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在即,太平山岭从早到晚被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山风掠过,雾气如幽灵般游荡。
傍晚,姜觅撑着头坐在无名池边的台阶,脚边的亮黄色大书包惹人注目。
这是姜大派人送来的,美其名曰可以帮她减少身体出入影壁时的疼痛,实际的用意和她的内心一样,仍对发生的场景存了一丝丝幻想,试图通过做点实事,来获得某种安全感。
她背着沉甸甸的大包穿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在即将登上台阶的那一刻变得犹豫。
一阵似新茶嫩叶被开水冲泡时清香袭来,是承归含笑着朝她走来。不知是不是看见了她正在烦忧,他的眉目跟着敛起,走到她面前时,先前的笑意已全然消失。
姜觅失笑:“就算我不开心,你也不必跟着一起受罪。发生什么好事?”
“我会担心。”承归说完假装看向她的脚边,轻描淡写地说,“我的回春可以用了。”
本还在为前一句错愕的姜觅,顿时瞪大着眼睛,“那你展示给我看看。”
承归环顾四周一圈,望到沿着外墙盛开的山茶花花圃中,有一株枯死灌木。
“等我下!”他说着朝那头跑去。
姜觅望着他奔跑的背影,一个“傻”字停在了嘴边,不过须臾,就看到了他双手捧着一株根部裹着泥土的灌木回来,她凭着枯掉的叶片形状,认出那是一株不当季的杜鹃花。
想来是哪个偷懒的工人,在移植好山茶花后,顺手就把连根拔起的杜鹃花丢在了角落。
承归小心翼翼把杜鹃花立起,放置在姜觅的面前。
他侧头对她腼腆地笑了笑,“待会我会清理好泥土。”
“傻瓜。”姜觅低着头,用脚尖把散落的泥土,朝一个中心点踢了踢,很小声地说。
还是像初见时那样,他微抬起食指和中指并拢的右手,对准杜鹃。
唰——唰——姜觅听见很细小的声音,定睛一看,是卷在泥土里的根系,正像章鱼触手一样延伸,原先团在一起的坏根像脱皮一样褪去,发黄的枯叶无声落地,新生的翠芽从枝干上舒展。
承归保持着不动的姿势,眼神极其专注,嘴角微微弯着,像是在迎接花朵的盛开。
嫩绿色换成鲜绿色,眨眼间,枝桠冒出粉白色的花骨朵,细到像柔风的声音挠了下姜觅的耳朵,掌心大小的杜鹃花争相绽放,中央缀着的明黄色花心探出了头。
连绵数朵,仿佛晚春的气息提前降临。
“好神奇。”姜觅轻叹,随即想到他记忆的问题,心不由一沉,“你想起什么了吗?”
承归收回手,面露出歉意,“还没有,大概还要麻烦你一段时间。”
姜觅轻吐出一口气,“没问题。别收拾了,待会让姜大处理。天快黑了!”
“嗯。姜大哥说晚上有暴雨,云层增厚,难以见月。”
承归嘴上应着,却还是细心地蹲在地上,把散落的泥土团到杜鹃花的根部。
那双骨节分明,白得耀眼的手仿佛有某种魔力一般,散落的干土在他的手心里颜色变深,最后成了鲜花市场里那种,湿润健康的褐色土球。
姜觅朝承归丢去一包湿巾,“我提前看了月相,月亮会经过云的那边,我们耐心等待就好。”
承归擦干净了手,将脏掉的湿巾装回袋子,折叠好放回口袋。
“不是因为月亮,你是因为别的事烦心,方便说出来吗?”
“很虚无。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徒劳无功。”姜觅说。
承归沉默几秒,温和地笑笑:“不能只看结果,本身也很重要……”
姜觅怔怔地看着承归。
台阶之上,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来,是姜琦塬匆匆跑下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庆幸。
“刚刚好!开始了,正好赶上!”姜琦塬一说。
姜觅抬头一看,最后一丝光亮隐去,乌云正要吃掉一整轮弯月,只露了一小圈月晕在外面。
她一把提起大包,要背上时,承归说:“我来。”
姜觅来不及多说,两人三步并两步的冲到影壁。世界开始扭曲变形,肩膀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扣住,撕扯的力道是从逐渐深入地,像是肩胛骨正在经受骨裂。
-
姜觅是在霉味与蜡油味交织的混沌中睁开眼的,她和承归靠在窗户的下方,那窗户虽然被旧衣服堵住了,却仍听见有风声嘶嘶地灌入。
抬眼望去,四方桌上是淌了一桌子眼泪的白蜡烛,透过晃晃烛光,看清对面的婉娘。
这时候的她和姜觅记忆深处里,温婉爱笑的姨婆不大一样。
她眼下一圈乌青,眉宇间尽是烦忧之色。
衣服传来很细微的摩擦声,是婉娘身边那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大小的女孩,正撑着手、吃力地起身。婉娘见了,忙伸手托住她的后背,帮她把身体角度撑得更大。
女孩舒服些了,嘴边呼出的白气不再急促,怯生生地问:“婉娘,我还会好起来吗?”
“当然!你是一族之长,受上天庇护的。”婉娘说着从一旁的木盆里捞起一块半被冻住的湿布,拧得不再滴水,捏着一角擦拭女孩干裂的嘴唇。
族长?是姜越吗?还是早夭的其他人?
女孩一口咬住布条,嗦嗦几下想要弄点水往肚里咽,婉娘不忍心地别过头,不忘用力制止:“好孩子,你腹水未消,真不能再喝,咱们润了润就够了。”
女孩肿胀着的眼睛里含泪:“可是我渴啊。”
婉娘正要说话,睡在角落里的娫娘醒来,睁开一双发红疲惫的眼睛,“你今天一次尿都没排过,多喝一滴水,就多一分死的危险。”
女孩的举动被阻拦,咬着下唇不肯吭声。
承归叹了口气,附在姜觅的耳边说:“疫病影响到肝了。”
姜觅连忙准备翻包找药,承归压住她的手:“不急一时,看看情况先。”
婉娘把湿布放回原位,拉起娫娘的手臂撩开衣袖,见青斑的颜色变淡,惊喜地说:“褪了!阿娫,再等几天就能好起来。”
娫娘收回手,扯下衣袖,望到屋子角落里那一堆堆得比人都高的旧棉被。
“青斑褪了后死的人也不少。”
娫娘说完又看向女孩,“我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要紧的,可是她怎么办?泽泻、白术、猪苓、茯苓、桂枝……能给的都给了,就是不见好。”
婉娘拍拍她的肩膀,面上的神情木木,好半晌后,她凑到娫娘的耳边,“快结束了,算算日子快过年了,咱们吃点好的庆祝下。”
“有什么好庆祝的?”娫娘呆滞一秒,回神后苦笑,“也是,能有东西送上山,不管是来的是谁,都代表下面局势在变好,算是一个好消息。”
“嗯”婉娘点点头,突地,被娫娘抓住手背,凑到眼前仔细看,惊恐说道:“你也出青了?这么严重,你怎么都不说!”
婉娘笑笑:“我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症状,暂时还挺得住。”
“你这样的更危险!你忘了大妹最开始就是你这样的!”娫娘着急说道。
婉娘定定地看着娫娘的脸庞许久,“你的身子骨向来比我好,你肯定能熬过去的。我早上去看了其他人,又病了不少,现在一份药都得嚼碎了分好几份吃下去。”
娫娘被看得不自在,垂下头时,包在头上的头巾不知怎的从后脑勺后滑落,再抬头时是一张与婉娘有八分相似的脸。不像的两分,一分是娫娘的气质更为粗线条一点,另一分是她的额前没有一点红痣。
“你姨婆还有别的姐妹?”承归惊讶地问。
姜觅说:“没听说,她们这么像,难道是双胞胎……”
娫娘整理着磨损得脱线的衣袖,“瘟疫难断,是我的错。我没像峨娘教的那样,引着雷火烧掉尸体旧物,火是最能去疫病的。”
婉娘摇摇头,“你带领大家躲在这里,不能烧炕生火,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已经让大家有了怨言。真烧掉这满屋子的取暖物件,我们只得冻死。”
“先前我去转了一圈,感染的人数还在增加,胆子小一点的人恨恨地瞪着我,胆子大一点的,要不是没能力近我身,怕是早就想生吞了我。”娫娘吸了下鼻子,“可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
“你啊……”婉娘无奈地叹息着,靠在她的肩头。
室内重新回归宁静,姜觅翻着书包,见里面有一盒消炎药,惊喜地举起来在承归面前晃了晃。
承归仍旧眉头紧锁,迟疑着点了下头。
两人猫着身子靠近她们,至一步之外的地方站定,姜觅把药往她们的身边扔去,盒子落在地上发出啪嗒响声,却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他们之间,还是隔着一个时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做不到。
姜觅失落地蹲在地上,承归担忧成真。
窗户里漏进来的那一丝光变亮,承归拍拍姜觅的手臂,“你看那边,这一次时间流逝也很快,和之前一样。走,现在外面肯定有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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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归先推开了门,姜觅紧随其后,才跨出门槛,就见婉娘等在屋檐下,目光望向远处。
姜觅回头去看里面,原先和女孩靠在一起的婉娘不见踪影,娫娘也不知去了哪里。
灰蒙蒙的天难得放晴,一览无余的雪地里,小子踮着脚,在给马的眼睛绑上黑布,系好了死结后,把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棕马,就近牵到了林子里,分别用四根绳子捆住它的头和前后腿,确定动弹不得后,他歉意地摸摸马头。
婉娘一动,姜觅和承归自然跟在其后,小子看见了,兴冲冲地说:“婉娘!今天是小年,我早上见它不太行,就把大家都叫上了。”
一览无余的雪地里,挤满了数十个面色发黄发青的人,个别虚弱的人正被人连着担架一起抬到门前的空地上。
“你做得很好。”婉娘说。
另一边,娫娘正在树桩上磨刀,她手中的那柄柴刀反射出的银光刚好直直射向马脖子。
婉娘提高嗓音:“从天水到东北,我族飘零,死伤无数,是该有一场盛事去去晦气了。”
“是!”另一边的人群里有人应和,小子忍不住用衣袖擦着眼泪,委屈地说,“要是早有这马肉,老姜就……”
他不敢把话说完,更怕好不容易聚齐的场面变得难看,忍着呜咽说,“自打日本人占领东北,我就没吃过几次肉,我七老八十时,估计也是这么点高。”
婉娘听得好笑:“难为你了。本来为了有人运送东西,我们这边就没留多少青壮年,现在真是……娫娘哪里杀过马啊。”
磨完刀的娫娘听见后,站起来朝着棕马走去:“没关系,我杀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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