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八点前后,柳城大大小小的早点铺总是人满为患。
沈行远站在店铺门口拨开橡胶门帘,视线往里逡巡一圈,没找到空位,倒是发现坐在墙角的一抹熟悉身影。
他果断退出店铺,另觅去处。
严静沉瞥见,端起面前的半碗粥一口喝完,拄着拐杖挤到收银台结了账,追出去。
男人身高腿长,已经走出去很远。
“沈行远!”她喊他。
沈行远听见,犹豫两秒,还是掉头走了回来,他的教养不允许他对旁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更何况,对方是个病患。
她没有追上来,就足以证明她的身体此时并不好受,于情于理,沈行远都做不到弃她而去。
“您今儿起得还挺早。”严静沉调侃道。
沈行远前一晚八点就躺下了,早起是必然的,他没解释,只是问:“有事?”
严静沉目不转睛地盯了他好一会儿,确认他没有任何不耐烦,才问:“你明晚有没有空,一起吃饭,庆祝我转正?”
严静沉在校时修读机械设计制造及自动化,毕业旅游回乡后,在白岚因的牵线下进入国企柳城建业做机械设计,师从行业大拿岳至谦。
这些年,中国基建业务走向世界,廉价牛马成为行业稀缺资源,因此柳建招进来的新人从来没有试用不合格者,只有忍受不了变态的工作强度而自愿放弃的逃兵。
毕竟,转正带来的不一定是光明未来,也有可能是“过劳死”。
更何况,这行自古以来就对女性存有偏见,严静沉更加认为自己在柳建的前途堪忧,想放弃,又不想辜负母亲的一番苦心。
在这个摇摆不定的关键时刻,为了尽快做出一个正确无悔的决定,严静沉希望得到沈行远的鼓励。
如果他能再给她一些指点,就更好了。
然而,沈行远不知她的心思,只想当个无关路人:“明天有事。”
“后天呢?”
“也有事。”
“那您什么时候有空,我等您安排。”
小姑娘始终笑眼盈盈地看着他,仿佛读不懂他的话外音,又仿佛洞悉一切却仍胜券在握,沈行远再也沉不住气了,破罐破摔道:“庆祝找亲戚朋友,没道理找我。”
严静沉终于收敛了笑意:“你不是跟我握手言和了吗?我们不算朋友?”
沈行远丢下一句“不算”,落荒而逃。
混蛋男人说变就变,严大小姐很郁闷。
某日午休,严静沉向好友张疏寒诉苦,却遭张疏寒愤怒质问:“他到底哪里值得你喜欢?”
“是快四十岁的离异身份,还是翻脸比翻书快的待人接物态度?”
“他为什么说变就变啊?是因为他考虑的只有他自己,压根儿不会考虑你!喜欢他带给你的只有负面影响,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张疏寒直爽敢言,严静沉避无可避。
就算她隐约觉得,沈行远其实对她有几分超出的在意,她也说不出口。
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作为证据,显然过于苍白无力。
别说要说服张疏寒,她自己也不敢信。
所以后来,沈行远并没有如预料中那样遭到严静沉的兴师问罪。
她强迫自己暂时搁置这段感情,投入工作,参与社交,过一段忙碌充实的日子。
接近年底,单位内部的团建活动和各单位间的联谊活动开始兴盛,严静沉作为单位里年轻未婚女性的代表,只能被迫到处“吃席”。
在酒量得到巨大提升的同时,严静沉也慢慢了解到单位内部的权力斗争和八卦趣闻。
比如财务部的唐经理和人事部的骆经理不对付,人事部提交过去的账单总是被卡审核。人事部刚招进单位的几个“爷新”,到发薪时间领不到工资,三天两头到财务部闹事,因此,两部门同事简直相看两厌。
又比如,领导不爱管事只爱和稀泥,放任财务部和人事部互殴好几年,严重影响单位的行政运营。
运营健不健康另说,众多大龄单身男同胞的感情状况备受关注,领导们恨不得给各工程单位规定脱单人数KPI。
严静沉想起来办公室那群观感不太佳的同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双11,简直是联谊狂欢日,严静沉一早起来便赶着场子吃席,晚上九点才结束,在饭店门口,领导喊了个同部门的男同事送她回家。
推辞无果,两人结伴离开,回家路上全程尴尬无言。
严静沉回到家里,发消息向他道谢,他也只回一句“不客气”。
看起来跟她一样不想继续牵扯。
第二日清晨却收到他的信息,说对她挺有好感,问是否愿意做他的女朋友。
严静沉明明白白地拒了。
生命中过客来来往往,严静沉也没当回事,只是想起沈行远——他又飞到哪里去了,一个月不回家!
自国庆长假后,严静沉再也没有在小区的任何一个角落遇到那对父子,沈家也始终大门紧闭。
或许是因为行程繁忙,沈行远也不再认真回复她的留言。
起初严静沉并未意识到危机,直到初冬的一个周末。
那日天朗气清,严静沉从外面回来,发现沈家开着门,但走出来的却是脖颈上挂着工牌的男销售员和挎着名牌包的中年女人。
——原来那人早已悄无声息地搬走了。
压抑已久的暴风雨,来势汹汹。
本省南部地区有台风登陆,柳城亦受波及,一连数天风雨交加。
千里之外的西南小城,天气则和煦得多,没有夹杂着海洋咸湿味的狂风暴雨,只不过长期阴雨绵绵,湿冷入骨,异常难熬。
破旧的居民楼外,尘土堆积,雨水漫过,便成泥潭。
沈行远一手拎着购物袋,一手撑着伞,慢悠悠地走过脏污的水泥路,进单元楼,拾级而上到第五层,右拐走到尽头,停在一扇锈迹斑驳的深绿色铁门前,门上的春联和倒“福”已经褪色皱卷。
这里是少年时他与父母一同居住的地方。
钥匙在锁孔里顺顺反反拧了好几圈,才把门打开,沈行远进门换上拖鞋,到厨房检查天然气是否已恢复供应。
没什么意外,如今水电气都能正常使用,卫生也早已打扫干净,除了没有取暖设备和烟火气,这里和千千万万家庭的栖身之所没什么两样。
整日奔波劳累,沈行远已懒得挑剔,潦潦草草应付完晚饭,洗了澡,便躺下了。
他琢磨了一下明天的行程安排,认为已经妥当无误,打算闭上眼入睡时,严大小姐蓦然来电。
聪明如严静沉,想必已经明白他的最终答案,因此,这通电话早在他意料之中。
沈行远接起来,“小严。”
严大小姐没哭也没闹,平平静静,体面得有几分像白教授,“您在哪里?”
“四川。”沈行远如实道,“回来扫墓。”
“你说会好好考虑,这就是你考虑后的答案,是么?”
“是。”
“我不同意,沈行远。”
“严静沉,你是个成年人。”小孩儿才拥有逃避现实、无理取闹的特权,成年人必须清醒、理智、懂事,“你要搞清楚,我们之间,决定权在我,不在你。决定我已经做了,不管你高不高兴,请你接受。”
“我不接受。”
“挂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会回去了,小严。”
“你必须回来,我等你。”
台风很快携暴风雨北上,留给沿路城市一片凌乱萧索,天空再次放晴,阳光却无热度,寒冬终于笼罩而至。
严静沉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推开钟山广场那家清冷的花店的玻璃门。
一阵冷风吹进店里,店主小姐正坐在收银台后刺十字绣,被那风惊得叫针扎了手,她连忙抽了张纸巾包住手指,甜甜地迎道:“欢迎光临!”
严静沉并没有走进去,而是指了指门口的水箱,说:“麻烦您帮我包束玫瑰。”
“那些都是卖不出去的残次品,您要是买来送人,最好到里面来选。”
“我不送人,残次品正合适。”
好生奇怪的一位顾客。
“奇怪小姐”一连来店里打包了三天的红玫瑰,店主终于忍不住向她打听,“您买这些花做什么用啊?”
严静沉淡淡一笑:“送仇人。”
好吧,更奇怪了。
严静沉走出电梯,弯腰把玫瑰花放在1201室门口——
她想,既然我找不到你,就让你来找我吧。
没过多久沈家大门就被枯萎的玫瑰花围了起来,白岚因看不下去,调侃说:“你工资要是多得花不完,可以放我这里。”
严静沉眨巴着眼睛卖惨:“压根儿不够花,还得靠您接济呢。”
白岚因低头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储蓄卡放桌面上,“你不是嫌单位远往返麻烦吗,想搬出去住就搬吧,房子自己找,钱我出。”
严静沉惊呼一声,展臂熊抱住白岚因,高声赞扬:“您就是天下第一好的妈妈吧!”
“我怕你饿死在外面。”
“小瞧我。”严静沉不服气地轻哼,拿银行卡的手却十分诚实,“谢谢妈妈!”
白岚因无奈的笑笑,又往桌面上放下一枚车钥匙:“跟车行说好了,等你调休了自己去提。”
严静沉捧着车钥匙直呼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个条件。”
“您尽管说!”
“小沈的事,算了吧……”白岚因语重心长道,“他这么做,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了,强扭的瓜不甜,你又何必勉强他呢?”
严静沉默然片刻,主动交出车钥匙:“我偏要勉强。”
“非要钻牛角尖,你这样做,耽误的是自己的人生!他那个岁数,人生该经历的事情都经历了一遍,以后怎么过都无所谓,你不一样,你的人生才刚刚到最好的阶段,现在要是不把握住它,以后老了,白发徒伤悲吗?”
“您说的我都懂,但我就是做不到。”
“你就是倔,不见棺材不落泪!”
“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就让我发疯吧,说不定苦头吃够了,我就醒悟了。”
“你也知道自己在发疯啊,那么多花堆人家家门口,像什么话?每次我路过医院,都想帮你预约心理咨询你知不知道?”
“妈,您真的不用担心。”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段不愿被提及的灰暗经历蓦然重现,险些击碎严静沉强大的伪装,“我现在很好,不用看心理医生。”
白岚因哪里还敢再管,只能任她继续发疯。
玫瑰枯了一朵又一朵,添了一束又一束,沈行远始终没有出现。
眼看着女儿日渐消沉,白岚因难免动恻隐之心,甚至决定出面替她联系沈行远。沈行远素来对她这位老师尊敬有加,她若是开口,事情必然迎刃而解。
严静沉虽然混账,但也没有混账到让一世清高的白大教授拉下老脸为她拉纤说媒的地步。
为了安抚母亲,严静沉不得不暂时收手。
月底,严静沉照例调休,一早到车行取了车,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逛。
车开到城南,偶然想起沈行远的小侄女,于是心血来潮找出南区的全部中餐厅,一家家去碰瓷。
没有遇到任何熟面孔,美食倒是吃了不少,回到家,三天没上饭桌。
养女如此,白教授也很无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