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落,殿内又是一片寂静,拉扯着的蔺沧和孟元亦僵住了一般地停了动作。
在这般的沉默和寂静之后玄冥从座上站起,步下了阶扬长而去。他经过她的身边的时候,玄色龙袍的衣角在她眼前拂过,但未曾停留。
蔺沧松开了孟元的手臂,看着她的目光中有些无奈和疑惑,随即向座上作了个礼,便匆匆地出了殿追赶玄冥去了。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殿内仍是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未敢多言。
跪坐在地上的孟元仍然将视线放在上首已经空了的龙椅上。
她其实知道从她劝解乐缨开始,玄冥的脸色便不大好,但如今比起乐缨想一头撞死以证祁连氏家风清正这件事来说,她把玄冥的脸色排在了后面。其实很多时候玄冥总会莫名其妙地不高兴,但当时只当做是一桩小事。
但眼下的她说的这些话,好像实实在在把他惹生气了。
今天他生气的样子,和从前不一样。
孟元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还是想不通他生气的点在哪里,但她觉得自己做得并没有错,她犯下的错没有让别人来替她受罚的道理,即便是她的师父,更何况蔺沧没有错。
她静静地跪坐在那里,宣旨仙官看此情状终于颤着步子走到了大殿上,他抬袖擦了擦头上沁出的汗,望了望孟元确保她不会再语出惊人之后方才高声喊了退朝。
天尊少泽先是步下阶,探究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片刻之后便离去,转而其余的人依序退下。
乐缨被天兵天将押下之后,并未有人来押她,她便在那儿静静地跪坐了许久,等到殿中空无一人的时候她才恍然回过神。
殿门被打开的时候落入了一些光影,照在孟元有些清瘦的背上,在她的身前落下一道长影。她蓦然回了头,看到来人是天冥宫的掌事仙官微山,她的心中忽然生了一股无边的落寞。
在那一刻的时候她希望来的是他,她可以和他解释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可是不是他。从前他生气的时候,在这种情形下只会摆摆手让她退下,然后一贯按着他的意思去做。
但今天他没有,他说,她想受罚便受罚吧。
她本应该高兴,可是却只感到无力和一阵酸楚。
微山仙官走到她身前,躬身轻声道:“孟元姑娘,回往生殿吧。”
天冥宫西北角有一观云台,高耸入云,四面通透,登者可览三十三天全景。
这时节里淡紫色的藤萝蜿蜒缠绕着攀附在高楼之上,盛开的紫棠色花朵一串串地垂落下来,好似在雪白云雾之中隐着的一抹紫烟,带着同它的颜色一般低调而微不可察的香味弥散开去,为观云台笼上一层淡淡的、芬芳的轻纱似的屏障。
玄冥出了交泰宝殿,并未回到幽都殿,反倒上了这原是不常有人登临的观云台。
蔺沧匆匆地跟了他一路,步子真要往去往幽都殿的那条路上一斜时,看到玄冥踏上了另一条小径,忙不迭地将身子扭了来又跟上去。
待他有些气喘吁吁地上了观云台时,看到今日华服齐整的北阴大帝正站在台上眺望远处,玄色龙袍衬出的背影高大颀长,但在远处无尽的云雾之中映照得有些落寞。
蔺沧在台中央的圆桌边坐下,习惯性地伸手想要取茶碗,却发现这处荒芜寥落至无宫女侍奉,便叹了口气收回手,然后颇幽怨地看着玄冥的背影道:“你好歹停一停。”
玄冥的目光并未偏移,启唇道:“一心不能二用。”
好一个一心不能二用,蔺沧呵呵笑了两声,将手搁在石桌上,另一只手化出折扇展开来扇着,慢悠悠道:“我倒是知晓你的心放在何处,但偏偏人家不领你的情。不过跟在身边这么多年的人儿在大殿上公然违了你的心意,换做我我也生气,这是人之常情。”
默然立着的背影忽然有了一丝挪动,却复又在原地定住,玄冥虽然仍没有转过身,蔺沧却能猜得他脸上的神情,他听玄冥道:“本座生气了么?”
“没有,我生气,我生气行了吧。”蔺沧挑了挑眉,“但我之前就和你说过,照孟元那个性子,恐怕不能完全遂了你的意。其实我觉得不妨换个思路看待此事,也能算作是一件好事。自上古之后天地安定以来六界难有居安思危者,特别是世家弟子多浑噩度日,称得上清流之人更是少之又少。我看如今孟元这做派,倒称得上是清流,你觉得呢?”
玄冥的面色冷漠,道:“我觉得她是蠢。”
“这话我便不爱听了,好歹是我的弟子,我可知晓她聪明着。”蔺沧扬唇一笑,“如今有你的意思在先,虽孟元执意强求,但总归不会历完三十二轮,恐怕八轮便足够了,人界八轮轮回是四百年上下。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人界四百年于你我不过一年的时间,怎么,你连这一年都着急?
“至于三劫么,我原也是心疼她,若她执意要历,修为的确会有损伤,那便放到解完你的两生道之后。如此一来,并不影响你的大事,她又高兴,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执着于此又是为何呢?”
“执着?”玄冥愕然,随即转过身来,面上露着明显的惊讶之色。
他这几十万年来觉得旁人执着的时候不少,却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执着之处。这天上地下的人或许会说天尊少泽执着,执着于权位势力;又或许会说妖尊青岐执着,执着于不可得之物。
但对于他,有人评他英明神武,有人评他杀伐果断、手段狠厉,又有人评他丧心病狂、冷血无情,褒奖者有,批判者有,但甚少有人说过他执着。
这并非因为他身居高位坐拥天下万物,因为即便如少泽、青岐之流仍有先前不可得而一生为此执迷之物,但是观之玄冥,即便再犀利的史官也难从他身上寻得“执着”二字,若硬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或许可称他执着于冥界的安定。
似是见到鱼儿上钩一般的,蔺沧用折扇敲了敲石桌,道:“左不过她要为你解两生道,如今时日还长得很,不必着急;左不过她是花神的转世,你虽欠她,但她执意要受这一遭罚,这又不是你的罪过。”
“说来说去那都是孟元的事,你如今插手想要免了她的刑罚是正常,但她铁了心要那样,你又何必硬要她如何?又何必自己心里不痛快?”
“其实她本不必做我的徒弟,你也本不必将她日日放在身边,只放在玄阴宫里放个五万年也就够了。所以我倒想问问你,为何如此执着呢?”
玄冥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他随即转过了身去,望着那片看似平静却波涛汹涌的云海。他将手伸出放在玉拦上撑着,双手微微地有些颤抖。
他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他可以骗自己说自己的思绪在此刻一片混乱,但他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地清晰,他的灵台其实很清明。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不会说出口。
蔺沧的本意自然不是逼他,如今既已将话说到了点子上便好,他笑了笑之后站起了身,对着玄冥的背影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你比我懂。”
说完此话,他便收起了扇,感慨良多地又看了玄冥几眼,方才转身离去。
玄冥仍将手撑在玉栏之上,远方舒缓流动着的轻云在他眼中的倒影却是如狂风大作一般地消散,他将眼闭上,掩住眸中万千的情绪。
天边渐渐暗下来,如墨,又如沾染了一抹女子腮上的铅粉一般地从东边徐徐亮起。
卯时的时候,掌事仙官微山叩响了往生殿的殿门,前来向孟元宣读最后定下的圣旨。
殿门开得很快,孟元的眼底带着一片淡青色,眼眸又有些微地肿。
微山讶然,惊讶片刻后宣读毕圣旨就退下了,未敢多有言语。
这一夜她果然没有睡好,这也不是个要紧事,只不过她听着微山宣读圣旨的时候微微地有些头疼。
好在如今的旨意虽不尽如她的要求,但勉强也算全了她的心意。那圣旨言三劫不变,只不过何时行此刑罚由北阴大帝来决定。
这一点孟元理解,因为她手上还有一个两生道之事,若是先受了三劫,不知她的那点儿修为能不能撑得住,若是如今便历,恐怕又要再玄阴宫多待上许多年。
她不想再给玄冥添什么麻烦。此外便是人界历劫之事,原是定了三十二轮,殿上说因着妖界退兵了云云,故而减至十六轮,如今的圣旨上又减至八轮,今日午时便即刻行刑。
历劫轮回如此便如此了,若是拖得太久,恐怕又要给玄冥添麻烦。
今日午时...?
孟元忽然地回过神来,慌忙冲了出去一把扯住还未行得太远的微山仙官。
微山吓了一跳,连忙作礼,还未来得及等他开口,她便焦急问道:“玄冥呢?”
微山一个怔愣,面露难色道:“姑娘是问帝座么?”
她如今顾不得这么多,便只点了点头,微山似是舒了一口气般地道:“交泰宝殿之会议毕,冥界众官员已依序返回冥界。昨晚帝座并未下榻于幽都殿,想是已经回冥界了。不知姑娘寻帝座做什么?若有臣帮得上的,姑娘开口便是。”
她扯着微山的手蓦然松开,似是晃了神一般地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了,多谢。”
已过卯时,然天光熹微,各宫各殿里仍点着灯烛。
她望向幽都殿,殿中并无灯火。
她知晓冥界众官不会在天界停留,但却自然而然地觉得他会留下来。
也对,自己惹得他生气了,他又留下来做什么。
其实她昨晚思考了许久,终究思考不出个确切的答案,她也很想问一问他为何生气,再在入轮回之前问出她心中的一个困惑。
轮回四五百年,实在是一个很长的时间。
她想问问他,她到底是不是花神的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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