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前说好,要生死与共。
温书眠也曾为这承诺,暗自喜悦心动。
但到如今,真有一把利刃,横亘两人颈间,他却又突然胆怯。
倒不是自己怕死,而是不想拖累姜砚,要他无辜被害。
室外大雨倾盆,废弃破旧、年久失修的厂房顶棚,淅淅沥沥,有密集的雨滴渗入。
姜砚舍不得松开抱住温书眠的手,自己失而复得,才知珍贵。
同样的生离死别,他无力再承受第二回。
从房梁上滴落的水珠,砸在男人鼻骨,混着滚烫灼热的眼泪,掉进温书眠早已湿透的衣襟里。
被用力抱紧的背脊骨,白色丝质衬衫,在恨不得把对方揉进自己身体的强力之下,也变得皱皱巴巴。
就像那颗被揪起来的心,得不到丝毫安抚和纾解,漫天汹涌的阵痛酸软,遍布全身。
温书眠唇色发白,呼出缭绕烟雾,连挂在姜砚腰间的指,都摇摇欲坠,使不上力。
原先灵动漂亮的眸色里,如今染上几分认命,两眼之间刹那无光,看不清前路。
只在大厦将倾前,泪眼微动,温书眠眷念低头,倚进姜砚颈窝里,又贪婪吸取他的温度。
“谁在那里边?”
两人温存拥抱不多时,情绪还未平复,很快便被周遭巡逻的安保队伍发现。
温书眠警觉,惊闻有人靠近,身体猛僵,下意识的举动,姜砚却不许他推开。
“别怕。”
男人应对有余,捏紧他双肩,以示安抚后,才缓慢松开手,将那狐狸护住。
刺眼的手电光扫来,照亮脸庞,待瞧清后,瘦猴儿才猛把强光往下打,好让姜砚能睁开眼。
“姜哥,怎么是你?”
姜砚侧身遮挡,阻止他靠近:“听见楼下有动静,我出来看看。”
瘦猴儿神色复杂,若有所思的手电光,斜向往里,不知照到什么,又立即收回。
他讪讪笑道:“既,既然没什么事儿,那我们就先回吧。”
此地不宜久留,走为上策。
姜砚无心纠缠,又舍不得,心事重重回头去看,却发现自己身后整片,早已空无一人。
温书眠不知何时逃脱,但总归两人私会,没被人抓个正着,不幸中的万幸。
男人奔波万里,以身犯险,摈除万难,只为这句情真意切的所思所想。
本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哪晓得心脏被人挖走的那一处,却仍然空落落的。
“南部别墅这几日,传来不少好消息。”
“前期提炼的物资悉数脱手,电销园区也成交好几笔大单子,皮克斯狠回一波血。”
“温先生不闹别扭了,跟他和好如初,还赏给兄弟们不少钱,大家日子都好过了。”
自雨夜一别,温书眠彻底消失,再也没到北部园区露过面。
姜砚找不到机会去看他,也得不到任何消息,没日没夜的胆战心惊,还要和瘦猴儿换班,巡逻值守。
倒是今日难得,两人得空轮休。
姜砚坐在潮湿冰冷的床沿边,仔细擦拭自己随身携带的配枪。
瘦猴儿睡到中午12点起,洗漱完毕,不太自在地绕着房间兜了好几个圈子。
视线偷瞥姜砚几回,又自作聪明地扯着其他,来和男人搭话。
在听到温书眠和皮克斯姓名被放在一起的当下,姜砚已然确认,那日夜里,瘦猴儿定是看到了他与那狐狸在一起。
男人擦枪的手指猛顿,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瘦猴儿看他反应,暗叹口气,双方都心知肚明:“姜哥,我是真把你当哥。”
他强调:“是亲哥。”
“在遇到你之前,我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爹不疼,娘不爱,从小没人管教,身无分文。”
“邻里乡亲看不起我,躲瘟神一样躲着我,连小孩子也都欺负我。”
“直到你出现的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雨。”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被人按进臭水沟里,从垃圾桶里捡来御寒的羽绒服结了块,像石头一样挂在我身上。”
“泥地里的水,冰凉刺骨、恶臭熏天。”
“我拼了命的挣扎,求救,泥浆全灌进鼻腔里,差点呛死。”
“尊严被人践踏,不管我怎么哭喊求救,周围全是讥讽辱骂的嬉笑声。”
“拳打脚踢的屈辱,比猪狗还不如。”
“没有人会在意我的感受。”
“被濒死感所笼罩的恐慌,到别人眼中,通通都沦为笑料谈资,不值一提。
往事历历在目,浮现心头。
瘦猴儿情真意切,抓住姜砚的手。
“姜哥,我不懂情,不懂爱。”
“只知道人该好好活着。”
“所有的痛苦和磨难,都直到你出现的那一刻为止。”
那是姜砚混进组织,从黑曼巴手里接到的首个单独任务,地位举足轻重。
根据计划,他需要携带车队,进入瘦猴儿所在村庄,进行物资隐藏、存放,再和下线接头。
冬至当日,小雨夹雪,由于地势靠南,寒气落地即化,地面全是稀泥。
男人等待会面途中,下车抽烟,意外瞥见一帮小孩儿在村头打架。
自己本没想多管闲事,但又嫌那被骂“没爹没娘”的话,实在刺耳。
于是略微考量,脚步轻顿,端起大人的架子,嘴里咬着根烟,吓走了那帮小萝卜头。
瘦猴儿被人从泥水坑里拎起来时,半死不活,姜砚戴着干净的皮手套,拍拍他的脸。
“死了?”
小家伙整张脸,都被泥浆糊住。
但仍然挣扎着,掀开半只眼,看清姜砚的模样。
他哥……超帅。
身姿挺拔,眉眼立体深邃,肤色天生白净,却不阴柔,下颌棱角分明,器宇轩昂。
拿手拍他脸的那几下,力道充足,震得人头晕眼花,在确认没有生命危险的当下,又兜头浇他一瓶冷水。
“把脸洗干净。”
瘦猴儿冻的手僵,但仍听他的话,迅速将脸上污泥擦拭干净。
姜砚看他个子矮小,是个可怜的,又扔了件加绒的黑色皮衣过来,供他遮盖取暖。
小家伙极有眼色,看出他是个外冷内热的,如流浪狗般,认了主,埋头就跟着走。
但姜砚坚决,没让人上车,却也从后视镜里,瞧见对方亦步亦趋,追着他的车尾气跑。
后来连续几日,在村子里蹲点时,瘦猴儿都跟着他。
偶尔结伴的小孩子们,跑来欺负、嘲笑,拿小石子儿丢他脑袋,砸出血来,姜砚也会大声呵斥,将人赶走。
男人实在好奇,起了慈悲心,抽空也教他该如何反抗。
哪知聊了几句,意外得知双方年龄,竟是惊人的一边儿大。
“你也二十?”
“不是,你今年都二十了?”
还能这么让十几岁的小孩儿给欺负?
姜砚稍许年长他两月,外形却是天差地别,简直让人无语的直发笑。
后来听他姓侯,又矮又瘦,干脆起了个别名,叫做“瘦猴儿”,自此随身携带左右,好歹有口饭吃。
“姜哥,我没什么大的志向。”
“只愿此生,有吃有喝,好好活着。”
“欠你的恩情,绝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楚。”
“我也知我不该插手你的私事,但做兄弟的,真不能再这么瞧着你,一条路走到黑。”
姜砚猛地起身:“如果是温书眠的事……”就没有再劝说他的必要了。
男人转身想走,瘦猴儿怒其不争。
“姜哥。”他声嘶力竭:“那温书眠红颜祸水,害人无数,蛇蝎心肠。”
“三年前,同样的手段,他就已经撬出过一次警方卧底。”
“利用感情以身入局,设计围剿,乱枪射杀,事后,又与皮克斯和好如初,全当无事发生。”
“倒害别人白白赔上一条性命。”
“姜哥。”瘦猴儿只恨自己骂不醒他。
“你睁开眼睛,看看清楚,别再犯傻了。”
姜砚从未听闻此事,神情微滞。
但等反应过来,瘦猴儿也不隐瞒自己言语中的暗示:“我知道你跟我们不是一类人。”
“三年前,警方围剿黑曼巴据点。”
“你救我一命,却也放走了我们抓获的一名重伤缉毒警,我都亲眼目睹。”
“但此事我能发现,别人早晚也能发现。”
“再这么纠缠下去,你们两个,谁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趁事情败露之前,抓紧时间,尽快离开,像温先生此前和皮克斯说过的那样。”
“就当自己已经死了。”
瘦猴儿推心置腹。
做好了与他永不相见的决心。
把话说明白后,抹一把泪,摔门离去。
临走前,还不忘给他留下一把钥匙,和唯独一张,珍贵难得,能够自由进出通行园区的门禁卡片。
耗尽了全身力气。
姜砚听完这番话,耳鸣严重。
他曾以为自己行事,滴水不漏,却不料处处都是破绽,身份暴露,早该枉死千百回。
北部园区曾殒命过一位卧底前辈的事,男人略有耳闻。
但却不知对方,又与温书眠有何纠葛。
在决心做这阴沟里的老鼠,进入组织之前,姜砚曾经拿到过一份绝密资料。
对方是和自己同样身份的卧底缉毒警,出生于偏远山区的农村家庭,名叫李正。
因其毫无先兆的与警方断掉联系,姜砚潜入组织后,也难以窥探其丝毫消息。
沈局那边预感强烈,心里大概率判定,此人应该是遭遇了不测。
但他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温书眠行事诡谲,让人捉摸不透。
凭借对方与自己首次碰面时的态度,姜砚并不相信他会刻意做局,设计陷害。
此事或许与他有关,但绝非因他而起。
男人有心了解,旁敲侧击,费了功夫,也实实在在地打听到了一些碎片化的信息。
再加以拼凑完善。
早些年的温书眠和皮克斯,感情并无不好,两人形影不离,神仙眷侣,恩爱的要命。
出现变化的转折点是,六年前,东南亚片区曾出现过一次巨大的危机动荡。
内部机密信息泄露,任务受阻,警方围剿,价值连城的上等货物被扣押,伤亡惨重。
而泄露消息的蜗据点,根据研判,就正好是温书眠被拐卖后,曾居住多年的小村庄里。
“那村子里都是温先生的亲人。”
“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但养育之恩也大过于天。”
温书眠从小被拐,虽是个面容姣好的男孩儿,但因自幼体弱多病,是个拿不出手的病秧子。
导致没有卖家出资选购,迟迟无法脱手,还险些在人贩子手里丢了性命。
他能苟活至今,全靠当年同样被拐卖至东南亚的一名妇女,看他可怜,费了些功夫。
从人贩子头目那里,磕头求饶,好不容易才把他要到身边照顾。
在完全没有任何医疗条件的前提下,依靠各种偏方、土方,物理退烧等手段,千难万险,救下他的小命。
福大命大,没被卖出去的温书眠,和女人一起被流放进村子里,做些力所能及的苦力。
他年纪小,吃不饱、穿不暖,但也有哥哥姐姐们的照顾,晚上还能和不是母亲却胜似母亲的女人,数着星星,相拥而眠。
谁料一朝,祸从天降。
皮克斯杀伐果断,血洗全村。
只因一个大概可能的念头,就完全不顾温书眠的感受,不留情面。
两人感情,也至此出现天崩地裂的伤痕。
姜砚起初还以为,李正是在这清剿行动中,无辜牺牲。
可后来对比时间节点,发现并不是一回事。
温书眠痛失至亲,是六年前的事情。
而李正失踪,则是三年前突然间和警方切断了所有联系。
在这期间,皮克斯并没有大规模清算卧底的行为,而唯独和温书眠有联系的,是瘦猴儿此前提过。
园区曾有个不知死活,敢和温书眠眉来眼去,结果被皮克斯知晓,大卸八块,用以泄愤之人。
也是先受乱枪射杀而死。
当年温书眠受皮克斯胁迫,年幼不谙世事,待自我意识觉醒后,有了反叛之心。
卖力寻找第二位卧底,想要与其接头,但苦于没有经验,又行动受限,所以迟迟没有进展。
那时候的狐狸还很单纯,不懂避其锋芒。
只靠刻板印象,妄图从千万人的组织队伍中,大海捞针。
在百无聊赖、养尊处优的日子里。
温书眠依靠电子产品,将皮克斯记录在案的手下成员,逐一P上警服警帽,想要依靠外形辨认。
这听起来很荒唐,但还真让他使出了成效,在一众歪瓜裂枣、贼眉鼠眼的小混混里。
竟还真出现了那么个眼神坚毅、帅气正直、不卑不亢的男人。
温书眠迅速划过照片的手指,又立刻收回,他仔细端详那张给了自己很强直觉的脸,又调出个人资料。
确切明白地看到对方名叫——李正。
是刚正不阿的正。
也是他想改邪归正的正。
两人第一次碰面,没有像姜砚出现在他床底,那么的有戏剧性。
而是温书眠视线跟随许久,确认他没有滥杀无辜、恃强凌弱、欺软怕硬等一系列的恶行。
又恰到好处的及时出现,替人解过几次围,明显的拉拢和讨好,以致于李正不得不再多看他两眼。
后来在某次刻意制造的单独碰面中,狐狸拦人去路,两眼亮晶晶,毫不避讳、没有心眼子地直球去问。
“你是警察,对吗?”
李正猝不及防,被吓到当场汗毛直立。
在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哪里做的不对,泄露了身份,温书眠就一把抓住他的袖口,神情恳切道。
“救我,救救我。”
他求救心切,却忘了自己身处贼窝,必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那时抓住李正,就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温书眠所有的希翼盼望,全都寄托在对方身上。
连他偶尔从楼下路过,自己都欢呼雀跃。
踮着脚尖,光脚追出去,顺着二楼,要陪他走上好长好长的一段路。
好像这样,有了引路人。
自己就能轻易的走出黑暗,走向光明。
而李正那边,也有特地打听了解。
和如今的姜砚一样,用断断续续的碎片,东拼西凑,得知了温书眠那些不得已的难处。
这样信息微弱的接头信号,众口铄金,传到皮克斯耳朵里,自然变了味道。
那日早起,李正从自己房门口,捡到一张写明时间地点的私会纸条。
身经百战的男人,一眼看穿布局。
他将纸条撕碎,冲进下水道里,没打算做理会。
哪知出门后,竟看见好几支持枪队伍,乘车出门而去,恍惚间又听见有人在说:“皮克斯要清理门户。”
李正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温书眠。
如果这是个局,那么猎物一定是瞄准了他和那狐狸。
男人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但温书眠怎么办,他会去吗?
他……他那么想逃,他一定会去吧。
抱着这样焦灼难安的心态,李正熬到天黑,咬牙坚持,绝不允许自己做出任何不理智的决定。
而与此同时,南部别墅附近,开始燃放璀璨绚丽的彩色烟花。
声声入耳,犹如枪响,听的人心惊胆战。
想到温书眠可能涉险,想起那张脸、那双眼,李正终究于心不忍,拿了黑色鸭舌帽,遮盖住半张脸,冲出门去。
温书眠鲜少出门,今日难得,抱住膝盖蜷成一团,却不知自己早已落入他人圈套。
美丽的焰火,人来人往的热闹集市,都是皮克斯送给他不肯听话的一份大礼。
漂亮小狐狸,乖巧蹲坐在约定地点处,殊不知马路对面,二楼架起狙击枪,早已对准他的眉心,随时可以一枪毙命。
李正追出门外,赶到南边。
拼命推开熙熙攘攘的拥挤人群,他先看到温书眠,又和端着枪等在二楼的皮克斯对视。
俊美白男朝他讥讽一笑,枪头调转,倒没对准他,而是冲着温书眠的脚边扣动扳机。
尖锐刺耳的枪响声在人群中炸起,周遭民众抱头逃窜,尖叫恐慌,街道混乱不堪。
温书眠不明所以,仓促起身,还没弄清楚状况时,忽从眼前扑来一黑影,再替他挡住对准心口的第二枪。
“砰——”
结实僵硬的身躯,逐渐变得沉重。
腥甜的血气溅了人满脸,挂在眉眼处。
狐狸双臂托着自己的救命稻草,不知事态如何发展至此,他两眼呆滞,惶恐无措,直愣愣地被人带倒在地。
李正知他无辜,扯出苍白笑意。
又从衣衫里掏出一只小硬盘,用力塞进他手里:“只能拜托你了。”
“一定、一定要把它带出去。”
温书眠手指发抖,抱着人,捧住那张脸。
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落,拿手指擦拭干净后,却又惊觉怀里人,不知何时,竟变成姜砚满脸血迹,失去生气,消亡在他怀里的模样。
“姜砚。”
“姜砚……”
因为有了先例,所以温温已经不敢再那么明目张胆的去冒险了。
他自己可以死,但姜哥不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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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缅因花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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