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劳大驾，”身后响起泽兰的轻慢嗓音，“我家娘子还是我自己来扶。”
白檀在他搀扶下缓缓起身，如一具无骨的皮囊软软依偎在少年身上。
泽兰瞟她一眼，颇为意外，遂握住她的肩膀看向身前诸人：“我家娘子身孱体弱受不得惊吓，还请诸位让让。”
说着，他便搂着她下楼，无视黄衫女子的存在撞将过去。那女子的佩剑被撞落在地，差点从扶手立柱间的空档滑出去。
“喂，你什么东西竟敢撞我？！”那黄衫女子震怒转身。
众修士立刻拔剑，剑锋相接，将台阶层层拦截不容通行。
泽兰扫了眼落在立柱间的佩剑，又漫不经心打量那女子一眼：“哟，看姑娘也是修行之人，怎么连柄剑都拿不住？难不成，修习的是唬人之术？”
“你？！”那女子怒目。
“希奈。”金袍男子出声打断，而后和声慈色对泽兰道，“抱歉，家妹年幼不懂礼数，两位请便。”
众修士闻言，纷纷收起佩剑侧身让出一条通道。
泽兰冲那人点头示意便搀白檀下楼，隐约听见名叫希奈的女子跺着脚埋怨：“梧烈哥哥，这帮中原人个个言行粗鄙，你怎还帮着他们！”
“若你再无事生非，以后就别闹着跟我下山。”梧烈厉声，旋即轻扫一眼那双背影，暗道：以希奈的修为，不可能被寻常人一撞就丢了佩剑，看来这琏州城倒是卧虎藏龙。
只不过，那名女子为何一见希奈便如此慌乱？
而她看自己的眼神……他们见过吗？为何那眼神中会夹杂许多复杂的情愫。
“知道了。”一旁凤希奈嘟囔着，没一会儿又喜笑颜开道，“哥哥，听说此地女伶舞姿极富风韵，要不……”
“不去。”梧烈收回目光，抬脚上楼。
凤希奈忙跟上去：“哎呀，去嘛去嘛！这琏州城可是中原数一数二的城池，要是……”
那边白檀迈过茶楼门槛，一个踉跄向外扑去。
幸而泽兰拽住她的臂膀，稳住她便扬声数落道：“过往的气焰哪儿去了？该不会真吓着了吧！”
白檀不语。
索性坐在门槛上发呆。
永业路上人流涌动，少女晶亮的双眼渐渐失了焦。
「老祖。」她在心里轻唤。
「大荒辽阔至此，偏偏远隔千万里重逢。」铛铛感叹。
白檀：「你确定？」
铛铛：「确定。虽百年未见，但此人散发着强烈而熟悉的气息——那是独属于不周山的凛冽之气，本座岂会认错？小白，或许你是时候回去了。」
白檀心滞一瞬，气息吗？
呵，想来铛铛早已察觉梧烈等人靠近，故意不提醒好让他们撞个正着。
泽兰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上一回见她情绪失控，还是延寿堂初见庄斯照那日。若那次是气急败坏，那这次就是失魂落魄。
于是，他勾着唇在她面前蹲下道：“小猫咪，适才遇见的，是熟人还是仇人？”
见她不应声，泽兰又道：“瞧那行人衣着打扮，像是仙门修行之人。他该不会是哪个仙门世宗的少主吧？”
他刻意拖慢语速：“听说，北境凤悬宗里出了个厉害的少宗主，四海八荒颇负盛名，好像是叫……风胡梧烈？”
风胡梧烈。
这四字如擂鼓般一声声敲击在白檀心头，叫她左胸膛一阵酸胀难耐。
她冷着脸一声不吭站起身，汇入人流往秀伶街的方向去。耳畔充斥着人群的嘈杂，以及那少年喋喋不休的废话。
“别吵吵了！”
白檀突然顿步，眸底流转着显而易见的糟糕情绪，“烦不烦啊，他们就是来抓我的，你满意了？
“方才那金袍男子是养大我又抛弃我的饲主，风胡梧烈。他身边那个跟屁虫丑八怪是他师妹，凤希奈。
“当下世间，唯独你小子清楚我的身份。若被我发现你向人泄密……”
“怎样？”
少年凑上前来，水玉般黑亮的眼眸里暗含笑意。
白檀的面容少见得严肃，天知道她有多后悔在茶楼自认身份：“扒了你的皮做人偶！怕不怕！”
白檀眯起眼来作凶狠状，岂料少年“噗嗤”笑出声来，屈指捏了捏她腮帮子上粉嫩的肉肉，轻道：“傻猫，怎么这么可爱~？”
白檀：？？？
她几乎瞬间惊红了面颊，嗔道：“臭小子，你放手！”
“不放。”泽兰嬉笑着，“凤悬宗世代守护不周山脉，非必要不轻易离山。惊动这么多人来抓你，你还说你没偷玄石？”
白檀气急：“没有就是没有，随便你信不信！”
*
一张银票，换来一张卖身契。
白檀独自回房，托着腮望着桌上的卖身契神游太虚。思索的倒不是如何安顿柳绿，而是泽兰给她的建议。
此番梧烈现身琏州，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逃之夭夭。
什么自证清白，什么助铛铛归位……她一律不想管。拒绝回不周山的情绪，在见到梧烈那一刻飞速达到顶峰。
她为什么要回去？
回去看抛弃她的前饲主，如何与他亲爱的师妹卿卿我我吗？！
那她情愿遁去南郊医庐，找庄斯照那个瘸子大眼瞪小眼！——还是算了，面对那张跟他曾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蛋，她想想都怕自己做噩梦。
“逃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泽兰劝她之前如何，现在就如何，放平心态淡然处之。
淡然处之？
怎么个淡然法？
泽兰笑称：“俗话说，大隐隐于市。倒不如继续做你的舞姬，待凤悬宗诸人离开后再做打算。”
可她现下不是一般伶人，琏州城里上至白须老翁，下至垂髫小儿，谁不知寻笑坊出了位似柳柔腰、燕妒莺惭的头牌娘子！若凤悬宗那帮人慕名而来，她怕是没这个自信能掩饰过去。
“你见过哪个仙门世家会逛伶楼？就算他们真来了，享誉琏州的头牌娘子却不知所踪。你说，这些个满嘴仁义道德的仙门子弟，是不是得留下帮忙寻人？小猫咪，你究竟是想被踩到尾巴呢，还是不想？”
“当然不想！”
“那就听我的，回寻笑坊去。放心啦，有我在，保证不会让你被抓。”
于是乎，白檀蔫蔫回到坊中，唉声叹气老半天，想来想去还是有点质疑泽兰。
房门被人从外敲响。
她回过神来，随口道：“进来。”
来人推门而入：“你找我？”
“哟，周大哥还学会敲门了啊！”白檀托着腮笑嘻嘻望他。
想那周昀往日都是突然出现，一言不合就与她拳脚相见，如今进她房间竟晓得敲门，真是今非昔比。
周昀没应她，一眼瞧见了桌上的卖身契。
“喏，柳绿的，给你。”
见她递过来，周昀并未去接，而是问道：“你为何不自己给她？”
“你知道的，柳绿始终觉得是她害我被困伶楼。哎呀，我总不能告诉她我不是人吧？你拿着，别说是我赎回来的。”
将那契据塞进周昀手里，白檀又道，“以我的性子，说不定哪天待腻了就跑了。既然劝不动柳绿离开，总要帮她找一个好归宿。”
说着，她起身拍了拍周昀厚实的肩膀：“我瞧着，你就不错。”
“我？”男人不禁眼观鼻，鼻观心，不知思虑起什么。
“我猜，你心悦——！”
“我没有！”他立时打断。
“诶嘿，我说是谁了吗？”白檀贱兮兮地笑起来，“铜铃已裂，莫茯儿已死，而你个自由身却还留在此处。难道不是因为心悦柳绿？”
霎时间，男人带疤的脖颈一路红上面颊。
“哇，你这么黑，居然也能脸红？”白檀饶有兴趣地欣赏起周昀此刻的情态，好家伙，真是难得一见！她顿时在心中肯定起自己：不愧是本君，这红线牵得妙啊~喵喵喵！
谁知周昀突然咧出獠牙，目露凶相！
“你干嘛！”白檀吓得后退，一屁股坐上桌子大叫道，“啊啊啊绿儿！周昀要打我！！绿儿，绿儿！！！”
男人立刻恢复原样，却见那女子掩嘴笑出声来：“哈哈哈，周大哥你真好骗。还说不喜欢人家，我瞧着你满心满眼都是她。”
“你这妖猫，懂什么是喜欢吗？”周昀收好契据，剜她一眼便摔门而去。
“哟哟哟，脾气这么大，刚还说你懂点礼貌了，怎么连谢谢都不说一声啊！啊？！”白檀将门推出一道缝去，冲周昀的背影喊道，“蠢狗，跑那么快邀功请赏去了啊~心里不知道多乐呢吧！”
关上门她背靠门板，嬉笑的面容归于平静。
柳绿自幼无依无靠，分明极渴望一个归宿，却始终觉得自己不配。都说妖族寿命绵长，性情难定。既然周昀能耐得住性子替莫茯儿送终，想来定也能顾柳绿余生安好吧。
——你懂什么是喜欢吗？
白檀脑海中无端重复起周昀这句话。
然后，她打了个哈欠。
周昀对柳绿的那种情愫，她并不是很想懂，毕竟她连饲主与狸奴间的情感都还未能参透。
如今的她只想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喜欢就靠近，讨厌就去它喵的。如果可以，让她搂着小鱼干每天在太阳底下睡懒觉，猫生就很幸福。
只可惜，虐杀族猫的凶手还没捉到，得想个法子诱他出来才行——诶，好困，先睡一觉再想对策吧。
「一天到晚就知道睡睡睡！」
「你什么时候才肯去找梧烈相认啊？啊！」
白檀倒床刚要眯过去，就被铛铛吼得一惊，一对杏眼半睁起又沉沉阖上。
好烦啊，老人家就是啰嗦。
她索性摘掉腕上银铃，塞入枕底图个耳根清静。
可她万万没想到，拿到卖身契的周昀并未去寻柳绿，而是离开寻笑坊径直往南城门去。
小白：这傻狗，又干嘛去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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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解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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