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楼地上七层,地下两层,机关重重,密室极多,本应是极为隐秘的场所,但却坐落于闹市。路过的百姓从外头看上去,只看到一座极为华贵的风月场所,它牌匾上的名字也并非“照夜”,而是“添香”。
之所以说添香楼是风月场所,而不是青楼,是因为楼里的牌面不只有姑娘,还有书生与侠客,对来往宾客的身份也并无限制。客人们可以是郎君,也可以是娘子,可以是叟翁,也可以是老妪。来楼里的目的可以有很多,吟诗诵词、走笔丹青、弹琴对弈、品酒煎茶、切磋剑道,都是顶顶好的,但唯独,不行**事。而且添香楼的花销极低,有钱付钱,没钱,拿一幅墨宝、一曲瑶琴入楼,也是可以的。
少了皮肉和金钱的纠葛,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变得容易升华,于是无数文人骚客将添香楼的楼众视作知己,而知己之间,是挖心挖肺没有秘密的。
所以沈钦才说,照夜楼是长安的耳朵,圣人的耳朵,也是整个大唐的耳朵,这里有四海消息、经年秘辛。
沈钦虽是楼主,但他并不出现在宾客们的眼前,他最常呆在照夜楼的地下密室。
地下一层是他偌大的书房,那里有各地州府呈上的消息卷轴,有朝廷各部官员的出身背景,还有一些大理寺和刑部已经放弃的陈年大案的卷宗。
地下二层则是阔大的牢房。
长安城的牢房很多,明面上的有刑部、大理寺、京兆府、金吾卫,照夜楼的这一处有所不同。上述四部的牢房无论是关押犯人抑或惩处犯人,需要严格遵照大唐律令。而照夜楼得圣人特许,对穷凶极恶之人,可以行法外之事。
如果一个人拥有了枉法的权利,便很容易走上弄权的歧途。
所以大唐开国不过二十四年,沈钦已经是第五任楼主,上一任楼主被沈钦斩落下马,落得余生残疾,然而这已经是极好的结局。其他三位,皆是壮年横死,不得善终。
十八岁那年,沈钦未及弱冠,着一身白衣入主照夜楼前,圣人对他的嘱托唯有一句:“今日你好好地走进照夜楼,孤希望多年以后,你能从这里头好好地走出来,依旧如今日这般,白衣胜雪。”
可如今不过两年,沈钦在楼里,已经是从头到尾的玄黑衣衫。
黑色好啊,血落到上头,看不出来,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沈钦现下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面前是一张十字木架,上头绑着一个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十分精壮,是个练家子。
这就是李行隐说的,抓到的人贩子。
十年前顾芳年在上元节走丢,但她并不是唯一走丢的孩子,那一年对长安城和京畿道的人来说,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不见童”。
贞观五年的长安和京畿道,丢失的孩子多达两百多人。
这些孩子有些找回来了,有些没找回来,跟之前有过的贩卖人口的案子无甚不同,找回来的这些孩子大都被卖到了无儿无女的人家。
大唐初年,朝廷对幼童走失案的裁定,是有些模糊的。
昔年隋炀帝修建大运河,劳民伤财,百姓们过得苦,苦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穷人家孩子多的,为了换口饭吃,卖儿鬻女,虽不人道,但也算是有几分苦衷。故而大唐开国后,在民生尚未修养恢复时,官府对于父母自愿的孩童交易,只要买家不虐待苛待孩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贞观五年,大唐国力已经不再疲弱,“不见童”又实在太过猖獗,便引起了朝廷的重视。
然则刑部和大理寺查来查去,得到的结论,也只是普通的贩卖人口,至于案子为何这般井喷式地爆发,也似乎只能说是“巧合”。
贞观五年到贞观十年,朝廷把能抓的人都抓了,能审的也都审了,没什么太大进展,便只能将这一个个走丢的孩子纷纷当做个案,找回来的做了结案,找不回来的去户部登了失踪。
可沈钦对“不见童”颇有疑虑,便求了圣人,将这些案子接到了照夜楼。
这两年他翻烂了卷宗,还真让他找出一点端倪。
长安城和京畿道走丢的孩子一共二百六十余人,男童六成,女童四成,从男女的比例上看,似乎没有什么特殊。
至于出身……这些孩子背景不同,上至公侯之家,下至寻常百姓,都有孩子走失。这一点就很奇怪了。牙婆们行走江湖,心思歹毒的同时,行事十分小心。他们怎会不知,拐了高门大户人家的孩子,一旦事发他们是什么下场?但他们还是做了,若说他们只是为了钱,沈钦不信。
最让沈钦怀疑的一点,是这些孩子走失时的年纪,都是四到六岁。
若说大一些的孩子已经有了主意,拐带的过程难以管教,也就罢了。可为什么,他们不选择更小一点的两三岁的孩子呢?
两三岁的孩子已经会跑会跳了,正是淘气的年纪,且不懂事,容易哄骗。身量小,食量少,带着赶路也容易。最重要的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很难记事,之后即便找回来,也更容易掩饰人贩子的罪行。
可人贩子们没有选择这些孩子,一个都没有。这不奇怪吗?
因为这些谜团,沈钦绝不相信,顾芳年当年的走丢是一场意外。这是一场阴谋,但这场阴谋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背后操纵这场阴谋的是什么人,他没有头绪。
沈钦看着眼前这个壮年男子,心中越发沉重起来。
李行隐刚跟他说又抓了一个的时候,他本是不太相信的。
十年了,能抓的人已经都抓了,居然还有漏网之鱼。
可沈钦在看到眼前之人的一刹,便理解了他为什么能逃脱。
这是个习武之人,而且根骨极佳。
过去三天,楼里的人对他用了不少刑罚,他皆咬牙忍了过来,是个嘴硬的。
沈钦抬眸,与眼前这个男人对视。
因为受尽酷刑,男人已经十分虚弱,可他的眼神没有恐惧,一派平静,甚至坚毅。
沈钦:“我没有想到,审问犯人这种小事,还需我这个楼主亲自来做。”
男人笑了,极尽嘲讽:“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
沈钦不动声色:“他?他是谁?”
男人的笑容淡了些,瞳仁里迸发出恨意:“后生,不用白费力气了,我什么都不会说。”
沈钦唇角微微勾起:“听你方才那句话,你想必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男人打量着沈钦,似乎想看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呵……我也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能来到传闻中的照夜楼。”
沈钦:“手下的人跟我说,你叫胡三。”
男人:“大限将至,姓甚名谁,还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沈钦笑意更甚:“胡三,你应该也曾想在天地间,留下你的名字吧。”
男人眼神一瞬狐疑:“你什么意思?”
沈钦直直看向男人:“照夜楼无所不知,我劝你还是坦诚一些。”
男人怔愣一会儿,继而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无所不知?照夜楼这样一座见不得天光的走狗洞穴,连大内的宦官都不如,只敢在我这样一个将死之人跟前,大放厥词了哈哈哈哈哈哈。”
沈钦不恼:“你是个军人,不妨跟我聊聊你的从军之事吧。”
话音刚落,男人的瞳孔瞬间紧缩:“你……”
沈钦云淡风轻:“你军人的身份并不难猜,你腰间有一道刀伤,是一种特殊的刀具留下的——突厥骨刀。你打过东突厥,对吗?”
男人有些震惊,一时忘了言语。
沈钦继续说道:“军人铁血,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你莫忘了,你还有妻儿,要顾及他们的将来。”
男人听闻此言,表情再次展现出不屑:“妻儿?我孑然一身,没有妻儿。”
沈钦摸一摸手腕上的红绳,低头笑了:“你以为断绝了和妻儿的来往,将他们送到南诏,便了无牵挂了吗?”
男人瞬间抬头,目光利剑一般朝沈钦刺过来:“我没有妻儿!你休要胡说!”
沈钦站起来,走到他身前:“我说过,照夜楼无所不知。”
“我没有妻儿!我没有!”男人开始激动,大声重复着刚才的话。
“胡三。”沈钦也将笑容收起来:“不,或者我应该称呼你原来的名字,是吗?楚岳。”
楚越彻底慌乱起来,他放弃了挣扎,只满眼的震惶:“你……怎么会知道?”
沈钦的语气依旧平常:“知道你的事,很难吗?贞观三年,唐灭东突厥,王师凯旋而归,四海高歌。唯有城南楚家,因叛国之罪,受尽世人唾弃,你的弟弟流放岭南,老母因此病重,不久便亡故过身。这件事过去,也不过才十二年。三日前你来到此处,我手下之人猜出你是军人身份,拿着你的画像在城南走一遭,总有能认得出你的老街坊。而且,你之所以被金吾卫捉住,不也正是因为,你对母亲心有愧疚,去老宅祭拜,这才露了马脚?”
“哈哈……”楚岳悲伤极反笑:“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的眼眶便红起来,眼睛里聚了泪,他笑够了,看着沈钦,用尽所有力气嘶吼着:“我没有叛国!我没有叛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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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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