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沈行远没把油门当刹车踩。
他表情寡淡如常,手脚分毫不抖,只有心跳暗自停顿了一下,许久才反应过来:哦,他被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表白了。
沈行远转过头,正对上小姑娘热忱又坦荡的视线,早先她还知含蓄守礼,现在已然没有半点收敛之意,笑吟吟地问他:“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严静沉,我大你12岁。”沈行远反问,“我们怎么在一起?”
“12岁而已,我不介意啊。”
“我介意。”
“这我可没办法,我又不能让自己早生十年!”
“胡说八道!”沈行远简直要被她的脑回路气死,余光瞥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又心软,“小严,感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也不是你看见的那么好,我们不合适,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
“怎么就不合适了?我们这段时间不是相处得挺好的么?”
“我同你相处,是希望你看清楚,我不是一个适合发展感情的对象。”
“这件事七年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你不知道么?”回忆起往事,严静沉眼眶泛红,“你总是在外面飞,想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每次给你发消息,都要等好久才有回复……可我还是喜欢你啊,这七年,我一刻都没有……”
“别再说了,我懒得听。”
“我一刻都没有忘记过你,我想跟你谈恋爱。”严静沉一字一句把话说完。
“很抱歉,我们不合适。”
“合不合适总要试过才知道!”
积压多年的委屈,在面对拒绝的这一刻,拥有了形状和力量——
那是一座喷发的火山。
凭什么她苦苦等候多年,最后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不合适”?
“那只是无用功——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公主生气,沈行远心慌意乱,“大小姐,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以身试错,就算你要试,对象也不该是我。不管是七年前、现在、还是以后,我跟你都只会是兄妹。”
“我不乐意。”
“你当自己还是几岁的小孩子,凡事只凭心情来?”
“你也不待见我……”
“我没有。”
“你想和沈加妈妈复合?”
莫名其妙一句话,问得沈行远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这样说?”
“如果你对那段婚姻已经没有留念,没打算破镜重圆,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她是她,你是你,我怎么对你跟她没有一点关系。”
“真的?”
“真的。”
严静沉立马止住眼泪:“所以,你拒绝我,只是因为年纪问题?”
破坏一段关系稳定性的因素远不止于年纪,性格、三观、社会地位、家庭条件……不胜枚举。沈行远可以想象,倘若交往这样一个娇纵的受尽宠爱的年轻女孩,他的生活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与乔灵的战争让他元气大伤,甚至杯弓蛇影,他绝不愿跳出舒适圈,再像年轻时那样不计得失地为谁交出一颗真心。
压抑的空间里,只有音乐敢于纵情——
为何你不懂
只要有爱就有痛
有一天你会知道
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人生已经太匆匆
我好害怕总是泪眼朦胧
忘了我就没有痛
将往事留在风中
……
好应景,句句唱着他的心里话。
词作人李宗盛少年时历经坎坷,字里行间便见丰富阅历与强大内核,只不过,这种与遗憾和解的释然并不适合此时的严静沉。
多年来深深扎根在她心里的执念还未被连根拔起,没有承受过抽筋扒皮的重塑,又何来云淡风轻的从容?
“我非你不可。”沈行远不答,严静沉便当他默认,“等我变成老阿姨,年纪就不是问题了,对么?”
沈行远眉头深皱,风度尽失:“你有病吧?”
严大小姐喜提新标签:脑子有病。
-
车停在钟山广场的露天停车场。
冷战一路,严大小姐纡尊降贵主动打破僵局,“你办事?”
“买菜。”沈行远推门下车,“你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好啊,麻烦您帮我带盒雪糕。”
看小姑娘似是已消气,沈行远放心离开。然而他前脚刚走,严静沉后脚下车,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自行回家去了。
小区不许外来车辆进入,严静沉在小区门口下车,拄着拐杖往里走。
三步一歇,还是累得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回到家,应付完母亲的询问,便躲进房间默然垂泪。
不出半个小时,果然接到沈行远的电话。小腿隐隐作痛,严静沉正恼,恶劣地晾了他一分钟才接起,“有事么?”
“你人呢?有没有出事?”男人很着急,还有点生气,严静沉初次见他以这般狼狈的语气说话,心里竟生出几分报复的快感。
“我没事儿,不用担心。”
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好不任性。
七年前沈行远不过是说了一句“不用感谢我”,就被严大小姐判下死刑,从此再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如今这般礼貌懂分寸,倒像是对他量刑从宽。
可说到底,是他无意中招惹了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番苦果沈行远不能不认。虽然认了,还是免不得气愤,“大小姐,得罪你的人是我,你发脾气冲我来就是,干嘛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没有生气……我只是不想你继续心烦。”
沈行远这才听出她话语里浅浅的鼻音,到底是个小姑娘,满心欢喜地同心上人表白,却被迎头浇一盆冷水,怎能不心碎?
严静沉玩失踪的行为本来让他烦到爆炸,这一刻大火燃尽,心中百感交集。
有点自责,有点后悔。
小姑娘什么也没做错,却遭受他态度恶劣的拒绝,多无辜。
然后是感动,是柔肠百结。
似乎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人这样体贴地照顾他的情绪——他是一个男人,世俗赋给他责任和义务,逼迫他往前走,不可停歇,不可懒惰,不可倒下。至于情绪,人们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男子汉大丈夫,消化那么一点情绪不过是小菜一碟。
是吗?是吗?
或许是吧,毕竟他现在仍光鲜亮丽地活着,看起来不曾受过伤。
沈行远设想过遭到拒绝的严静沉会是何种表现,生气、难过、或是隐忍求全……唯独没有这一种——明明委屈得要死,还不忘为他着想。
“抱歉,小严,是我态度不对。”沈行远放低姿态,“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
“不用,我到家了。”
“你这孩子……”
“打住,我不是小孩儿。”她可以照顾好自己,也懂得察言观色,适可而止。
“小严……”
“拜拜。”
通话终止的一瞬间,世界仿佛陷入沉寂。
沈行远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边,任由懊恼和挫败感将自己淹没——
我不想伤害你的,小严。
是我太没用了。
我这一生至此,碌碌无为,一文不名,如何配得上你的一腔赤诚?
-
沈行远拎一袋子食材、一袋子药,走出电梯,径直去按1202室的门铃。
他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紧张且矛盾的心情,不知见了面该说什么,又怕见了面小姑娘对自己恶语相向,不愿看见她伤神落泪,却又怕她像个没事人一样笑颜如花地对自己示好。
没想到来开门的是戴着围裙的白岚因,沈行远连忙调整心态,恭敬道:“白老师。”
白岚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今天辛苦你了啊小沈。”
“不辛苦,中午出门的时候碰到小严,就顺路送送她。她刚才把药落我车上了,给她送过来。”尽管沈行远全程没有任何逾矩的言行,可在老师面前,还是禁不住感到心虚,更何况,他要送的不止药,还有一盒雪糕。
白岚因却当做没看见那盒雪糕,对他依旧客气,“谢谢你啊,这孩子老是丢三落四……严静沉到家有一会儿了,你才到,她是不是半路跟你吵架?”
大小姐进门时一副极臭的脸色,两人吵没吵架,白岚因一看便知,但严静沉不说,她只能来问沈行远。
这男人实诚,比大小姐好拿捏。
沈行远果然如实承认:“是有一点不愉快。”
“她脾气大,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啊。”
“没有没有,小严很懂事。怪我买菜耽误了时间,辛苦她一个人回来,医生说她腿骨愈合情况不是很好,您多注意一下。”
白岚因笑:“怕什么,不吃点苦她不长教训。”
沈行远:“……”
这是亲妈。
白岚因又道:“她从小就是个不服管教的,也就你脾气好受得了,被她倒打一耙还替她说话。我菜马上上桌,你来得正好,进来坐,吃个饭,我让严静沉亲自给你道歉。”
沈行远顿时心头一惊。
两家当了七年的邻居,关系说远不远,但绝没有亲近到能上门蹭饭的地步。
沈行远不知道白岚因是否了解女儿的心思,倘若她了解,他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和严静沉搅和到一起这件事,那么这顿饭无疑是鸿门宴。
倘若她毫不知情……按严静沉的行事风格,这一切也瞒不了白岚因多久。到那时,不管事情发展成什么模样,沈行远都将会为一开始没有和严静沉划清界限承担全部后果。
沈行远霎时间如芒在背,推辞道:“不打扰了白老师,小加还在家里,我回去给他做饭。”
“严静沉是不是耽误你接孩子了?”
“没有,他班上组织秋游,校车直接送回来了。”
白岚因惊奇不已,“现在的学校对小学生都管理得这么细致啦?”
学校的负责,更衬得他这当家长的不靠谱,沈行远讪讪然,“我先告辞了,白老师。”
送走沈行远,白岚因回屋去敲严静沉的房门,没有回应,她无语地摇摇头,转身把购物袋扔客厅茶几上,大声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阴阳怪气:“不吃药没关系,身体又不是我的,雪糕化了可就不好吃啦。”
不出两分钟,大小姐果然拄着拐杖从房里出来。
严静沉直奔客厅,在白教授目光如炬的注视下,面不改色地拿起那盒雪糕。
雪糕是巧克力口味,合意,那就原谅他一会儿好了。
白岚因见状,嫌弃得直摇头。
同一时间,沈家,小沈加正捧着半个西瓜看动画片,听见门锁开关的声音,便知道父亲回来了。
只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看见沈行远走进来,沈加跳下沙发走到玄关处,看见父亲丢了魂似的靠在门上,不知在想什么。
沈加喊了他一声,他的视线才慢慢聚焦。
沈行远不得不暂时抛开那些烦心事,走过去问:“今天玩得开心吗?”
“开心!”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沈行远又抛出一个问题:“饿了没?”
沈加点头。
沈行远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短发里还带着热汗,便说:“我去做饭,你去洗澡。”
孩子本想和父亲分享秋游中的趣事轶闻,但他看起来根本不感兴趣。
沈加只好扫兴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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