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丘渐晚一时失神。
黎为暮不是心慈手软之人,更非不辨善恶之辈,若是这女子真的有心动什么手脚,黎为暮与她朝夕相伴,不该一无所觉。
她垂下眼。
许是……真的是她自己道心动荡,灵力走岔,故而入了迷障。
虞丘渐晚站定的位置偏远,离去的动作又毫无迟疑。
自也没有瞧见,她以为的二人相依相偎彼此倾心的拥抱,实际情形,却是二人中间生生隔了半人远的距离。
而黎为暮的右手指骨,正森冷掐住女子的命门。
他笑意不入眼底,语调温柔,却是带着身入骨髓的寒意。
“师尊已经离去,你考虑好想怎么死了吗?”
命门被制,沁纷抬目望着黎为暮,似是十分不解:“你之所求,我难道不是助你达成了?”
“你想知晓昆仑山主是否对你倾心,我便伪造你有了其它心悦之人。”
“你想与你师尊长相厮守,我便用镜花水月蛊将你们二人引入幻象,同处一处,乃至若你愿意,有镜花水月蛊影响,你大可于幻像中将你师尊拖入水中,拥抱她,亲吻她,乃至占有……”
话语未落,骤觉心口狠狠一痛。
她却生生忍住痛意,讥嘲出声。
“是你……自己不敢,分明动了欺师灭祖的念头,却又不敢做到最后一步,任由她击碎蛊虫……到头来,怨得了谁?”
毕竟身中镜花水月蛊中,便算是他当真强要了她,她也只会以为是自己道心动荡,万般猜测不到,竟是她视为至亲的弟子,想要夺走她的清白。
听着沁纷不加掩饰地讥笑出声,黎为暮眉色不动,只问:“那之后呢?”
仙神魂魄至纯,一旦遭受外力侵扰,虞丘渐晚只会因道心不定而数万年修为毁于一旦,甚至因为身处他人控制的蛊虫之中,被他人白白剥夺灵力,乃至神魂崩毁,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到了那时,你便可夺去师尊灵力与仙魂,用做己用。”黎为暮嗤笑出声,“借我私欲达成你的私欲,何人不道一声妙极。”
沁纷眸光一闪。
当日承诺助他,她的确存了这些心思。
更是趁他因忖度而短暂失神之际,在他身上下了镜花水月蛊,生生将他困了七日之久。
她看出黎为暮不可能信任她。
黎为暮心狠手辣,又生性多疑,可能因为她的话语短暂动摇,但很快便可察觉出来,这世间从来没有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的好事,她之所以伸手相助,只是因为她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剥夺虞丘渐晚灵力,取了虞丘渐晚性命。
“我的确……存了这一心思,可……那又如何?”
沁纷忍住剧痛,讥嘲而笑。
“她虞丘渐晚……亲手将我母亲、家人,将我所有苗疆族人……镇压极地渊海之下,日日忍受冰削火灼之苦……生不得死不能。她日日宣扬……慈悲为怀,何其道貌岸然……天界的走狗,恶心至极!”
“便算……我取她性命,她也是死有余辜!”
话语方落,又是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
心口蛊虫剧烈翻覆,疼得她呕血不止,许是知晓自己今日怕是难逃死劫,她竟是无惧无畏的笑了出来,问他。
“黎……为暮,你当真……不识得我?”
她与黎为暮,早在孩提之龄,便已经相识。
她的母亲乃苗疆圣女,百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母亲操控千万蛊虫与天界之人抗衡,一人可敌百万之师,逼得天界战线步步后撤,使出浑身解数也难以招架。
她身为母亲之女,虽是不懂何为战争,却因为他人对母亲的赞誉钦佩而自豪不已,幻想这日后自己也能像母亲一般,继任下一代的苗疆圣女,无人可敌。
故而在其他同族孩童还在嬉闹玩耍的年纪,她已经刻苦修习蛊术,不敢有一日懈怠。
没有辜负她的努力,那时仅仅四岁的她,不止是在同岁孩童面前出类拔萃,便算是对阵那些十余岁的少年们,她也丝毫不落下乘。
直至遇见黎为暮。
那时的黎为暮和她般大,却是孤苦伶仃,无人依靠,因其蛊术造诣极高,被母亲从战场上带回。
瞧着向来心疼自己的母亲,对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孩子嘘寒问暖,关照非常,她自是气愤非常,故而日日在他饭食里投蛊虫,下毒药。
可不管她做的多隐蔽,到最后总会被他发现手脚。
非但如此,平日里比试蛊术和术法,她更是从来不曾在他手下讨到一次胜利。
唯有一次。
那是她与黎为暮相识的一年后,她又一次将黎为暮约出,与他比试蛊术时,她亲眼看到,明明下一秒就要胜利了的黎为暮,不知为何,咄咄逼人的攻势却是忽地收敛了下去,任由她操控蛊虫反败为胜。
她登时大怒,追着骂他轻视了她,奈何他对她根本视若不见。
她性子要强,又好面子,气得眼泪哗哗流,气打一不出来,直至母亲归来,听罢她的控诉,不住忍俊不禁。
母亲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与她说,黎为暮之所以让了她,其实是因为心疼她。
“你是族中最为优秀的姑娘,他乃族中最为出彩的男孩,终有一日,你们会共同屹立顶峰,相互挟持,乃至彼此携手,相伴一生。”
母亲缓声。
“他让了你,实际是喜欢你。”
她瞪大眼睛,呼吸慢慢变得悠长,似乎在理解母亲话语中的意思。
他是……喜欢她的吗。
因为母亲的一番话,她在心中种下了种子,渐渐开始追逐他,倾慕他,欢欢喜喜跟在他的身后,寸步不离。
她以为日子会这样过下去。
直到魔族战败,苗疆也死伤无数,母亲更是身死沙场,而她那时因外出寻找蛊虫而离开苗疆,回来之后,便是整个苗疆被冰封极地渊海的消息。
她一直以为,黎为暮与其他族人一样,早已被镇压极地渊海。
未曾料想,一个多月前,她来到昆仑采摘雪莲,竟是偶然看到了黎为暮的身影。
百年不见,即使他的面容早已与殊异,然而在相见的第一眼,她还是瞬间认出了他,却见昆仑山仙侍毕恭毕敬对他行下一礼,唤声“黎公子”。
一头冷水兜头浇下。
万万想不到,他竟与同苗疆有着血海深仇的昆仑山主虞丘渐晚相识不说,更是成为她的弟子。
可她又想,依他之天赋,完全可任苗疆下一任的祭司,又是个有仇必报的性子,拜入昆仑山,许是为了养精蓄锐卧薪尝胆,只待有朝一日将虞丘渐晚那些天界之人碎尸万段,报仇雪恨!
之后的几日,她扮作寻常女子模样,多次与黎为暮擦肩而过,然而从始至终,他的眼中只有陌生,像是从来没有与她相识。
而她更是渐渐发现,每当他望向虞丘渐晚时,眼中不仅没有恨意,反而有着刻入骨髓的爱意。
不是视之为师,而是想要拥抱她、心悦她、占有她的赤热爱意。
便算再不愿承认,有什么她一厢情愿以为的东西,早已翻天覆地。
“黎……为暮,黎为暮。”
生死关头,她喃喃重复他的名姓,像是想从他冰冷彻骨的眼眸中寻得哪怕仅仅一丝的温情。
“你当真……全然,不记得、我……是……”
她的目光太过痛彻,也太过绝望。
黎为暮凝视了她片刻,视她如同死人的目光终于闪了一下,有些恶意地挑起唇角,准确无误唤出她的名姓。
“金梨玟。”
沁纷……金梨玟霎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在他唤出她名姓的前一刻,她还在天真以为,是那虞丘渐晚手段卑劣,抹去他的记忆将他强留身侧,让他真的忘了她,以致遇而不见,见而不识。
可他如今,分明能清晰唤出她的名字!
这算什么?
她刻意扮作不通蛊术的愚蠢苗疆女子与他相识,透支性命将他困在幻境之中七日,想方设法想要唤醒他“丢失”的记忆,甚至不惜让自己置于这样九死一生的境地。
到了现在,他竟是能准确唤出她的名字,眼中更是清晰写着——
他是识得她的,甚至在彼此相遇的第一眼他便认出了她,只是因为不愿认她,而扮作不识。
任她如同跳梁小丑一般,上蹿下跳,可笑之至。
……这算什么?
她下意识想要伸手拉住他的衣摆,却被他毫不留情后退避开。
只能浑身颤抖着屏住一口气,勉强压制住体内作祟的蛊虫,仍是不肯死心地质问。
“你既……不曾失忆,为何要留在虞丘渐晚身侧,为何没有杀了……她,杀了整个昆仑乃至天界,为苗疆报仇!”
黎为暮像是在看一个傻子:“我为何要为苗疆报仇?”
他哪里算得苗疆之人。
应该说,苗疆哪里将他视作同族之人。
他生来不知父母,身在襁褓之时,为一位苗疆老者救下,带回养育。
那老者宽容良善,蛊术精湛,本为苗疆长老。
因彼时的苗疆祭司,也就是金梨玟的父亲,想要勾结魔界妄想起事兴祸,加以拦阻,却遭金梨玟母亲在内的苗疆长老驱赶,流落苗疆之外。
阴差阳错,救下孤苦无依的他。
老者视他如同亲子,一身蛊术倾囊相授,孰料在他五岁那年,因魔界与天界交战节节败退,金梨玟父亲也不知从哪里听来,说苗疆存有一本“上古秘籍”,可破世间术法。
于是寻到了老者。
因老者德高望重,在苗疆之内又最为年长,即使他人不知的秘辛,老者亦会知晓。
问他可知那本书籍藏于何处。
老者直言并无所谓的“上古秘籍”,又好心劝他回头是岸,魔界撕毁盟约向天界起事,人心向背,早晚会众叛亲离,沦为必败境地。
他为苗疆祭司,不该带着偌大的苗疆一同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然而金梨玟的父亲却是认为老者特意隐瞒“秘籍”所在,更是将老者的好心劝诫,视作成就大事的拦路虎,将之杀害。
可怜老者为苗疆付出一生,却是白白惨死同族之人手中,只来得及在临死之前,将他护下。
即使后来金梨玟母亲将他带回,也不过是因为着意他在蛊术一途显露出来的天赋,想要依凭他的能力,扶持自己的女儿,给她庇护。
害怕他发现实情加以报复,还特意在他体内下了“子母蛊”,每月十五发作,子母蛊的子蛊受母蛊操控,而母蛊,就在金梨玟身上。
只要他时时刻刻一步不落陪在金梨玟身侧,蛊虫便不会发作,而一旦金梨玟身死,他亦会同亡。
若非虞丘渐晚将他救回后,耗费心血压制住了他体内的蛊虫,他能否活到今日,还未可知。
他这一生,都活在苗疆之人的嫉恨残杀与利用之中,入眼只有丑恶贪婪,从来没有感触来自同族之人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暖。
到了如今,他为何要替苗疆复仇。
“不管怎么说,他们……终究是你的族人!”金梨玟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黎为暮,你……怎样也是身负灭族之恨,却是……不争不怒,拜仇人……为师,认贼作父,他日九泉之下,你……可有脸面去见他们!”
黎为暮扶住额头,兀自笑出了声。
“我为何要去九泉下见他们?”他语调轻快,像是被她的天真逗得心情好了不少,“我只会亲手送他们下九泉……啊不,是亲手送他们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金梨玟望着他的目光不可置信。
“你是……苗疆之人!总有一日,你会身份暴露!到时……天界之人,只会将你碎尸万段,你以为你……可独善其身吗?!”
她咬牙,像是想起了什么,原本苍白的面上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红。
“这世上无人真心护你,除了我……你若愿意,我可以全力助你,在剥夺昆仑山主灵力之后,将她制成活死人,只听你吩咐,受你操控,哪怕你想与她行那……男女之事,我也可以允你。”
“只需你我……成婚,相互扶持,我定会助你修成大道,推翻天界,到时天下万物由你驱使!”
黎为暮似是在看一具尸体。
他勾勾手指。
心口瞬间疼到万蚁噬心,金梨玟猛然蜷缩在地,连喘息一口都成困难。
只模模糊糊地想,明明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潜心修炼蛊术,为何到了他面前,还是如从前一般……不堪一击。
瞧着女子痛苦扭曲,黎为暮好似认真思量了片刻,抚掌出声:“好歹你我也算相识一场,你说得对,直接杀了你太过轻易,不若制成活死人,只听我吩咐,受我操控。”
“如此一来,也算允你长伴于我身侧。”他眸光剔透,像是似是丝毫察觉不到这番话语是何其令人胆寒,“如此也算我成人之美,顺了你的心意。”
意识残存的最后一瞬,她终于颤抖攥住他的衣摆,用尽气力问出此生最后一句话。
“你可否对我有过一瞬间的……喜欢?”
黎为暮裁去被她握住的衣角,桃花眸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答得自然:“没有。”
当年之所以让了她一次,只不过因为每次赢了她之后,她总会哭哭啼啼跟在他身后,让他烦不胜烦,想着若是让她赢了,说不准便不用被她追着哭了。
若非那时不能,当真不如杀了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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