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阵阵“呜咽”声,火车长虫般蜿蜒着驶入了沪城的站台。
袁闵礼一再叙说沪城的复杂形势,方颖琳一下车便感受到了,刚跨下列车门便被小贼抢了钱包。
那钱包做成香囊的样式,五姨娘针指了得,香囊配色艳丽、针脚细密,跟她今儿的一身袄裙十分相配,她原想着挂在胸前也算稳妥。
方绍伦和袁闵礼不过先行一步,便听她一声惊呼,回头看去,一道黑影闪过,方颖琳挂在胸前的香囊不见了踪影,多亏阿良见机快,拔腿便追。
两道身影在人头涌动的车站跳跃,袁闵礼先去叫了三辆黄包车来,把行李安置好,方绍伦牵着方颖琳站在车旁等候。
见妹妹噘着小嘴眼泪汪汪的,方绍伦宽慰她,“算了,找不回来就算了!值多少钱?哥哥补给你。”
“只有十多块……但里头有个发钗是姨娘送的,我生怕丢了,才放在香囊里。”
她正泫然欲泣的当口,阿良却已经跑了回来,额上满头大汗,鼻头嘴角都有血迹,方颖琳被他的惨样吓到,“啊怎么会这样?”
阿良抬肘抹了一把,满不在乎的样子,“没提防让那小贼砸了一拳,不碍事。”他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赫然躺着方颖琳那只香囊,“四小姐快检查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方颖琳看着他流血的嘴角,又看看那只香囊,没去接。
阿良塞到她手心,一个劲的催促她快查看,她打开瞅了瞅,“并不曾少。”
“那就好。”阿良长出了口气。稚气的面庞上满是关切,又带着一种“可以为你豁出一切”的果敢,方颖琳的耳廓悄悄红了。
黄包车径直把他们送到美东饭店,舞厅一般在饭店或是旅行社旗下,后世声名鹊起的百乐门、仙乐都还没有开张,此刻美东饭店旗下的美东夜总会就是沪城最大的舞厅。
方绍伦要了三间上房,袁闵礼一间,方颖琳一间,都是大床房,再要了一间套房,他住里间,阿良住外间。
他倒不是要找人伺候,他和阿良在东瀛一向是如此住的。
“绍伦,我们住一间吧,好久没跟你秉烛夜谈了。”袁闵礼问道,柔和眼神带着点期待的看向他。
他们之前在沪城求学,住一个宿舍,头对着头,每天晚上都有说不完的话。
“行。”方绍伦点头,他留洋三年,闵礼行商三年,自然有许多趣事可以分享。
四人安顿下来,方绍伦先打发阿良去魏府和徐府送了拜帖。
等用完晚餐,已是华灯初上,都先回房间捯饬了一下,连阿良都换了一套哔叽呢的小西装。
他跟着大少爷远渡重洋,方大少爷就这么一个贴身长随,肯定不能亏待他,小西装、黑皮鞋给他置办了好几套,不过阿良年纪虽小却很懂得人情世故,一般情况下都收箱底,不拿出来穿,免得三姨娘看见说他“不懂本分”。
方绍伦也换了一套深蓝色派立司三件套,线缝熨得笔挺,上衣口袋里露出浅蓝色三角帕。
袁闵礼端了刨花水过来重新帮他梳头发,原先蘸的那点早让他拂散了。
袁二公子一身华达呢麻黄西服,金表链隐现在马甲的口袋边,也是说不尽的风流潇洒。
他拿把细齿长梳,蘸了黏稠喷香的刨花水,将方绍伦散落在耳边的鬓发抿到脑后,看着他形状美好的耳廓和软嫩耳垂,伸手捏了捏,“绍伦你这耳朵长得可真好,怎不舍得露出来?”
方绍伦如果不用刨花水,头发会将耳朵盖住一半。
袁闵礼看着水银镜面里,方绍伦俊美的五官、玉立的身段,忍不住笑叹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啊。”
方绍伦一只手擦裤兜里,一只手托了托袁闵礼的下巴,像二世祖调戏良家妇女似的,笑道,“怎么无双了?这里还有个更好的哩。”
要单论相貌,袁闵礼确实不比方绍伦差,二人迥异的是气质。
袁闵礼脾性温和,似静水流深。方绍伦犹如山野间跳跃的清泉,清澈见底。
三人西装革履的装扮在人来人往的美东饭店只能算寻常,等四小姐攀着楼梯扶手迤逦而下,才算艳惊四座。
方绍伦一只手捂眼睛上,“哎呀呀,你这穿的什么呀?”
方颖琳是专程来沪城跳舞见世面的,五姨娘按自己的认知给她准备了极体面的行头。
仿照杂志上的样式给她做了一条呢绒的西洋裙子,桃红色,大大的裙摆散开,满头的卷发是专门请梳头师傅拿火钳烫的,她还有些不习惯,伸手摸了又摸。
方颖琳本就有几分尝鲜的不自在,听到方绍伦的评价,垮下小脸,“不好看吗?”
这身装扮,对于方颖琳十七岁的年纪来说委实有些过于成熟了,方绍伦刚要开口,袁闵礼拧了他一下,颌首道,“别听你哥的,他才从外国回来不知道国内的潮流,如今就流行这么穿呢。”
一向唯方绍伦之命的是从的阿良也罕见的瞪了他家大少爷一眼,拍着掌说,“四小姐真好看!”方颖琳这才缓了面色,害羞的低下头。
方绍伦总算醒悟过来,不能打击妹妹初入社交场合的信心,于是闭嘴不言。
舞厅离饭店不远,走过去不过几步路,在饭店住宿可以免门票。
一行人站在舞厅门口霓虹闪烁的灯影里,打量着两边墙上张贴的相框,是美东夜总会几个招牌舞女的黑白相片。
方绍伦看一眼那些相片,方颖琳的装扮可不正跟照片上的舞女们类似么,他只能吩咐阿良先带小姐进去,“先去玩吧,我跟你闵礼哥哥抽根烟再来。”
他扬了扬手里细长条的“哈德门”,方颖琳和阿良不疑其它,欢欢喜喜的先进去了。
方绍伦嘬着烟,在门口转了一圈,看到左手第一张头牌“白牡丹”的照片时震了震,转头不解的看向袁闵礼。
袁闵礼冲他点点头,很肯定的答道,“是她。”
“她怎么会挂在这?”方绍伦大感不解,这可是中西女校四朵金花之首的白慧玲白小姐呀。
白慧玲、丁佩瑜、苏娅萍、伍梦洁并称为中西女校“四朵金花”,个个都是姿容妩媚、身段姣好的女学生,四人挽手出游,堪称沪城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袁闵礼的女朋友是四花之一,方绍伦自然认得出这四个人,但要论交情其实都不熟,尤其这位白小姐,性子颇冷淡,是位极为高傲的女士。
她也有傲气的资本,其父是沪上豪商,在诸多产业都有份额,就连当时日出报十多万份的《沪报》都是与她家印刷厂合作。
“是人家的相片挂在这。”袁闵礼纠正他的说法,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绍伦你才回来,自然是没有听过震惊沪城的‘428悬案’了。”
他两片薄唇有意无意蹭过方绍伦耳畔,后者被他所说的内容惊到,完全没有留意。
“什么悬案?”确实没听过。
去年春末,沪城著名的实业家白先生携两子参加完晚宴,在归家路上遭遇车祸,三人当场身死。
之所以说悬案,是因为并无其它车辆与之相撞,这辆福特牌小汽车不知是否为避让行人或车辆,失控之下撞破护栏,掉入了黄浦江中。
“等遗体打捞上岸都已经是两日后的事情。”袁闵礼摇头叹息,“这事之后,沪城有点头脸的人家父子不同车已成定规。”
“竟是如此……”方绍伦喃喃低语,自他归国,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种瞬息翻覆的事例了。
头一起是徐侯林下野,徐家父子说好听点是迁,说实在点是被赶至沪城。第二起便是白家这件惨案了,乱世波诡云谲,当真是祸福难料。
袁闵礼倒是不以为意,瞄一眼四周,低声道,“无非是挡了别人的财路罢了,”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绍伦,我们该进去了。”
“纵然如此,难道就没有白小姐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即使家主和最能担事的两个儿子身死,白家的产业还摆在那,往日来往的亲朋故旧也不少,何至于让白慧玲出来抛头露面做舞小姐。
袁闵礼挽着他的手往里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白小姐所求可不是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晚点你看就知道了。”
等到九点钟,舞厅里逐渐人头攒动,但门口挂了招牌的几位暂时还不见身影。
方绍伦吩咐阿良照看好方颖琳,其实不消他多说,两人笑笑闹闹的满场乱转,阿良一手虚虚托着方颖琳的胳膊,活脱脱老佛爷身边的小太监。
舞厅分作两层,一楼是个巨大的厅,数盏晶莹的水晶灯从高阔的天花板缀下,满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
正中一个圆台,披红挂绿,装扮得十分喜庆,台脚一排麦克风,中间竖着三角杆。
围绕着大厅有十来个小包厢,根据大小摆放着两张或四张的西洋高靠背沙发,正中的茶几上码着瓜果盘碟,向外挂着两弯蒲草编织的门帘。
若包厢中的客人要商谈事情可将门帘放下,外面窥探不见。也可以卷起一半,欣赏圆台上的歌舞表演。
入场的客人们可以预订包厢,倘或没有包厢或是不想多费钞票,舞厅正对的卡座也有几排无靠背的长沙发,供人歇坐。
此刻那些长沙发上便坐了不少白俄女子和东瀛女人,看到方绍伦和袁闵礼穿过拱门,走进大厅,纷纷迎上来,“公子可要伴舞?”莺声沥沥,馨香扑鼻。
白俄女子高大健壮,肤色白皙,高鼻深目,很受喜爱尝鲜的华国老爷们青睐。
东瀛女人也自有风情,她们虽与华国人长相类似,但举手投足间格外恭谨有礼,就算遭遇咸猪手滑进舞裙里,也是言笑晏晏,便是拒绝也满脸堆笑,“您喝醉了吧。”“还请您高抬贵手。”
目前的舞厅以这两类舞女居多,本土舞女才刚刚崭露头角,不算主流。
毕竟跳舞原属西洋交际,这两年才在沪城兴起,只在上流圈层流行。
袁闵礼对这种场合显然不陌生,很熟稔的要了个位置不错的包厢,又吩咐梳油头穿白衬衫系着黑马甲围兜的侍从上些酒水吃食,“来两壶花雕,再要一碟牛肉干一碟炸蚕豆,四喜拼盘来一份。”
他打赏了一元小费,侍从立马脆声答话,“哎,爷请稍候,马上就给您送上来。”一溜烟的跑下去了。
“它家的花雕是王宝和家专供的,绍伦,你尝尝,是不是当年我们喝过的那个味。”当年他们在沪城求学,吃喝玩乐没少折腾。
“闵礼,你这几年来得挺多?”方绍伦看他点单无需过目,自然有此一问。
袁闵礼点头,“今年跟着三爷来过几次。”
“张三?”方绍伦潋滟的桃花眼又一次睁圆了,“他还会跳舞?”张三在方绍伦的印象中不是个洋派人士。
袁闵礼点头,“且跳得极好哩,你问问几个头牌的舞小姐,谁不知道西南张三爷的大名。”
方绍伦撇了撇嘴,难怪张三举止愈发轻狂了,又是长三堂子的窑姐儿,又是头牌舞小姐。难道还不够他疯的?还非得来祸害他!想想就让人来气!
张三:袁敬,你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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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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