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思如清水,情若明阳》
“这次给你装了六个苹果,够你吃到周五回来。”
“唉,每次净背了苹果!”
“这是你老爷爷种的,比你学校卖的好。”
很滑稽的是明明大学校园里超市、水果店各类物资应有尽有,可我每周上学包里全背着苹果。沉甸甸地过去,被舍友好奇地询问,还以为我带了什么特产。我摊开包提出一袋子苹果,脸上的无奈烧得面红耳赤:“除了老家的苹果,还能是啥?”
大学第一年,不爱吃苹果的我每天必削一个苹果吃,一直到爷爷2016年夏季去世。仿佛随着他离去,吃苹果的任务也功成身退。
“妞妞,咱屋里的苹果好吃不?”
“好滴很,比学校里卖的洛川苹果都美!”
那年清明,我在宿舍削完好几个爷爷的苹果,吃了没几口发现里面发黑变质后,迟疑良久后丢到垃圾桶,再默默拿起下一个,祈祷能完完整整吃一个。
然而,爷爷的苹果再没几个好的了,那是去年丰收的苹果。时间不等人,既已入夏,旧物当易,就像早在我刚上大一不久,被查出身患癌症的爷爷……
爷爷在某种程度上是幸福的,癌症晚期无药可救却拖了一年多。在他老人家的最后时刻,昏迷中被奶奶告知真相。
其实人得绝症后大多不是被病魔打倒,而是为心魔击垮。
在父亲的坚持与掩盖下,爷爷的绝症始终被瞒得天衣无缝,甚至造假出化验单和检验片,瞧着有模有样,让农民出身的爷爷即便戴着老花镜细读也看不出异样。
“医生说问题不大,你就好好吃饭,心情愉悦。”
“知道啦。”
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全家人包括事先打好招呼的医生都参与其中,爷爷被哄得团团转,天真地以为自己是小病;我们也骗得乐呵呵,单纯地忘记爷爷没有事。只是我给爷爷打电话的频率增加了,不只是父亲的提醒,也在于我自己想多听听他的声音……
“妞妞张嘴,爷给你冰糖,不敢告诉你奶!”
我儿时的满嘴烂牙拜爷爷的溺爱所赐,他常偷偷给我冰糖吃,我也憨憨地不带停,闹得换牙期一口虫牙,没少受罪,可还是该死地爱吃甜食。
别看廉价的方块冰糖小到不起眼,嗓子发炎含上一块,沁入心脾的清甜划着梦船儿,带我回到小时候被爷爷奶奶在农村老家抚养的那段日渐模糊的记忆。
我祖籍是陕西长武,一个对我来说依旧陌生的地方,却是已知的祖辈世代耕耘、繁衍、长眠的一方土地。
爷爷家在一个小村里,四方的大院子,土黄的砖瓦房,后院的苹果树,是我至今都有些印象的残影,不时闪现出零碎的一颦一笑,引着我奔跑追逐,却再也捞不到那轮水中故月。
“爷,大公鸡怎么不动了?”
“大公鸡……死喽。”
“死?那是什么?”
“就是……睡着了!”
“哦,我把它抱屋里睡吧。”
“瓜娃!爷带你把它埋了,土里睡着舒服。”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葬礼,一只大公鸡的葬礼。
我抱着那只已忘记死因的鸡,看着爷爷在一处核桃树旁拿铁锹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坑,随后连哄带骗,好不容易从我怀中把鸡要过来,然后一寸一寸以黄土把鸡埋住,直到再也看不见。
“它啥时候醒来?能出得来不?”我很担心大公鸡睡醒了会出不来。
“瓜娃!走,回屋吃饭!”爷爷摸着我脑瓜,牵着我的小手回家,没再提大公鸡的事。
那时太小,后来也淡忘了大公鸡。直到四岁被父亲真正解释清楚死为何物,我既前所未有地惧怕这种被埋在土里再也出不来的噩梦,更惧怕起醒不来的死亡。
“老爸,人都会死?”
“是的。”
我忍住没再问。你呢?老妈呢?我呢……我怕再问下去,不但要挨顿骂,我自己也会抑郁。
不过私底下也不是没研究过,大概是2006年九岁那会儿,闲得无聊拿起笔推算我们一家能活到哪年。按照人类的寿命,好一些到一百岁的话,我算算,等我2096年一百岁时,爸爸和妈妈……
我的笔掉了,心也摔下去。
此后,我再没玩过这个游戏,也没敢告诉任何人。加之某次和男同学吵架,他恶毒地咒我指不定年纪轻轻就英年早逝,我更心凉地意识到,人艰难地存活于世,不求长命百岁赛千年王八,但求平平安安无病无灾,便足矣!
快上小学前,爷爷家新养了一条小黑狗。我那时还不怕狗,常带着它玩,还做贼般溜到厨房,把奶奶和的面团撕下一点儿揉成丸子喂狗吃,最后被奶奶抓获,笑骂我把一家人中午的口粮全喂了狗。
狗到底有灵性。之后我被父母接回城里上小学,长大后某次去长武,小黑狗变成大黑狗,见了我也不叫唤。虽然那时曾因被狗追吓晕的我相当怕狗,但面对那只儿时为它不惜偷食的大狗,我倒没那么怕了。
大狗后来走丢了,据说自己跑了,很可能死了,那是我上高中的事了,狗的寿命就那么十几年。想起那只刚进门被爷爷装在布袋子里探出黑脑袋的小家伙,如今对狗极其憎恶恐惧的我,又头一次为条狗感到难过。
那条为爷爷看家护院十几载的狗,在一个大家都看不到的地方去了大公鸡也去了的地方。我惋惜自己参加过除大公鸡外,还有小鸡、小金鱼、小乌龟、小白兔的葬礼后,却缺席了它的葬礼。
“爷,农村田地里常见到坟呢。”
“对,村里人一死,就埋在自家地里。”
初中暑假去长武,听完爷爷这席话后,我脑袋不受控制地想:人都会死,那日渐年迈的爷爷呢?
爷爷将来,也会化作一座坟茔么?
不敢再想下去了!
臧克家在短诗《三代》中写道: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而在这个城市化加速的年代,我和爸爸自然不会像前两句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可爷爷那一辈的人,大多还是在土里奉献一生、沉睡一世吧。
爷爷家的地不少,记忆中有好几片。他外貌浓眉大眼,品质勤快踏实,性情倔强火爆。这三点分毫不漏遗传给爸爸,又隔代遗传给我。
他热爱种地,村路上可以随便摘下来在衣服上擦擦就能吃的李梅、郁郁葱葱比人高的玉米树、掰下来就能生吃的向日葵花子、绿油油的核桃树、长满毛扎手的桃子,包括套着袋子的苹果,都是他起早贪黑、辛劳浇灌的累累硕果,为自小在城市长大的我的世界里,添了几笔乡村的古朴色调。
“你俩真势大!还带着你们妞妞姐玩火!”
爷爷上年纪后总是笑眯眯的,但发起火来非常可怕,特别是玩火这种触碰他底线的事。
堂弟堂妹被他用毛巾抽着打,呼啸出鞭笞的声音,两人憋住声不敢哭,作为长孙却不制止的我屏住气也不敢吱声。说我没错是不客观的,可爷爷从不凶我,总把我看作孙辈中最有出息、最听话的好孩子,还把珍藏的一个迷你石狮子送我:“悄悄的,不敢让你弟你妹知道!”
我点点头,这是我和爷爷的小秘密,是他对我的小偏爱。
而今石狮子还被我保存着,可惜上面多了几道我年幼不懂事时拿铅笔画的涂鸦,等我意识到错误后,懊悔无论怎样擦都弄不干净,不禁酸楚人的成长需要时间,真正懂得爱时,我们就长大了,长辈也老了。
“爷你安心养好身体,等我期末考试完,就回来啦。”
“好……爷等咱妞妞!”
再完美的谎言都感动不了恶化的病情。2016年入夏时,爷爷开始卧床不起,头脑也不太清楚,爸爸请了长假回老家,我期末考试前风风火火赶回去一次,他已没什么意识,大热天盖着厚被子,父亲不时给他干枯的唇上拿棉签蘸着水润润。
“爷……”
我一进门就哭出声。
“没几天了。”姑父摇摇头,盛夏的生机和床上的爷爷脱节,屋里屋外是两个世界,光照不到爷爷身上,爷爷听不见我的呼唤和哭泣。
回到学校考完试不久,爷爷走了。
到底算不算见上最后一面?
每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爷爷喊他时,他却毫无反应,我总觉得他至死都没看我一眼,既是他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如在我一岁时就去世的外公,初中时也是凋零在期末考试的外婆,因远在更遥远的外地,因为年纪小,所以这两位老人,我都没能为他们送终。
那么这次,我可不能再错过爷爷了!
爷爷的葬礼是我第一个参加的熟人更是亲人的送别。我知道今后随年龄增长,我会慢慢送更多人,也可能让别人送我自己。但在我活着的时候,仍要以最虔诚的心、最不舍的情同他们道别。
一个人从学校坐车冲到城西客运站,再倒车去长武,妈妈在车站接我,辗转到村里,看到一屋子白衣、花圈那些电视剧里的东西,我切身体会到艺术源于现实,更残酷于现实,不像那些角色总能起死回生,被作家和编剧左右命运,好推动情节发展。
而在实际生活中,人最无能为力的正是生老病死。没有谁会带着“主角光环”,一路上过关斩将,开挂晋级。
“爷……”
这次是叫得再大声也没法唤醒躺在冰棺里的爷爷了,姑奶(爷爷的姐姐)不让我看他的遗容,给我头上系好白布:“给你爷磕几个头吧。”
我愣住,有些莫名其妙地想笑,这是电视剧的情节吧?有没有搞错?可嘴角像吊着砝码,死活翘不起来,跪地对爷爷的遗体磕了三个头。
冰凉的地面像块退烧冷冰,我在一个接一个的垂头间,渐渐品出这不是电视剧,这是冷冰冰的现实,发生在我家里的现实……
农村的葬礼让同样出身山西农村的母亲感慨陕西这边太封建,居然持续十多天,没日没夜地宴请、奏乐,作为县城干部的姑父一针见血指出:“这才要体现孝子么,就是要让繁琐的程序把子女折腾得不成人样,才是对父母离世的告慰!”
恕我不能苟同。
父亲作为长子是爷爷葬礼的全程操持人,期间我和他几乎没说上几句话。熬到出殡那天,天不亮爷爷被姑姑、姑父、父亲和二爸(叔父)安置在棺材中,我想看他最后一眼又被母亲拦住。
天刚明哀乐闹醒晨晓,护送爷爷前往墓地的送葬队像条长龙蜿蜒在山村小道上。
每路过一家,别人家门口就在提前备好的柴堆上烧纸,就这样火烧着、乐响着、腿走着,穿过一条崎岖的半山腰小路,被我误认成狗尾巴草的麦芒刺啦着我的长裤,一路踩着麦地和野草。
爷爷的坟坑就在一处半山坡上的玉米地里,远比那只大公鸡要大得多、深得多,像个望不到头的深渊,连接未知的阴曹地府,不容许我们这些活人轻易探寻。
入土那一刻起,可算明白农村重男轻女的原因了。村里养老送终的确为儿子、操办的是儿子、挖墓的是儿子、跳坑的也是儿子。
爸爸和二爸相继跳坑里接手,其他帮忙的壮劳力缓缓把绑着绳子的棺材下放到坟坑中。时辰一到,哀乐再起,我偷偷抬头,看见妈妈流下眼泪,旁边的弟、妹也在流泪,我睁大眼想再看看四周,可眼睛模糊了。
哦,我也哭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填土的是那些壮劳力,铁锹掀起黄土一层一层盖住爷爷本就深不见底的棺材,一寸一寸吞噬他,吞噬连最后一面、最后一眼都不让我见的他。
胸口长时间闷着的一口气轰然炸裂,我撕心裂肺地哭出声,和爸爸、二爸、姑姑那些我从没见过他们哭的长辈一样,毫无形象地哭嚎着……
爷爷,终归在土里埋葬。
奶奶等长辈无需亲自前往墓地,安葬完爷爷后,她一个人坐在炕上望着窗户。
窗外的光把她花白的短发和鼻前的老花镜反射出淡淡的金色,平常肉眼看不见的灰尘在光束中游动着,环绕着奶奶,她拿着毛巾擦眼泪没有发觉;我站门口静悄悄,也该没被她发觉,或是发觉了也没什么想多说的。
记事起爷爷奶奶常吵架,老两口都是倔脾气,争争吵吵了一辈子。
最严重的一次是奶奶离家出走,后来为躲爷爷常来我家住。此刻看到她默默掉眼泪,蓦地想起妈妈曾说:“老伴老伴,人老了就算吵架也得有个伴儿才吵得起来,不然冷清清的多孤单呀!”
离开长武,我和妈妈在村边公路等直通县城的公交。站在路口望着远处隔着一道宽阔的山沟,我通过花圈认出半山腰上爷爷的坟。
坟在天地间小得若沧海一粟,若非缀着那个还算显眼的白花圈,我或许又错过最后多看爷爷几眼的机会。
远山。麦田。荒树。孤坟。斜阳。热浪。
不由得想起电视剧《宝莲灯前传》中一首插曲《远处有座山》:“远处有座山,山上有棵树,树下有个茅草屋;天上有朵云,慢慢散成雾,地上的风在追逐,一家人在屋里住,非常非常非常的幸福……”
爷爷奶奶共育有姑姑、爸爸、二爸三个子女,还有一个小姑没长大就夭折了。
爸爸小时候家里清贫,日子简单,我能想象到他们确如这首歌描述,傍山而住,其乐融融。
在比茅草屋稍微宽敞的砖瓦房里,姑姑踩着凳子,跟着奶奶学蒸馍;爸爸放学后躺田地里偷懒睡着,醒来忙抖掉满身的虫子;二爸背着书包和玩伴们打闹,新买的雨鞋沾满雨后泥泞村路的泥点子;爷爷劳作一天,扛着锄头而归,对俩调皮的儿子一顿训;奶奶和姑姑打着哈哈,端着热饭招呼爷三儿坐下。晚风吹开蒙密的云,饭香蹁跹在小院里,灯光流连在窗户上,树叶“飒飒”出酣睡的呼吸……一天就这样结束了,这就是一家人最普通的一天啊,简单平凡,又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的幸福啊。
可人都要长大的,父母总要离开我们,我们也将成为父母。一代送一代,一代育一代,人类在这场生离死别中代代繁衍,一个家庭像细胞分裂出更多小家庭,随着现代化发展、人口迁移,开枝散叶在全国各地,在基因与血脉中,延续着前人的生命。
爷爷永远地没了,成为淹没在历史中的浮沫,化为思念中的前人,我们在泪水中把爷爷送走啦。诀别是一场狂风暴雨,摧折繁花新叶,雨后空山风凉,星朗月明,爷爷腾空变成一颗星。
金庸老先生在《天龙八部》中写道:“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一年又清明,孙女便作此文纪念爷爷,盼他在星空中注视我们、庇佑我们这些子孙后代的同时,也愿他浅笑在、永存于纸短情长的字里行间。
诚然生命虽有限,然则真情永长存。对亲人的追忆,将一代接一代为我们传承下去,思如清水,泪洒千行;情若明阳,温暖万里,即谓清明也。
姒月喵
2022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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