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说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凡五界之人仙寿万万年长,难以在须臾见窥得何时缘起,又何时缘灭。
自古以来,神仙妖鬼下凡历劫者不少,或是受命下界普度众生,或是修心自持以证自身,无论出自于何因,皆可见得在这人界之中刹那间便有无数的因缘和合而又散失,由此幻化出无数人各色的人生。
洪荒开辟至今,数万年来积得不少道义教法,西天灵山藏经书千万卷,有提空有、无常的,又有因果、中道的,到头来无非在探究因缘二字。
《杂阿含经》言“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讲的便是世道轮回之间如何生因,如何起缘,又如何结果。
如今孟元和乐缨的元神被投至于下界,便会在此中生出各自的种种因缘,以着凡人的身份度过这几世的人生。
个人的因缘虽不同,因而一生经历亦有不同,但所经受的苦难大抵相同,便从此中总结出人生八苦来,便是所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取蕴。
孟元所受刑罚恰好是八轮轮回,故而正好以每一苦为本因生出八段阅历,形似于玄冥当日的十万年历劫。生苦是婴儿坠地沾染尘世浊气,老苦是青春之颜转瞬鸡皮鹤发、老态龙钟,病苦是身心交瘁、药石无医,四苦是生往异灭、周而复始。
孟元将前四苦历尽之时,时间已过去二百六十年,于玄阴宫之中,已是二百六十日。夏花开了又谢,转瞬间雪落大地,玄阴宫的光景如同前几十万年一般一成不变,如今近三十八万岁的北阴大帝也如从前一般地兀自避居于此,少问世事。
如此这般,好似玄阴宫之中从未开出过一朵彼岸花,又或是那开出的花朵仅仅在这般墨色中瞬间染上一抹鲜红,却下一刻便被覆盖。
她去历劫这件事虽在天宫之中是一件小事,但在冥界里却是一桩大事,上上下下如今无有不知的。但如今对于那九华殿中人曾经亲口称的“不普通”之人,玄冥本人好像并不太在意。
道明原以为孟元姑娘下了凡,帝座会隔三差五地便去人界看一看她,未曾想这半年多来都未曾踏出玄阴宫一步,便是九华殿都甚少出入。
起先道明又惊得以为帝座莫不是又生了什么事莫名其妙地闭了关,但前去侍奉的时候见帝座有时看书、有时雕刻、有时喝茶,眉宇间并无任何喜怒,同从前一般淡淡的。
道明有那么瞬间地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莫不是如今玄阴宫还在几万年前,还在孟元姑娘没有来的时候?
但十善殿仍然矗立在那儿,阿盈每一日都进去清扫整理,孟元姑娘先前的物件和陈设都一动未动。
他又觉得帝座老人家莫不是将此事忘了,思虑再三后趁着一日递交公文时垂首启奏了一句“孟元姑娘已然历到第三世了”,说罢,捧着佛经慢读着的玄冥连头都没有抬一个,只是回了“知道了”三个字。
道明如今便确信帝座并非人老了忘了事,而是的的确确因着这件事生了气。先前帝座在交泰宝殿上如此言行,明眼人都能瞧出他心有不悦,但道明没有想到这段不悦的日子能有如此长。
帝座很少生气,并不是因为他是个不动怒的老好人,而是因为但凡有人触怒了他,他总会在三日之内要么把事解决了,要么把人解决了,这股气定然不会拖到五日之后。
道明忽然觉得,孟元姑娘其人,是一个神人。一个能让帝座生气上几百日的神人。
生气便生气着,除了孟元姑娘其他人都无法解了帝座的这个气,底下人小心侍奉着便是了。这般诡异而僵持着的光景便持续到二百四十多日后孟元姑娘初入第五轮轮回的时候,天上终于来了个救星,便是天宫二殿下。
玄阴宫宫人只道这二殿下是个救星,殊不知他此番不是来灭火的,反倒是为这烧得正烈的火上添几滴油的。
这三十万年来玄冥都不是个能开玩笑逗乐的主,他少年时便是有些一板一眼的,如今更甚。能和他说上几句玩笑的,便只有这位二殿下了。
而能故意来激一激他的,也只有这位二殿下了。
这件事还须从三日前蔺沧在天宫里闲游说起,他无意间路过了天机宫,又无意间入了宫内寻到了南斗第六星君上生星君,又无意间向他打听了孟元如今历到哪处了。
上生星君掌管人的转世和来生,孟元如今在凡间,历劫之事便是统归南斗六位星君管的,因着她有八个轮回要历,故而这件事多由上生星君管辖。
上生星君只毕恭毕敬地道了句:“已历到第五世了。”旁的便不肯再说,只道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蔺沧自然只当他在放屁,天机天机,他们这些做神仙的天机不归自己管,但那些个凡人的天机还是归他们这些神仙管的,故而一番威逼利诱,上生星君方才不情不愿的说出来些边角。
这边角虽只寥寥几字,其中却大有可为。
缘着这第五世恰好是个情劫,其他的苦嘛,大抵都是一个路数。
这情劫虽也是同凡夫俗子历的,但好歹是个情劫,定然有些抓心挠肝的弯绕曲折来。这些个弯绕曲折对旁人来说不过就是个话本,但是对于一人来说,没准能戳到他的痛楚。
这人是谁自然不言而明。蔺沧如今想着的便是去冥界走一遭提点提点那人,他自然有一场好戏看。于是乎二殿下便火急火燎地赶到了玄阴宫,又火急火燎地入了九华殿。
他如此不请自来,先是熟练地在桌前给自己斟了一盏茶,然后熟练地打开扇子扇着风。
倚在榻上翻阅佛经的玄冥并不感到多少意外,而是抬了眼眸瞥了他一眼后便将视线落回原处。
蔺沧等了他半晌却还不开口,心下终于按捺不住,咂舌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有什么事儿?”
玄冥连眼都没有抬,将手上的佛经翻过一页,略有些懒懒地道:“你能有什么事?”
蔺沧噎了一噎,便也不卖关子,道:“自然不是我的事,而是她的事。”
玄冥道:“她是谁?”
蔺沧将眉挑起,转而干巴巴地笑了几声,道:“孟元的事。怎么,你现在不管她了?”
闻言,玄冥将眼抬起,眼神淡然而并无波澜,手中的经书仍攥着并未放下,他道:“你说本座执着,那本座便不管了。她如今不是在历劫么,怎么,历劫时还能生出什么事?”
他看上去淡漠,话说得也淡漠,蔺沧却从这话中变瞧得他并非不以为意,便笑道:“倒不是她生了什么事,而是我从南斗几个星君那儿听来了一嘴,觉得她如今这世历得实在有趣。”
语罢,玄冥将经书搁在一旁,显然起了些兴致。
蔺沧于是继续道:“她这世历的是爱别离苦,这人呐历旁的劫难都无妨,偏偏都要在这苦上生点什么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看着玄冥的目光意味深长,“爱别离爱别离,你我可都晓得这是个什么劫。嘶——我听那星君说这劫历得可是极其精彩啊。”
“照我算算,如今孟元也当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了,想必那情劫已然要开始历了。不知这劫难里会生出如何的故事呢,到底是民间的才子佳人爱而不得,还是哪朝皇宫里的帝妃恩怨。正巧我近日闲来无事,我且下凡去瞧上一瞧。”
他边绘声绘色地说着,边瞥着玄冥脸上的神色。
淡漠,极其淡漠。
蔺沧并未多言,而是点到为止。
道明见这位二殿下笑容古怪地摇着扇走了出来,他进去侍奉的时候又见帝座手上的一卷经文早已搁在一旁,目光却仍落在原先手持着经书的地方,好似在出神。
蔺沧依言去了人界,循着上生星君的指引来到一处坊肆。
街巷之中人声鼎沸,商贩们挂灯张户,往来行人络绎不绝。沿街市井小贩叫卖之声洋洋盈耳,糕点、面食的香气从冒着白雾的蒸屉之中散出,在或是驻足或是赶路的衣着形貌各不相同的人们之中穿梭,飘过三两行人落脚歇息的茶馆,又飘过张灯结彩熙攘忙碌的酒楼,同溢出的酒香掺杂在一起。
蔺沧幻化成凡间公子模样,手摇着扇在青石板上缓步行着,边走边看,甚是新鲜。
在这车马碾过石板的滚轮之声、行人商客交谈招呼之声、以及说书人滔滔不绝的说书声之中,蔺沧隐约听到夹杂在这许许多多的声响之中的一道女声,悠扬婉转,唱得内容他虽听不太清,但大抵是闺阁幽怨之流。
他四周望了望,未曾发现这处有戏台,便拦下一个路人问了问,那路人替他解了疑,原这戏台并不沿街,而是位于坊中,须向里走上个一里。
蔺沧依言转到一条巷子里,那唱戏之声渐渐地清晰起来,眨眼间一个并不大的拱门现在眼前,匾上书着“梨园”二字。
木门半掩着,蔺沧正欲推门而入,旁边却忽然溜出来一个灰衣布衫、十六七岁上下的小厮,尖嘴猴腮,向他作揖谄媚道:“这位爷,您贵人可是要进去听戏?”
蔺沧摇着扇颔首,小厮便急急地接过了话茬道:“看着爷的面孔生,想是先前未踏临过贱地的。您贵人有所不知,咱这园酉时才开场,眼下这些个角儿还在后院吊嗓子呢。”
如是一番陈了情,小厮躬身请他入园侧开着的一座茶楼里落座喝茶,蔺沧并未着急离去,听着那清脆的女声徐徐入耳,他用扇止住那小厮问道:“可否问一问,如今正唱着的是哪位姑娘?”
小厮侧耳细听了一听,想是诸多声音之中难以分辨,两条如杂草般的眉毛便拧在一起,良久后才谄笑道:“眼下有好几个角儿都在唱着,不知爷说的是哪位?咱这园里如今最红的旦角儿要属翠云姑娘,方才排的正是当红的曲儿《金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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