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茶来到大殿中央,方才承接画屏、笔墨、古琴的一方优雅之地,如今摆着案板、菜刀、活鱼、酱料、水桶、抹布……
在场之人都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这是太极殿应该出现的节目吗?
贺小茶却手脚利落,她熟练地挽起袖子,从水桶里捞出那条硕大的还在扑腾的黑鱼,放到案板上,一刀背下去,黑鱼当场晕厥。
贺小茶二话不说从鱼鳃入手,掏出鱼的苦胆,然后开始刮鱼鳞。
贺小茶动作极快,尚食局的奉御姑姑瞪大了眼睛,恨不得将整个尚食局的人都拉过来观摩。
李行隐也看得咋舌,他在渭南公干时如何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能在太极殿看见贺小茶杀鱼的风姿。
诸位远庖厨的大臣命妇更是看得倒抽凉气,那一菜刀拍到鱼头上,震得他们一哆嗦……
唯有沈钦戳一口酒,嘴角挂着浅笑。
杀鱼的过程到底有些血腥,贺小茶怕众人不适,便开口做起了讲解。
“切鲙源自江南道,福州、泉州、建州的百姓临海而生,这是那里的名菜。我在渭南的时候,有很多江南道的游侠思念家乡,我就跟他们学了,在冬天的时候做给他们吃。许多人觉得切鲙是寒食,应该在夏天吃才对,其实不然。夏天炎热,生食放不住,吃了容易闹肚子。在冬天,配热酒,最是美味不过了。”
说话间,贺小茶已经处理完了鱼鳞、鱼皮和内脏,正式进入了剔骨的阶段,也就是贺小茶称之为“美”的环节。
只见她将各色刀具横作一排,随手拿起一柄细刀,掌指翻飞,鱼骨和碎刺一一被剔了出去,再一转眼,细刀于案板如走笔般滑行,最后换做宽刀,刀背贴着案板转一圈,被切得薄如蝉翼的新鲜鱼肉便被码到了琉璃盏中。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刀起刀落如舞,但贺小茶的动作却像是作画,的确是有些美感在的。
在场众人纷纷探着头往琉璃盏里看。
贺小茶浣了浣手,将挽起的袖子整理好,双手托着琉璃盏,跪到了御座之下。
“切鲙做好了,请圣人品尝。”
然则回应贺小茶的是一片沉默。
贺小茶抬起头,看着圣人,圣人面无表情,又看向贵妃,贵妃亦然,倒是站在圣人和贵妃旁边的内侍像是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贺小茶想起自己之前看的描写宫廷秘事的话本子,当场就悟了:“噢,怕有毒是吧。”
说完也不能圣人说话,她就捏了琉璃盏边角一片切鲙,塞到自己嘴里,而后扬起灿烂笑容:“圣人您尝尝,可好吃了。”
所有人都看懵了,贺小茶的行为也太……太直白粗鲁了,简直不要命。
荆王忍不住开口斥责:“放肆!顾家就是这样教养女儿的吗?!”
贺小茶被荆王的声音吓了一跳,方觉自己的确忘形了。
她在渭南和食客们玩小双陆,招呼他们吃饭,那里头也不乏有德高望重的长者和当地的官员乡绅。
渭南的知县是个很和蔼的老头,去福来酒肆从来不耍派头,贺小茶跟他孙女年纪相当,知县的儿子去外地履职,孙女也跟了去,知县想念孙女,所以面对贺小茶也生出些疼爱之情。
贺小茶跟他们没大没小惯了,便也将眼前的圣人当做了普通的长辈,如今让荆王这一吼,老顾在家跟她讲的那些东西才又回到了她脑子里,这里是长安,满城皇亲,遍地贵族,稍有不甚,便会丢了性命。
贺小茶跪了下来,头狠狠顿在地上。
可这时,圣人却开怀大笑起来。
贺小茶忐忑的抬头看向这位圣明君主,他也正在看着她,可他看得很深,像是透过她在看些别的什么。
半晌,圣人开口:“你这丫头,倒是让我想起太子小的时候。”
话音一落,贺小茶感到周围瞬间寂静下来,静到可以听到殿外并不劲疾的风声。
圣人的眼神里有伤感,他望向太子的方向:“太子只有六七岁的时候,最是贪吃。得了什么好吃的点心,总是要留下一份,待我归家,他便朝我跑过来,将点心塞到我手里,说‘这个好吃,阿耶尝尝’。”
太子受不住圣人这样的目光,忍不住低了头。
圣人并未计较,环顾大殿,今日许多大臣,是带着儿女来的,他笑了笑,似是对自己说,也似是对群臣说:“真快啊,孩子们一眨眼就长大了。”
为人父母的朝臣和命妇也都因为这句话心有戚戚。
说完这句,圣人拿起筷子,语气轻松了些:“来,让孤尝尝你的手艺。”
圣人夹起切鲙,蘸了醋辣子,将鱼肉放到口中细品,不由挑了眉:“确实美味!”
说罢便对内侍使了眼色,内侍意会,接过琉璃盏,将切鲙分发众人。
韦贵妃也夹了一片,边吃边点头。
群臣品尝切鲙,圣人望向鹌鹑一样跪着的贺小茶,笑道:“四娘子今日的献艺,孤很喜欢,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贺小茶听此一言,方才松了口气。
可很快,她便又生了些想法。
她和顾宝珠前后脚登台,顾宝珠琴曲悠扬,却因为衣着被众人斥责,就连圣人好像也不太高兴。她菜倒是做得好,但许清说得对,君子远庖厨,这些个贵人十指不沾阳春水,肯定是瞧不上她这项“才艺”的。方才荆王殿下更是当众质疑了顾家的家教。
若今日就这样过去,老顾的脸上怕是不太好看,自己回府,肯定也要被兰璃裳责罚。
贺小茶想,今天已然很糟糕了,再糟能糟到哪里去。
于是她心一横,抬头看向皇帝:“圣人,我不缺什么的,所以不用赏赐,不过我有几句想说的话,可以吗?”
“年年!”老顾再也忍不住,起身出言阻止。
圣人却伸手打断顾云亭,看着贺小茶:“你说。”
贺小茶打了打腹稿,说道:“我是半年前回到顾家的,我流落在外十年,见到父亲母亲的第一天,就同他们闹了龃龉,因我说我不喜欢读书,父亲就让我去了家里罚跪的戒轩。后来给我找了读书的先生,就是沈钦沈郎君……母亲和吕嬷嬷还有顾宝珠,每日轮番过来监督我做女红、学规矩。可我实在是有些朽木不可雕,学了半年也没有什么进益。母亲对此很失望,斥责过我许多次,我能理解母亲,但心里也总觉得有些不服气。”
在座之人没想到贺小茶会扯这些家长里短,有人听得不耐烦,扣起了耳朵,但圣人却听得认真,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圣人,沈郎君这几天教我读《史记》,里头有一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就是说人要吃饱了饭才能学规矩。这半年我吃得很好,可也不过就半年而已。以前那些吃不饱的日子,我没有学到什么能登大雅之堂的礼仪,对于富贵人家的规矩更是一窍不通。但从小翠娘就告诉我,做人要善良,要仁义,遇到弱小之人受欺负,要勇敢地站出来帮助别人。所以圣人,礼仪规矩比做人良善更重要吗?”
“当然不是。”圣人回答:“为人一世,良善是顶顶重要的。但是四娘子,你也要理解你的父母,他们只是希望你成为更好的人。”
“嗯,所以礼仪规矩是锦上添花,还是应该学习,对吗?”
圣人点头。
“我明白了圣人,以后我会努力学习礼仪规矩,不会如今日这般,行事莽撞粗鲁。嗯……我还想替顾宝珠说两句话,行吗?”贺小茶的脸上露出请求之色。
圣人无奈笑笑,颔首应允。
“方才我其实很困惑,我觉得顾宝珠弹琴很好听,是今天登台的娘子郎君里,我最喜欢的。但许多大人和夫人似乎不喜欢,甚至讨厌。张娘子甚至在顾宝珠回座时伸足绊了顾宝珠一下,还低声骂她是野种。”
众人看向张墨韵,张墨韵仓皇起身,连忙跪地:“圣人明鉴,臣女确实不齿顾宝珠所为,但顾四娘子所说之事,臣女没有做过。”
宋云染这时候忍不住道了一句:“怎么没做过?”
张墨韵的目光利剑一般朝宋云染射过去,宋云染顾及场合,懒懒不再多言。
贺小茶继续道:“从几位夫人和张娘子的话里,我听明白了,大家觉得顾宝珠衣着暴露,勾引郎君。方才圣人说,礼仪规矩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顾宝珠衣着失仪,贵妃娘娘点到即止,让顾宝珠自省,到这里我是理解的。可接下来,就有人说顾宝珠堪比伶人,勾栏做派,更有甚者如张娘子,出口伤人还不够,还要绊她一脚,让她当众出丑。圣人,就为一件衣裳,几位女眷随口几句话,就要毁了顾宝珠一生的名节,就要毁了顾家的家风,在我看来,这已经不是不讲礼仪了,这是不良善。”
众人此刻终于明白,贺小茶扯了那么多闲篇,就是为了论证一点,良善二字,远比礼节重要。
圣人此时的眼神变了变,他意味深长看着贺小茶,开始觉得她像一只莽撞的兔子,现下才觉得,这是只狡猾的小狐狸。
贺小茶方才提及贵妃,旁人这些“刻毒”之举,是顺着她的话说的,贵妃心中自然不快,语气也变了:“四娘子倒是很为家人说话,但若三娘子的确心怀不轨呢?”
贺小茶还是一脸真诚,并不是想强辩什么,而是真心的在说自己的想法:“娘娘您也说了,顾宝珠心怀不轨,只是一种可能。而且您恕我直言,她穿这身衣裳,再不轨能不轨到哪里去,无非就是想引得郎君们注意,替自己寻一门好亲事。娘娘您不知道,如今好郎君可难找了。前阵子跟我议亲那个朱称,您想必也听说过一些……”
贺小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物色郎君这种话挂在嘴边,韦贵妃一时有些难以招架,欲言又止。
贺小茶接着道:“再说了,那身衣裳也就是顾宝珠穿,才有这种奇效。若是张娘子和我这样的身板,穿上也是规矩得很。”
张墨韵跪在一边,狠狠咬牙,她顾芳年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她身材干瘪吗?
“你……”贵妃愣是让贺小茶几句话堵住了。
“哈哈哈哈哈。”圣人倒是笑得开怀:“你的想法,孤知道了,此事就此作罢,当中是非,你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自己辨吧。不过既然说起议亲,四娘子也到了婚配的年纪,心里可有钟意的郎君啊?”
圣人话音刚落,沈钦和李行隐便灼灼看了过来。
“啊?”贺小茶万万没想到话题会落到她的婚事上。
她脑海里先后浮现沈钦和李行隐的脸,好看是好看,但一想到要嫁给他们,跟他们过一辈子,她就觉得这桩事离自己还很遥远,她还没做好准备。
而且,李行隐勉强还有点过日子的样子,但沈钦……
沈钦……
贺小茶求饶似地望向皇帝:“圣人,我才刚回家半年,我还是先学规矩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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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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