敏:“班主任住得远,赶过来还要一点时间。”
“我不管远不远,孩子今天在学校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得给个说法。”云舒妈妈眼角带泪,说完这句话,忍不住哽咽。一旁的爸爸揽着妻子的肩膀,表情沉重。
“你说,孩子今天在学校,干了什么?”
徐清琳作为见习班主任,知道这话不能说得太满,只能含糊答:“就……上课,体育课打了个球啊?”
打球是正常运动,总不至于出差错吧。
“但是孩子背上有淤青,腿上还有伤痕,打个球至于吗?”云舒爸爸质问。
“……”徐清琳猜到是上回打架留下的痕迹,她不敢答,目光下意思往刘立敏那边溜。
“你们没说实话!”面相刻薄的男人没放过这个破绽,指着徐清琳,“哥,这小姑娘有事瞒着!”
云舒妈妈失声痛哭。
李玉成把徐清琳拽到身后:“冷静一点,这里是医院,有话好好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翻来覆去都是推脱,我孩子现在都没醒过来,找学校问问原因,就这么难?”云舒爸爸气得捏着拳头,“你们不说,我们总有法子打听,等问出来,看你们怎么解释!”他边说边拿出手机,作势给其他人打电话。
事已至此,再瞒无益,若是让外人转述相传,事情可能变了味,解释起来更麻烦。刘立敏和李玉成对视一眼,上前道:“徐老师刚毕业,处理学生事情还没有经验。云舒这孩子前段时间违纪,您也是知道的,再加上分班的事,难免情绪低落,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情。班主任马上就到,您可以问他。”
谢谨言恰巧走出电梯,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他当过多年班主任,如何应付家长,他比徐清琳有经验得多,回答问题滴水不漏。
“具体怎么处理,都要按流程来。无论如何,学校绝对是照章办事,会给你们一个答复。”
于是争执又回到原点。
谢谨言知道今晚这个事暂时得不出结果。他正想悄悄让徐清琳离开,忽然听到云舒妈妈抽泣:“……不可能,照章办事……你们绝对不是!”
她指谢谨言,神色哀戚:“当初联系我,承诺交钱进实验班——不是说班级不流动吗?你们能干这种事,就不可能规矩!”
徐清琳愣住:“啊?谁联系了?”
谢谨言皱眉,余光瞥见李玉成紧绷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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