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洗刷过的城区染成了更深的颜色,洋灰马路沾上水,氤氲出类似亚林牌消毒液的气味,被路旁的行人们吸入,带来出乎意料的醒脑效果。
连着好几天上下班的路上,樊青弥都会在报摊前驻足,目光来回搜寻,寻找那篇可能被刊登的报道,可迄今一无所获。
他问了好多报童和摊贩,都打听不出“江平商报”的任何相关信息,现在他可以确定这个报纸是捏造的,连同那名极具煽动天赋的记者亦然。他们是谁,有什么来头,什么目的,即便对政治敬而远之,也能猜出大概。他被人利用了,就是这样,在这个旧世界新世界即将交替的关口,在和平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之际,他不小心卷进一场有关党争的小小漩涡。
尽管抵触这种不可控感,樊青弥却没生出太多恐惧,他只隐隐感觉不对劲,为什么一切都这么快、这么“顺”,仿佛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他踱步到江边,用皮鞋尖轻戳湿润的泥沙,丰水期的长江像匹淡黄色的绸缎,泛着光华的波纹一层层荡开,拍进岸边的芦苇丛里,激出流苏般的白沫。
樊青弥在江潮声中思索整件事的脉络,其实从头到尾都很简单:他收治日本战俘;宁忽然提出提前接人;宁问他日本人能撑多久;“记者”来采访他,要求他说出真相。
他扮演的角色无足轻重,可以替换成其他任何医生。
不,不对。
如果换成一位好奇心更浓,或是更难被说服的医生,剧本就无法推进下去了。
古怪感终于被隐约捕捉,樊青弥回想宁远捷离开前对他的宽慰,那种温和中暗藏笃定的语气,还有他在自己疑忌的视线下说出的那句“别误会”,那句“如实告诉他”。
仿佛他能够预知。
汽笛声又响起,将樊青弥的思绪唤回,他眺望远方,雨后初晴的晌午,天幕蔚蓝,江水滔滔,这段堤岸不适合停泊。所以看不见如织的船只,苍穹也更显广阔。
他陡然一阵烦躁,眼神阴鸷下来,踢了脚泥沙里嵌着的鹅卵石,力度不大,鹅卵石却骨碌碌顺着泥沙斜坡滚下去,噗通一声撞进江水中,就此消失。
走进刻有“上海邨”字样的弄门牌坊,穿过长长一条由砖混住宅、芭蕉叶拼挤成的里弄,再至巷尾拐出,不远处就能看见又一处名为“同福里”的弄堂。
这年头,“同福里”遍布上海、广州,自然也落脚了汉口。有福同享,福地洞天,可真正踏进这条巷子,却看不见太多与“福”有关的意象。两侧鳞次栉比的铁砂红墙体,窗棂像石棱一样突向行人,脚踏车与紫黑色的秋海棠松松垮垮停靠在一块儿,野猫在巷子口翻腾垃圾,时不时发出愤怒的低吼声。
樊青弥三点一线的枯燥生活只有在缺东少西时才会迎来调剂,他习惯到同福里26号的店铺买钢笔和纸墨,店铺主人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性,姓袁,戴眼镜,爱穿长衫,老笑眯眯地问樊青弥要不要试试新款的“爱弗释”、“华脱门”。
“樊大夫还是买的‘华孚”啊。”结账的时候,袁掌柜偷瞅他那张总没表情的脸。“是支持国牌吗?”
“不是,用顺手了而已。”
袁掌柜给他把那支崭新的花杆自来水笔包好,交给他,又问:“对了大夫,我还有事儿想请教您呢,您能不能替我翻译几句外国文?”
他从柜台下面取出一只棕色墨水瓶,里面盛了半瓶看不出颜色的液体。樊青弥拿起来,发现标签上书写着几行英文。
“这是墨水吧,大夫?”
“看起来是。”樊青弥默念那句英文,“代阿米牌显隐墨水。”
“听起来像高级货嘛。”
“是高级,普通人应该用不上。”樊青弥拧开瓶盖,朝里闻了闻。
一股古怪的刺激性气味直冲他的鼻腔,瞬间让他头晕目眩。他赶紧合上盖子,捂住嘴,扭头咳嗽。
“樊大夫?”
他咳了一会儿,闭了闭眼,勉强应声:“没事。”
袁掌柜拿起墨水瓶。
樊青弥立刻制止:“不要打开,那不是墨水。”
“啊?那是什么?”
“有毒的东西,□□。”
袁掌柜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的瓶子。
樊青弥压抑住往上涌的恶心感,扶住柜台,唇色泛白:“你怎么得来的?”
“是……是那个…”袁掌柜试图捋直舌头,“就前不久宝顺栈五码头那边的仓库不是被人撬了吗?挺多人都去捡洋落了,昨天晚上有个年轻人跑进来,鬼鬼祟祟地问我收不收墨水、旧表之类的东西,这瓶子就是他卖给我的,我估摸着也是五码头仓库里的货。”
“五码头?”樊青弥深呼吸,觉得神智稍微恢复了些。
“您不知道?就在六天前。那些外国人气得要命,提出让军队出面戒严抓贼,所以那一片都设了卡哨,不让车和人经过。”
樊青弥在脑内回忆五码头旁的环境,感到蹊跷:“可那段路经常有军队车辆往来。”
“所以啊,我听说当晚就起了冲突,有两辆驻军的大车非要从那儿走,好像很急,结果拦着不让,扯了好半天,最后还是车子掉头,去绕了别的路。”
“驻军的大车……”
袁掌柜冲他道歉:“樊大夫,您看,真不好意思,还让您碰了这……”
樊青弥摇头,“尽快把它处理掉,免得让人误碰误食。”
“是啊……哎,要不,这东西您拿走算了,我们又用不上,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在医院里兴许还有点用…………”
于是,步行回程的途中,樊青弥手中的纸包里除了钢笔,还多了瓶剧毒的化合物。
他把它放到书桌上,手夹钢笔轻轻敲击玻璃瓶身,在叮当作响中思忖方才袁掌柜讲述的新闻。
六天前,正好是交接的那天。
如果不走码头,就得从洞庭街绕行,浪费起码半个钟头的时间。樊青弥意识到自己将再次陷入怀疑,这段时间疑虑与阴谋论在他心中此起彼伏,久久不散,可交接时那位年轻军官的问题实在难以忽视。他追问战俘能承受的时间极限是为何?真的如他所说是在提前评估风险吗?不过话说回来,樊青弥其实没理由,更没立场思考这些,他又不是特务,这些事与他毫无关系。他从头到尾都只在履行职责、说实话,仅此而已。
接下来一个多月他都接触不到军队的人。
小暑后的第二天,樊青弥带学生们去逢仙斋聚餐,因为不是西餐,学生们兴致不高,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尾声的战事,热映的电影,樊青弥沉默地倾听,喝酒,思绪飘至看不见的远方。
他抬头望向窗外,黄包车、行人匆匆经过,街景一如往常,可几秒后,一个熟悉身影,穿着熨贴的军装,步伐微跛地走进他眼帘。
在他身边还有另一名军人,似乎是军衔更高的长官,二人正在街边交谈。宁远捷还是那样,只是比上次会面瘦了些,他扶扶帽檐,调整高度,接着,正好对视上了饭店内樊青弥的眼睛。
樊青弥看到年轻军官对他眨眨眼,接着嘴角扬起,绽出一个和煦而适中的微笑。
他双手背在后方,像个不太好说话的教官,他的笑挺怪,眼眸挺深,他的泪沟未消,令樊青弥联想到伤痕与被轮船划过的波纹。
“先生,您觉得呢?”
一旁的学生开口询问樊青弥的意见,而这位外科医生压根没听到他们讨论的前文。
“您同意吗?”学生们看着他。
樊青弥收回目光,有些局促地盯向桌面。
“嗯。”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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