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船,白檀松了纤绳便瘫软在乌篷船内。
小船顺流而下,浮动的流云快速后退。
她方才就想过,乘船下行不消半个时辰便能回到寻笑坊,这点伤死不了的。
沾湿的眼睫越来越重,眼皮终是支撑不住缓缓垂落。不知漂了多久,白檀只觉着面颊上湿一阵又被风干,没过多久又被细雨濡湿。
“小白,吃饭了。”
熟悉的嗓音轻柔抚过耳畔,恍惚中,白檀眨巴着双眼,见一朴素庭院中有人冲她勾勾手指。
那人眉眼俊逸然面容瘦削,布衣草履独坐轮椅。他腿上放着一个圆形竹筛,筛子里铺满晒好的小鱼干,身后竹架上还悬着几条腌制过的大鱼干。
“今日不准贪嘴,小鱼干只许吃五条。”
见她不应,那人又唤道,“怎么不过来?生气了?那,六条行不行?”
他总是那样,明明在下命令却依旧语气温柔和缓。
好似只要她不应声,他就会无限加码直到对方答应。那般病弱如他,却总是为她的吃食而奔波,如此想来他待她也曾是极好的。
她下意识摇了摇细长的尾巴。
为掩人耳目,小白离开不周山后只显露一条猫尾——而后踩着猫步傲娇地靠近她最亲爱的,病恹恹的主人庄晓生。
等等,谁?!
白檀猛一睁眼,只觉胸口痛楚逼得她瞬间喘不过气来!
她一脸煞白地坐起身,一摸胸口却发现弩箭不翼而飞。四下环顾,她身处一间简陋的屋舍,身上的衣衫已被换成简朴的粗布衣裙,胸前伤口业已包扎完好。
鼻尖药香浓郁,耳畔人声嘈杂。
屋中仅她一人。
白檀缓缓挪动到床沿,见斜侧墙面上灰麻色门帘隐隐拂动,帘外约莫有十余号人,七嘴八舌闹腾得紧。
“王大爷,您的药!”
“哎呀李大娘,不是让您别下床吗?”
“大夫啊,快给我孙子瞧瞧,上吐下泄一整宿了!”
“……”
不知为何,这喧闹声她不觉刺耳,反倒觉着亲切。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曾这样独自趴在某个地方,伴着这些嘈杂声,百无聊赖地睡着懒觉。
似曾相识的屋舍,恍如隔世的错觉。
“铛铛,为何我会——”
「终于醒了?那日你在船上昏死过去,小船经过寻笑坊时我怎么也喊你不醒,只能眼睁睁看着船顺流漂至南郊,搁浅在一处河湾。幸有几位好心的浣洗大婶发现了你,将你送到此处医治。」
“噢,大婶都比你靠得住啊~铛铛。”
「……我怎么靠不住了?不思勤学苦练的明明是你。算了,懒得与你理论,我去睡觉!」
“你睡什么觉?铛铛,铛铛?”见无人回应,白檀摇着头吐槽了句“心眼真小”便扶着床想起身。
适逢一人掀开门帘走进来,疾声制止道:“不想伤口裂开,就好生躺着!”
来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着一身单薄素裙,发髻上缠了根寡淡的浅杏色发带,面容清淡未施粉黛,然五官精致给人一种迎面扑来的清丽感。
“你是医师?”白檀乖乖躺下,任凭那人解开她的衣带检查伤口。
那女医师“嗯”了声,利落地拆掉绷带开始换药。
“女子行医,倒是少见。”何况还是这般好看的女子,白檀认真地欣赏起女医师的容颜,又问,“漂亮医师,我叫白檀,你叫什么呀?”
“担不起漂亮二字,小女秦素。”
“秦素?”
这个名字着实如雷贯耳——秦素,秦语楼前些年名震琏州城的花魁娘子?!
听说她当年是芙蓉恨得牙痒痒的对手,却因病中对医师动了心,不惜高价自赎离开秦语楼,追随那名医师隐居城外郊野之地。
芙蓉对此既惊诧又不齿,堂堂花魁就算赎身也该是男人花钱,因何自赎?
重获自由,却贬了身价!
那时的芙蓉大概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也会以自赎收场。
见白檀面露诧异,秦素不动声色地替她理好衣衫,方才淡淡道:“好了,娘子歇息吧。有事便唤一声,外头药童会进来侍候。这两日切记卧床歇息,无必要就别下床走动,也别出门吹风。”
“她怕是待不住。”
门帘被再度掀起,庄斯照摇着轮椅进屋来,“惊蛰出,万物生。加之白檀娘子体质异于常人,想必恢复得很快。既无大碍,便尽早离去吧。”
只见庄医师目光灼灼,辞色是少见的不容置喙,好似天黑之前必须赶走这位小娘子。
秦素不解。
向来以患者为重的庄医师,怎会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静默片刻后,她道了声:“不妥。”
不论这少女是何来历,与庄医师有何过节,她首先是这医庐就诊的伤患。伤没治好,人没康复,做医师的何来立场赶人离开?!这与秦素从庄斯照身上所学的一贯认知完全不符。
“就是,我这受重伤呢!庄医师好狠的心,怎么能赶我走?”
白檀也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姓庄的今日怎一反常态?此前一点小伤,他都要耐心地替她擦许久的药,这回她可是中箭啊!刚醒就想赶她走?什么狗屁医者仁心,多半是做贼心虚!
她不走,绝对不走。
厚着脸皮赖都要赖在这儿!
“外面候诊病人不少,秦医师先出去忙吧。”庄斯照和缓了颜色道,“让我同这位娘子单独聊聊。”
一听这话,白檀拽住秦素的衣袖摇头道:“秦医师,孤男寡女不便共处一室,我不想跟他聊!”
接着,她又捂住胸口绵软倒下,“哎哟我好疼,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秦医师你快帮我看看呀!”说着就扯开领口,露出光洁的肩头。
秦素惊得忙替她拉回衣领,那边庄斯照也识趣地别过脸去。
“非礼勿视。还是有劳庄医师先出去接诊吧。”秦素挡在那一男一女中间,认真神色叫人不好拒绝。
见白檀躲在秦素身后,一弯脑袋冲他吐吐舌头,庄斯照只得转身离去。
“怎么会突然疼起来?奇怪。”秦素一脸严肃地去解白檀衣带,却见白檀摆摆手说:“我突然又不疼了,哎呀漂亮姐姐真是妙手回春啊!……那个,嗯,我装的,我就是怕被庄医师赶出去。”
“他不会的,”秦素松了口气,捋起裙摆坐到榻边,“庄医师的为人我最清楚不过。他仁善中正,绝不会做出有害伤患之事,方才那般说定是有他的缘由在。”
“反正我是信不过他。”白檀瞄了眼那拂动的门帘,旋即拉着秦素的手问,“原来大名鼎鼎的秦娘子,心悦之人竟是这穷酸瘸子——虽然我不该当着你面蛐蛐你的心上人,但是你真的眼睛没毛病吗?”
这话听得秦素眉心一皱。
她敛住神色,仔细瞧着白檀那张媚人的脸蛋道:“你便是寻笑坊的新任魁首?”
“嗯,你知道我?”
“倒是个率真性子,比起那爱搔首弄姿的芙蓉娘子顺眼许多。不过,有些话我也需告诫于你。庄医师如天外仙,世外客,慈悲心肠救人无数。若再让我从你口中听到半句不敬之词,那不用他开口,我会第一个赶你走。明白了吗?”
“……哦,明白了。”白檀乖巧点头,扬起一张笑脸道,“那我能不能讨口吃食?我好饿,这里有没有鱼呀?鱼干也行。”
看着这张人畜无害的笑脸,秦素很难将其与一坊“花魁”联系在一起,便摇着头嘱咐她养伤期间不可食腥咸,晚些时候会遣药童送碗青菜肉糜粥来。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项,秦素才离屋。
堂中候诊的病患们皆已受诊离去,只剩下两个药童来回推着药碾子。
堂外庭院,庄斯照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根钓竿,正拿着抹布上下擦拭。
“怎么想起要钓鱼了?”秦素上前,接过抹布替他擦拭钓竿远端。
庄斯照捡起脚边的鱼篓掸了掸灰尘,淡淡道:“嗯,突然来了兴致。今夜或晴,月色姣好适合夜钓。”
扫了眼阴沉沉的天,秦素未及多问。
随他来医庐的这些年,似乎还没见过他钓鱼,更别说夜钓了——原以为,庄医师是不爱吃鱼的。秦素将擦好的鱼竿递还与他,只说:“我去帮你备些钓饵罢。”
白檀在榻上横躺,小手揉着空空的肚皮自言自语:“鱼怎么能算腥咸呢?外头河道里游的都是淡水鱼,一点儿都不咸的。待我恢复体力,定要下水逮几条鲜活的不可。”
吃完薄粥,她伏在窗台上听了会儿雨声。
小雨淅淅沥沥,断断续续。雨滴落在茅草屋顶,打在储水缸壁,起起伏伏的细碎雨声勾起她深深的困意。天还没黑透,白檀已哈欠连天。
她索性抱起软枕,翻身阖眼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几个时辰,她迷糊睁眼。见周遭昏暗一片,她换个睡姿打算继续做梦,却隐隐听见附近有些许动静——似乎是轮毂滚动,摩擦地面的声响。
庄斯照?
她眯起眼默默注视着门帘,果真看到那人掀开门帘,摇着轮椅缓缓进来。随他一同进入屋子的,还有一股轻微的腥潮气息。
昏暗中,来人并未掌灯。
只是在门帘内安静待了片刻,随后就缓缓退了出去。白檀眼尖,那人原本干净的轮毂此刻沾满湿泥,叫她不由想起那天在河岸上游发现的轮辙。
确认那人离开,少女噌地坐起身。
——他有病啊?
——大半夜的想干什么!
她蹑手蹑脚跟出房间。
月色朦胧,夜雨方歇。
唯一亮灯的屋舍墙外,挂着一件尚在滴水的蓑衣,难道姓庄的方才出去过?有什么事情,重要到需他夜半冒雨出行?
“你在找我吗?”
寂夜之中,突然响起男子清淡的嗓音。
斯照:医者,能有什么坏心思?[药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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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晓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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