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日短，太极殿一场宫宴，竟从日头正盛，热闹到了暮霭沉沉。
圣人特意允了贵妃，带着女眷们去熏风亭处放灯祈福。但太极殿献艺一事，两个女儿的表现让顾云亭心思重重，他告了假，便携着儿女匆匆回府了。
回府的一路上，马车内的气氛静得吓人，贺小茶瞧着父亲的脸色，他此刻闭目微歇，但她感受得到，父亲是在生气的，而且是前所未有的生气，比上次他罚自己在戒轩跪一整夜还要生气。
贺小茶同兄嫂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
今日上元夜，是长安城一年到头为数不多不设宵禁之日，回府这一路上热闹非常，马车幕帘外华灯重重，人声鼎沸，百姓们迎接新春的喜悦可见一斑。
马车驶入宣阳坊，甫一进家门，顾云亭便对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会意，顾家大门紧紧关起来，小厮们也陆续跑到各个墙根下值守，彻底将顾家的宅院从长安城的热闹里隔绝出来。
进了中堂，顾云亭开了口，不见悲喜：“今儿个进宫，你们都累了，回各自院子休息吧。宝珠留下。”
顾云亭的这句话不算意料之外，但贺小茶没想到自己可以置身事外。
她试探问道：“父亲……我也可以回去？”
顾云亭剜了她一眼：“你若非想留下，也可以。”
贺小茶忙说：“哈哈哈没有没有，那我回去了，父亲跟宝珠说完话也早点休息。”
贺小茶走的时候与顾宝珠擦身而过，她听到顾宝珠低声同她说了句“今日多谢”。
顾宝珠对今日回家后所要面临的质询和责罚是有觉悟的。
甚至远在纪婆婆提出要她勾引圣人之时，她便已经有所觉悟。但她没有办法，她不过就是一朵浮世漂萍，哪有什么反抗的能力。
纪婆婆的话言犹在耳：“我知道你这些年表面乖顺，实际上心里逆反的很，说不定巴不得老身去死呢。但是珠珠儿，时至今日，你以为你还有选择吗？你可以不听我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一朝事发，你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你性命不保不说，顾家更是满门抄斩的罪过。你向来将你这对半路父母放在心上，他们身首异处，你舍得吗？珠珠儿，你这一辈子啊，能陪着你的只有我，能给你遮风挡雨的也只有我，你啊，认命吧……”
回忆至此，顾宝珠眼神灰败，明艳至极的容貌，却颓然如死。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正在肃穆凝视着她的顾云亭，中堂的门也缓缓关上了。
……
贺小茶百无聊赖地回到春息苑，听着墙外孩童们的嬉笑打闹声，她抬头望去，除却满城花灯染就的漫天昏红，远处可见孔明灯缓缓升起，是宫城的方向。
贺小茶有些遗憾，难得进宫一趟，吃了一餐饭就出来了，宫中的景致也没看，孔明灯也没放，可惜啊可惜。
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痴痴望着天际的星月与灯影，不知道顾宝珠今夜会受怎样的责罚呢……
顾宝珠今日的确有些行为失据，贺小茶不是不明白。在顾宝珠弹完琴，那些命妇的议论之后，她意识到顾宝珠可能确然存了某种不正当的心思。否则以顾宝珠平日在府中的端方举止，不可能瞧不出那衣裳的不妥，但贺小茶不相信顾宝珠是出于恶意的。
她回府半年，最初的那半个月，顾宝珠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让全家人都看她这个市井回来的女儿不顺眼。如果顾宝珠愿意，她有充分的能力能让她一直不痛快，也有充分的能力搅和的家宅不宁。
可是顾宝珠没有那么做。
最重要的是，贺小茶看的出来，顾宝珠眼中对老顾和兰璃裳的孺慕之情是真的，一个人的眼睛或许可以伪装一时，但半年如一日毫无破绽，这份亲情不会有假。
这也就是她愿意在圣人面前维护顾宝珠的原因。
可是！
贺小茶疯狂挠头，顾宝珠她为什么啊？！她为什么要这样折腾一番啊？！
贺小茶进了内室，辗转反侧，一会儿琢磨顾宝珠，一会儿想着上元夜就快过去了，没能出去玩好不甘心啊……
亥时将尽，贺小茶仍未入眠，忽闻院子里有一阵咳嗽。
她裹了披风，推门看去，沈钦正坐在老海棠书上看她。
“你怎么来了？”贺小茶问完又觉得多此一举，沈狐狸不是经常半夜三更过来吗。
沈钦勾勾唇：“难得上元夜，要不要出去玩？”
贺小茶眼睛亮了亮：“可以吗？怎么出去？”
“怕不怕高？”
贺小茶不明所以：“不太怕。”
话音刚落，沈钦跃身而下，玄黑色大氅如一阵风席卷到贺小茶身上，贺小茶反应过来时，双脚已经离了地，沈钦架着她的腰，带着她“飞出”了顾府的院墙。
贺小茶双脚再落地，人已到了西市，她抓紧拢着自己的头发，抱怨道：“你好歹让我梳一梳头再出来，你也太突然了你。幸亏我睡不着，又觉得冷，所以没脱衣服，若我只穿亵衣，你这样带我上街我还要不要面皮了。”
沈钦但笑不语，只从怀里拿出一支步摇，簪在了她拢起来的发髻上。
贺小茶先是怔住，继而伸手摸了摸步摇的穗子，像是花朵的形状。
正所谓拿人手软，贺小茶再也说不出埋怨沈钦的话。
两人并肩在西市走着，贺小茶张望着四周的商贩，面人儿、脂粉、首饰、小吃，应有尽有。但最多最应景的，还是花灯，各种形状，有花朵、瓜果和各种小动物。
贺小茶看着一盏小兔子灯出神，商贩见她驻足，赶紧围了上来：“娘子看看，可有喜欢的？小店价格公道得很。”
贺小茶有些不好意思，刚想走，一只手伸出来，里头躺着几枚铜板，是沈钦。
“给我那一盏吧。”
小贩顺着沈钦的目光看去，是一盏狐狸花灯，他接过铜板，取下花灯，将灯柄递到沈钦手里：“郎君好眼光。”
沈钦又将狐狸灯递给贺小茶，贺小茶怒了努嘴：“你明明知道我喜欢小兔子。”
话是这样说着，但她还是伸手接过了花灯。
沈钦笑笑，在心中道，你会喜欢狐狸的，只喜欢狐狸。
贺小茶得了两件礼物，心里是高兴的，语气也欢快起来：“你怎得有心情同我出来玩？你不是应该在宫里同张娘子相看吗？”
沈钦声音冷飕飕：“还不是多亏了顾四娘子，在圣人面前戳穿了张娘子的阴毒面貌，我那最会追名逐势的父亲生怕我娶妻不贤，连累沈家，这桩婚事就此作罢了。说起来是顾四娘子断送我一桩姻缘，应当补偿我才是。”
贺小茶觉得沈钦的脸皮真是厚到了一定程度：“你少讹我！我早就跟你说过张墨韵不是什么好人，你逃离她的魔爪，应当谢我才是，还冲我讨要起补偿了，岂有此理。”
沈钦挑眉一笑，未多言语。
贺小茶又想起了什么：“不说笑了，你之前说过，你是给圣人办差的。今日从宫里回府，我们老顾脸色可难看了，顾宝珠这会儿估计正受罚呢。你说圣人会不会也生顾家的气？”
沈钦歪头打量一眼贺小茶：“不错，有所长进，知道考虑大局了。”
贺小茶气恼：“我是没来过长安所以缺根弦，又不是没长脑子。”
沈钦的眼尾因为笑意而眯起：“不会，圣人不会责罚顾家。”
“为什么？”贺小茶意外于沈钦的笃定。
“因为你的话说得太满。”沈钦道：“圣人若对顾家施罚，便是否定了你良善高于礼节的论点，他不会这样做。”
贺小茶听沈钦这样说，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倒更忐忑了：“啊？那圣人会不会怪我啊？我没……没别的意思……”
沈钦转头看向贺小茶：“怕了？”
贺小茶没有否认。
沈钦伸手刮了一下贺小茶的鼻尖：“知道怕就好。在长安，知道怕就能活下去。”
说完，沈钦继续往前走：“饿不饿，前面有家小店升平炙（注）做得好，要不要吃？”
贺小茶在原地痴怔片刻，她摸一摸自己的鼻头，觉得脸颊和耳朵都有些生热，听到沈钦这一问，她赶紧追上去：“要！”
沈钦和贺小茶并肩说笑，落入西市哨台的两双眼睛里。
段明意拍上李行隐的肩膀：“灵郎，这儿我盯着，你去吧。”
李行隐白了段明意一眼：“少说浑话，上元夜易生乱，当值要紧。”
今日没有宵禁，百姓彻夜狂欢，鞭炮花灯燃尽，最易发生火情、偷盗、踩踏。
宫宴结束，李行隐便出了宫，布置金吾卫和武侯的人手，长安每个坊市都设有哨台，金吾卫和武侯今夜轮流登高值守，以防万一。
段明意见李行隐这般，不由叹气：“别人看不出你对贺……顾四娘子的心思，可你瞒不住我。当年在渭南，你看她的眼神就同看别人不一样。今日她在太极殿，你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段明意也是太极宫少年营出来的，是李行隐的心腹弟兄。现下他话说得直白，李行隐反驳不得，唯有默然。
“灵郎，别怪兄弟没提醒你。沈安之此人，鹤貌枭心，明着比试，你未必输给他，但若玩手段，你绝不是他的对手。小姑娘最容易被这样的人骗，顾四娘子看着又不像个特别有脑子的……”
李行隐听到这里，忍不住锤了段明意一拳头：“你说谁没脑子？”
段明意吃痛：“行行行，你们家顾四娘子最聪明，智计无双行了吧？！”
李行隐无奈笑笑，他看向已经走远的贺小茶和沈钦的背影，嘴角弯起苦涩的弧度。
这是她回到长安的第一个上元节，瞧她蹦蹦跳跳的样子，多高兴啊。
沈钦是好斗之人，若他今日硬要与他们同行，反倒让她为难，坏了她的兴致。
他不希望这样，他希望今天的贺小茶可以快乐。他和她，来日方长，不差今朝。
“灵郎！”段明意忽然语气急切道：“你瞧宫里那处，是不是火光？”
李行隐遥望过去，心下大沉：“不好！宫里走水了！”
注：
升平炙：烤羊肉 烤鹿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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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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