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笑坊后院，泽兰孤身立于梧桐树下。
一连几日未能见着白檀，她能去哪儿呢？想来这小娘子对他多少有些好感，不至于不告而别。
可若人真跑了，他也该好好反省一下——何时魅力锐减至此，连只刚开蒙的妖猫都拿不住了？思及她飞绸掠舞、惊鸿一瞥的画面，少年挑了挑眉梢。
或许不是他魅力锐减，而是那妖猫扮舞姬扮得入了迷，真将自己当成薄情寡意、勾人神魂的女伶罢！每逢一舞，便诱得各色男客频献殷勤，一来二去恐怕上了瘾。
莫不是跟哪个男的看对了眼，私奔去了吧！
如此一想，泽兰眉心微皱。
怎么可能呢？偌大的琏州城里，没有男人比他泽兰更懂得曲意逢迎、撩拨女子，更不可能有男人比他英俊多金、善解人意。
那妖猫不可能看上别人。
除非，她是个耳聋眼瞎的。
算算时日，藏纳也快回到王庭面见西陵岚了。
西陵岚曾派出不少人马，在大荒搜寻玄石百年而不得。说起来，这位西蜀帝王灵力高强，根本无需借玄石修炼，也不知耗费人力财力寻这玄石究竟是何目的。
泽兰回身，偏偏又想起白檀那双如丝媚眼。
他摆了摆手，不知想在眼前挥掉什么，接着没来由地脱口道：“要不然，帮她赎身算了。”
*
南郊医庐，白檀无措地站着。
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她吸吸鼻子，多次深呼吸仍无法平复心绪。
若此处真是她化形前生活过的草庐，那庄斯照到底是谁？！难道世间真有那种毫无法力，却能活过八十余年仍容颜不老的残腿凡人？
难道他急着赶她离去，是怕被她发现端倪？
白檀闭目凝神，尝试从繁杂的草药味流风中辨出其人所在，却因心绪纷乱而屡屡失败。
铛铛提醒：「东南方向有那人气息，但那处不只他一人。」
闻言，白檀翻出篱笆院子，抬眼便见几里外枝叶繁盛的梧桐林。
鲜青色的嫩叶成片成片地随风摇曳，水雾朦胧间似与远山相连。沿路的田埂间青葱一片，作物嫩叶上浮着一层细小的水珠。
纵横阡陌间一行人漫步而来。
扛锄头的农人们有说有笑，秦素推着庄斯照走在众人中间，轮椅椅背上似乎还斜斜插着根……鱼竿？
“……秦医师也不嫌咱是泥腿子，处处帮衬！”
“是啊，女子行医诸多不便，真是难为秦娘子了！”
“听说你二人好事将近？老汉我能否讨杯喜酒喝啊！”
“是啊，郎才女貌实在登对，庄子上的老小都在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勒！”
“……”
秦素抿着唇脸颊飘红，不好应声。
庄斯照面容沉静笑意浅淡，只是摆摆手打哈哈，并未正面回应。
众人在某个岔口分道扬镳，农人各自散去，秦素继续推着轮椅往医庐方向走。
却突然推不动了。
是庄斯照摁住了椅轮，并语含歉意道：“抱歉，庄某方才本该澄清，只是——”
“只是，你心知这谣言是我所传，你不愿在众人面前驳我心思？”秦素绕到男人座前蹲下，一手托腮眸色动人，“若你愿意点头，谣言就成了喜讯，那便没有澄清的必要，岂不皆大欢喜？”
“秦娘子，你明知我——”
“双腿残疾，不能人道？斯照，这些浑话你还是用来劝退其他恋慕你的女子吧。”
庄斯照冷声强调道：“这并非假话。”
秦素站起身，粗麻衣摆翩然跃动：“那你也该清楚，那些事情我并不在乎。”她绕回去继续推动轮椅，嗓音有些沉闷：“除非，你嫌弃我是伶人出身，曾伺候过其他男子。”
“自然不是。”庄斯照稍作思虑，遂坦言道，“你可知，其实我年事已高，善于驻颜而已。”
徐徐晨风，轻柔拨动起田野里的青葱作物。
宽大而单薄的衣袖盈风而阔，显得秦素身形愈发纤瘦而柔弱。
这短短几字，简直包含千言万语。
秦素自嘲地笑笑，语气中隐含丝丝不忿：“为拒我心意，你竟编出这等谎话？我秦素自诩美貌聪慧，在这琏州城里也曾是万人空巷的花魁，如何竟这般入不得你眼？！”
轮椅上，那瘦削身躯正襟危坐。
薄唇将开未开，好似还没琢磨出令人信服的回应，片刻后他道：“毕竟我医术精湛，驻颜不老并非难事。秦娘子若感兴趣，庄某日后可教你一二。”
“什么驻颜，什么不老，我不稀罕！”
“这样啊，原以为你会感兴趣的。”
秦素激动得握紧双拳：“庄斯照，你以为我抛弃荣华富贵，只身与你隐居郊野是为的什么？”
“是为学医。”斯照严辞正色道，“秦娘子曾说过，愿为八荒羞于求诊之女子开辟一扇医门。对吗，秦医师？”
此言一出，嘴边卷着满腹情愫的伤怨话语被她生生咽回。
没错，她是曾这般说过。
为自己，也为无数同她这般出身凄苦，身不由己而求医无门的女子。
也是这番看似远大抱负、实则冠冕堂皇的话语，说动庄斯照将她带回南郊医庐，悉心教导。
秦素曾以为自己是独特的。
毕竟那男人婉拒过多少女子，唯有她能与他同进同出，笑看一众女子心伤败走，好似享受着独胜者的喜悦。她以为，总有一天他会为她倾倒，却不想等来他为另一女子冒雨夜钓，宰鱼烹汤。
他明明说过，他无意男女之事。
也曾说过，他天生残疾，不可耽误任何一位娘子。
所以她耐心地等。
她极尽勤奋苦习医术，受他赞许，允她坐堂出诊，让他看到她除却姿容之外的能力。
如今她已能在他进城义诊之际，独自应付大多数来医庐求诊的病患。
可他方才竟诓她说自己年事已高？！
医术既非仙术亦非幻术，她已入医门深得其法，如何再叫她相信世间真有能让“垂垂老翁状似俊美青年”的驻颜之术？
简直可笑！
见秦素神情紧绷，一言不发，斯照又道：“不对吗？”
她松了紧抿的双唇，无奈道了声“对”，便见那男人脸上浮起和煦笑意：“你没忘便好，回去吧，医庐中该有病患等候了。”
不等秦素应声，庄斯照便自行转动椅轮往医庐方向去。
她默默站在原地，眼看那轮椅渐行渐远，轮椅上那人便是半个回眸也不曾给她。秦素叹了口气，心头那句话到底没问出口。左右皆是一派生机勃勃景象，徒留伫立阡陌中的女子一片浑然死寂。
回到医庐，庄斯照见诊堂暂无病患，便先回寝舍休整。
岂知刚一进屋，身后房门便“砰”地阖上，一应春光霎时间被挡在门外。
轮椅跟着“咣当”翻倒，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他人已躺倒在地，想起身却被人狠狠摁住双肩。
不知为何，那张娇美容颜此番戾气深重，鬼魅般横在他眸前三尺处。
“你，到底是谁？”
“娘子，可否容庄某起身好好说话？这般姿态，实在不雅。”
此刻，白檀右膝撑地，左脚踏在他□□的空地上，再往前踩一寸便真能叫他断子绝孙。
“说不说！”
“在下庄斯照。”力量悬殊，他始终动弹不得。
见白檀全无放他起身的打算，庄斯照索性伸长手臂，勉强拽住墙边拉绳，“哗啦”一声沿墙布帘应声落地。
她愕然侧首，但见墙上悬有三幅男子画像，俊逸五官皆与地上其人一般无二。
“他们——？”
“不瞒娘子，庄家男丁几代单传，冠年之后相貌皆酷似一人。”
庄斯照称，墙上三幅画像分别是他生父、祖父及曾祖父。而这草庐是他曾祖父庄晓生百年前雇人搭建，其子孙后代便于此定居行医，附近庄子上的老人皆可为证。
“初见时，便听娘子唤过曾祖名讳。那时我便觉着不可思议，原以为只是一时空耳错听，却不想娘子竟真与我曾祖相识？”
庄斯照满目疑惑道，“可曾祖他老人家早在数十年前便驾鹤西去，娘子二八年华又怎会认得？难不成，娘子是九天仙子，仙寿绵长？”
几句话问得白檀哑口无言。
一介凡人女子，怎可能认得离世数十载之人！
唇角搐了搐，她一拍那人肩头干笑两声道：“我哪里会认得，自然是我家中长辈认得！”
白檀笑得那叫一个心虚，旋即起身将庄斯照提溜起来，顺手丢上榻去。
彼此这套说辞，不约而同无从求证。
斯照为难地指指翻倒在地的轮椅，她便弯腰扶起推至床边，又听那人问她：“娘子家中长辈可是与我曾祖有仇？怎的像要将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呵，将我家人医死，你说算不算有仇？”
“这？”庄斯照显然不信，“娘子莫要说笑，庄某祖上世代行医，虽不敢妄称神医，但也不至于将活人医死。除非你家长辈早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彼时恰巧碰上的是我曾祖罢了。”
生老病死，全赖医者一张嘴。
白檀不欲与他做口舌纠缠，压着眼皮凶怒道：“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你庄家都欠我一条命，既然你说庄晓生已死，那这命债便由你来还！”
一时间，密闭寝舍内狂风骤起。
墙上的画幅，案上的笔墨，榻上的被褥……全然如风暴过境翻落在地，乱作一团。方才刚被扶起的轮椅，这会子竟散了架，两只轮子各自滚出，撞墙倒地。
凛冽的杀意，
无孔不入的寒气。
庄斯照摸着自己的脖子，暗叹一声：有些麻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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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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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晓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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