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时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混沌的梦境。
梦里的一切明亮又温馨。
他根本舍不得醒来。
梦里,天地白茫茫一片,一如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
他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敲响了秦府朱红色的大门。
许久,里面才传来沉重的开门声:“这么晚了,公子有何事?”
他没想到应门的会是秦亦的贴身侍卫宋谦,一时有些愣怔。
两人一猫站在夜色里,颇有几分对峙之意。
宋谦见来人久久不说话,不耐烦地朝他摆了摆手:“夜已深,公子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便请回吧。”
回去?
他来这秦府,就从未想过活着离开。
于是他忙将手中的黄白二纸摊在宋谦面前,借着白雪皑皑,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映入宋谦的眼中。
如他所料,宋谦的脸色陡然变得比这雪还要白几分,随后立即侧了侧身:“公子,快请进!”
楚时一踏进院里,鼻间就传来浓浓的中药味,又苦又涩。
此刻已是夜深时分,秦府上上下下却亮如白昼,穿堂而过的小厮和丫鬟,或端热水或熬药,整个秦府的人都忙碌不堪。
他不禁皱了皱眉头,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继而,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嘈杂声,一行下人拥着秦老头自不远处走来。
他目光如炬,远远地便开始端详楚时。
秦老头的身影逐渐和他脑海中的人影重合。
他被盯得有些紧张,手心微微冒出了冷汗。
再抬头的时候,秦老头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他的声音虽疲惫却依旧威严十足:“这可是少侠之物?”
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他带来的黄白二纸。黄纸是秦府张贴的寻医告示,白纸是他亲笔写下的“秦公子的命只有在下能救”的字样。
面对秦老头的问话,楚时只是点点头,无所畏惧地迎上他的视线。
这份突如其来的勇气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惊诧,一直以来,他都是惧怕这个老头儿的。
“少侠当真能救得犬子的性命?”
楚时再次点头,阿意在他怀里拱了拱,换了个姿势才又安静了下来。
“老夫如何能信得你?”
楚时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空气一时有些凝固,簌簌的白雪落在他的肩头,冷得刺骨。
秦老头见他一直不说话,方试探道:“少侠可是需要纸笔?”
楚时又一次点了点头。
秦府很大,亭台楼阁,廊腰缦回。
楚时跟在一众人身后,进了西厢房。
有了纸笔后,他利落地写下:“若不信我,秦公子撑不过寅时。”
“老爷,老爷!这位公子所说的和许大夫的话如出一辙!”有丫鬟惊呼出声。
秦老头并未理会下人的叫嚷,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楚时:“不知少侠如何称呼?”
楚时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月十一。”
秦老头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一旁的宋谦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两人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楚时不免心存疑惑。
最后他听到秦老头叹了口气:“也罢,月公子,老夫姑且信你一次。老夫膝下只有亦儿一子,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公子切莫怪老夫心狠!”
这话似曾相识。
楚时撇撇嘴,这怪老头还是这么凶……
但他还是恭敬地朝秦老头作揖,在宋谦的带领下,走向另一处院落。
十一月。
看见这奇怪的苑名时,楚时终于明白为何秦老头和宋谦方才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他不由得抱紧了怀里的阿意,心里逐渐弥漫起一丝恐慌,恐慌中又带着一丝期待。
阿意自他怀中挣脱,跳至他的肩头,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记大大的白眼:“紧张什么?他又认不得你。”
“……”
楚时眼里的神采暗了暗,是啊,秦亦从未见过他,又怎会认得他?
他第一次觉得,阿意这只成了精的猫有些讨厌。
等楚时再回过神来时,看到的是宋谦戒备的眼神,他的语气也淡淡的:“月公子,请。”
楚时三两步走到秦亦的塌前,他安静地躺在那里,气若游丝,脸色苍白却藏不住眉宇间的英气,这人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他伸出手想要探探秦亦的额头,却被一只手猛地抓住。
“月公子!”宋谦的声音陡然拔高,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欠妥,立刻抽回了手,并向后退了一步,“抱歉,是在下唐突了。月公子请继续。”
楚时将月上婆婆给的丹药送入秦亦口中,他不是真正的大夫,却要努力装出为他人把脉诊治的样子,真是为难没有演技的他。
秦亦的手很凉,脉搏几乎探不到,楚时的心更加紧了紧。
即使宋谦是站在他看不见的背后,他也能感受到对方投过来的凌厉视线。
秦亦是秦家唯一的血脉。
楚时深知,若没能救活他,那自己的小命也将不保。
虽说人固有一死,但他还不想英年早逝,虽说他也算不上是个人。
再有一炷香的时间,便是寅时。秦亦却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他紧闭着双眼,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楚时全然忘却月上婆婆的嘱咐,颤抖着手扣上秦亦的,将自己薄弱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向他。
见到他这样做,阿意背上的绒毛突然根根倒竖,猛地朝他扑过去,却被宋谦一把提了过去。
阿意不满地“喵喵”叫了两声后,秦老爷也在这时赶到了房里。
秦亦的脸色越发苍白,楚时看着越燃越短的香,更加心焦。
难道,真的只能用那个办法了吗?
眼看着香将灭,楚时认命地闭上眼,缓缓地开口:“秦亦,你醒醒……”
话音一落,房里数道剑一般的视线立刻射向他,其中包括阿意圆溜溜的猫眼睛。所有人都当他是不能言的哑巴,此时听见他开口自然心里满是疑惑。
但只有阿意知道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月!你不要命了吗?!你忘记那个诅咒了吗?!”阿意急躁地跳到楚时的肩上,又落在他的脚边。
楚时虚弱地朝它笑笑,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视线黑下去的刹那,他听见有丫鬟惊喜地叫嚷道:“老爷,您快看,少爷醒了!月公子真是秦府天大的救命恩人啊!”
秦亦醒了就好,他,可是他一生的使命啊。
至于他,本就是为了救秦亦而生。死,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罢了。
月光族的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从来恩怨分明。其实,秦亦才是他的救命恩人啊。
他不过是来还这份恩情罢了。
楚时醒来时,看到的是秦亦如墨的眸子。对方正冷冷地盯着他,眼里充满了他看不明白的憎恶。而宋谦笔直地站在一边,阿意则恶狠狠地瞪着他……手腕处的绳索。
秦亦的声音比外面的雪还要冷上几分:“小十一,你怎么还有脸回来?”他的脸色冷得令人发颤。
楚时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怎么不说话?”
“……”他也想说话。
“你从前不是叽叽喳喳最爱说话吗?”
“……”从前?楚时狐疑地看着秦亦,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误会。
“月十一,你不当一个戏子真是可惜了。”
“……”他叫月十一没错,可他无父无母,因秦亦而生,二人却从未见过。
楚时渐渐意识到,这中间必然发生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故事。
就在楚时沉默之际,一个清凌凌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表哥,表哥!菱儿来看你了。”
他认得这个声音,是沈家的大小姐沈菱,秦亦的小青梅。
“嗯。”相比沈菱的热情,秦亦的语气淡淡的。
他起身朝外走去,边走边吩咐道:“看好月公子,没有本少爷的允许,不许任何人接近他。”
秦亦的声音清朗有力,这说明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撇开他的恶劣态度,楚时心里还是高兴的。
远远的,他还能听见秦亦和沈菱的对话——
“表哥,你身体好些了吗?”
“嗯。”
“表哥,你看菱儿今天漂亮吗?”
“嗯。”
“表哥,他是谁啊?”
却再没有听到秦亦的回答。
两个时辰后,楚时还是被松了绑。秦老头当着他的面将秦亦训斥了一顿:“月少侠救了你的性命,你怎能对救命恩人如此无礼?!”
“孩儿知错。”秦亦倒是毕恭毕敬。
“还不快向月少侠道歉!”
秦亦只是看了楚时一眼,眼神越发冰冷,而后甩了甩衣袖,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哼”字,便再也不看他一眼,大步离去。
“你!逆子啊!”秦老头看着飘然离去的儿子,气得浑身发抖。
但到底是骨肉至亲,秦亦如今大病初愈,他又怎会舍得再多加苛责。于是他朝楚时作了一个揖,赔不是道:“都怪老夫教子无方,老夫在这里向少侠赔不是了。”
秦老头这副样子简直让楚时受宠若惊,吓得他连连摆手。
——无妨,无妨!您突然这么温柔让人好生不习惯!
楚时在秦府的日子过得十分清闲,府中上上下下都奉他若上宾,不敢有丝毫怠慢,除了秦亦。
铜镜里那张俊美的脸如今圆润了不少,楚时看着镜中的自己,越看心里越发升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从前他似乎也曾这样对镜端详过自己?
可是,怎么可能呢?
这个可能是断然不存在的。
他不禁笑自己想太多。
外头阳光正好,楚时抱着阿意去花园晒太阳。开春里正是花儿争相开放的时候,他不是什么爱花之人,只是突然想念月上婆婆做的百花糕,想来摘一些回去自己做着吃。
所谓冤家路窄,他在途中碰见了秦亦。
虽然他的脸生得十分好看,但既然他如此不待见自己,楚时也不是喜欢热脸贴冷屁股之人,心中立刻决定装作没看见绕过他去。
可秦亦不懂他的心思,伸出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救命恩人这是要去哪里?”秦亦刻意将“救命恩人”四个字咬得极其重。
“……”秦亦既然如此厌恶他,就不要同他说话岂不是相安无事?
楚时不明白秦亦为何要处处与自己过不去,明明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这点,他是知道的。
“救命恩人真是装得一手好哑巴。”
“……”他和哑巴的确没什么区别。
“救命恩人想骂人何苦忍着,小心憋坏了。”
“……”憋坏了也和秦大少爷没关系好吗?
楚时不欲与他正面起冲突,于是后退一步,让开了道,想让他先走。
岂料秦亦不依不饶:“救命恩人不去那‘芳翠楼’唱戏真是可惜了这一身好演技!”
楚时:“……”
阿意告诉过他,芳翠楼是城中贵人最青睐的消遣之地。秦亦对他已经从不动声色的厌恶上升为人身攻击了吗?
见楚时一直不肯开口说话,秦亦许是也觉得无趣,难得的没再过多为难他,只是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便大步离去。
楚时站在他身后,远远地望着他,心里有许多话想说,不是辩白也不是解释,只是单纯地想和他说说话,可是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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