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川多山,也多山丘,大大小小分布不一。有的小山丘不费什么脚力便能走上去,山丘之间的洼地也大多地势平整,丘上丘下颇宜耕种。
历朝历代蜀中都是地腴民勤几无旷土,到了东秦,太祖皇帝带着属臣南征北讨十二年方立东秦,原本就是钱粮枯竭疲惫不堪,偏偏蜀中自前朝后期开始恃强割据,经营多年,易守难攻不说,还多次遣军出川偷袭抢掠,新朝无奈之下只能遣军平叛,咬牙从昭安二年硬生生打到了昭安八年,死伤无数,跟随太祖多年的几员心腹大将先后殒命沙场,这才彻底平定了蜀川诸路。次年,皇帝率朝臣立昭忠庙以祀诸亡将,同年,改年号显德。
六年战火,生灵涂炭,即便战后即刻有旨意蠲免赋役激励生育,蜀中两路始终人烟稀少。朝中几经争议,于显德三年下诏令流民入蜀垦荒。随后两年确实有两万余流民入了蜀中,但紧跟着显德六年荆湖南北两路与蜀中剑南东西两路同遭蝗灾,地里几近颗粒无收,还未休养生息缓过气,显德九年,剑南两路又是百年难遇的洪水,太祖忧心如焚之下旧疾复发,竟于当年病重薨逝。继位的太宗皇帝一边忙国丧一边忙赈灾,忙得焦头烂额,然而蜀中的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因连遇天灾,别说入蜀还没安居乐业的移民,就连原本的蜀中百姓都出逃无数。朝廷赈济之余连出抚慰减免赋税之策,仍然起效甚微,无奈只能再出移民入蜀之策,最终在承化三年令江南东西路、东南路、广南东西路及云丰路浮民入蜀,又连发多道垦荒免税旨意,这才陆陆续续约有三四万人进了剑南两路,朝廷也花了大力气施行诸多供应减免政策,加上后面十多年都算得上风调雨顺,人烟渐密,到如今,渐渐又看得到些许昔日天府大地的盛况影子了。
人多,往来商贩就多,商贩多,一些在天灾**中湮灭的镇市也重新应时而生,德运年间建成的明昌镇就是这其中之一。
明昌镇现属剑南西路蜀郡灵泉县治下,在前朝时原本是县制,据说在前朝中期甚至是望县,然而前朝末年割据混乱,明昌县城早早毁于战乱,留下一堆残垣断壁,成了行客与游方贩夫们的歇脚之地。
承化年间浮民入蜀之时,灵泉县的田地荒了七八成,没人种田就无田赋可收,从知县到县佐个个都恨不得地里能长出一堆人来。浮民入蜀旨意一出,整个县司从上到下个个用足了精神抢人,不但将垦荒免税的旨意各处张贴告示,还专门拨钱拨人在荒地多的地方建屋安置,发予投者口粮粮种,又有免租的耕牛农具等。垦荒免三年赋税,三年后田赋只纳垦田的三分之一,至十年后方如常,只要缴纳赋税,垦出的地就都是自己的,整个蜀中都一样,但灵泉县安置得周到,官吏们也和气不耍威风,有不少浮民就落定在了这里。
其中明昌一带天灾之后十室九空,接收的人也多。浮民大多是在旧籍失了田地,背井离乡赴千里之外就是为了能有自己的地,如今有地可种,且开垦荒地前三年的收成不用纳税,很多人都没日没夜卖力干活。来年粮食收获,家家户户也多少有点存粮,货郎们最是顺风耳,不辞脚力也要来做些交易买卖,慢慢地,那片旧城废墟渐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草市,久而久之,连过路的行客都要停下来看看草市上有无可买的。
到德运年间,明昌草市日日都开,已是远近闻名,灵泉县府来人勘访了几次,于德运七年往转运司呈了请建镇制的折子,转运司上报朝廷遣人来查核,历经一年多,最终在旧墟上建了新镇,仍用明昌二字做镇名。
明昌镇徒步去灵泉县城三个时辰不到,镇子东边不远就是清江,清江上接岷江,下通长江,一条江经过剑南西路的五个州府,有的去往荆湖江南等地的行船也走清江。启道五年建成明昌渡口后,镇上常常有途经明昌渡下船歇脚的人,人口来往越来越密,百业自然兴旺。从建镇到如今启道六年,才两年多,明昌镇就成了灵泉县辖下第三大镇。
因行客多,镇上客店食店最多,其他粮肉医药茶酒各色铺子等也都齐全,这几年更是开了两家酒楼。明昌镇有南北两条街,北街全是食店铺子,当今天子登基之后取消了宵禁,北街能一直热闹到戌时,南街则要安静一些,大半是客店,许多本镇住户的家宅也都在这条街上。
陆雁宁家就在南街上。自打两年前搬来了镇上,清晨时分就没了以前村里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但陆雁宁依然是每日辰时之前醒。她从小就是个爽利的孩子,四五岁时开始和父母分床睡,现在镇上这宅子里房间多,她母亲便将东厢房头一间重新摆置,给女儿做了闺房。
这会儿见窗纸透了亮,陆雁宁照例缩在被子里赖了会儿,这才翻身起来换衣裳。如今阳春三月,蜀中早就退了寒意,里外两件衫就足够了,衣裳都是前一晚母亲择好放在枕边的,她三两下穿上系好衣带,踩上鞋先往窗边推了个缝,看到外头有霞光,是个晴天,心里欢喜,赶紧往外跑。
陆家买的这宅院极宽敞,前主人是个开食店的,有些家底,因儿子过了州试,为长远计,便变卖家产举家迁去了县里。家有读书人,宅子的房间都做得颇敞亮,里里外外也比寻常人家讲究些,房间多,还带水井,前庭宽敞,房子后边还有一块圈起来的菜地。因是断卖,价钱不低,但宅子真不错,陆雁宁的父母当时一眼就看中了,即便还有别的几处宅子便宜不少,最终还是咬牙东拼西凑买下了这处。
陆雁宁出了房间第一眼就看到院里空地上摆了七八盆花草和一堆竹编提篮之类的物件,陆家除了种田地,近年来还卖些花草,眼下这些可都能换成银钱,她美滋滋一笑,习惯性走到隔壁房间门口。
门半开着,也是间卧房,床上却没人。
“向生已经起来了?”她心里嘀咕,住她隔壁的是比她小两岁的大弟,平常都是醒得比她晚的。
正纳闷时,就听有温温柔柔的女子声音唤她小名,“如意,你起来啦?”
堂屋屋檐下不知何时站了位年轻妇人,眉眼秀丽,体态匀称,正是她的母亲程氏。程氏手里抱了个白白胖胖的幼儿,笑吟吟看着她,见她回头,举起幼儿的胳膊朝她挥手,“平安你看,姐姐起来了。”
“阿娘!”陆雁宁赶紧跑过去,先抱住程氏的腰蹭了蹭,轻轻捏了捏安安肉乎乎的胳膊,伸手将他抱了过来,“平安今天怎么醒这么早?阿爹呢?向生也起了?”
陆家现下两子一女,她是长女,还有四个多月满八岁,下头两个弟弟,大弟小名向生,比她小两岁,是三年前收养的弃儿,上了陆家户帖的正经长子,大名陆朝生,怀里这个是程氏上年才生的儿子,大名陆朝安,小名平安,如今才七个多月大,正是好睡的时候,往日里都要辰时末了才会醒。
“还不是你爹,起就起罢,非要去逗一下,把平安闹起来了他倒跑了。”程氏嘴里嗔怪着丈夫,爱怜地顺了顺女儿睡得凌乱的头发,含笑道:“余婆现在厨下蒸包子,我抱着平安手头不得空,一会儿吃完早食再给你梳头。”
见女儿笑嘻嘻地和小儿子蹭脸,姐弟俩咯咯笑得十分欢快,她也忍不住笑着摸摸儿子圆圆的小脸蛋,又接着说道:“你小舅舅今日要坐渡船过来收货,向生听说要去渡口接他,昨儿缠了你爹一天要跟着去,这不,天刚亮那会儿就起了,还帮着搬了两盆花,跟着一起去渡口了。”
程氏的娘家是灵泉县城有名的富户,在灵泉县和邻近的两个县里都开有铺子,各色物品都卖,明昌镇土地出产多,又离得近,程家每个月都要来收货。陆雁宁前些天就晓得这次是她小舅舅来,但没想到会到这么早,以往她外祖和大舅来都是午时前后才到,“小舅舅从哪里来呀?还要这么早坐渡船?”
“渡口那边新开了县城到镇上的短渡,说是辰时之前渡费少收几十文,你小舅舅要送花苗上来,想看看是不是水路划算些。”
程氏边说边整理着女儿的衣领,见她头发黑油油一大把披散在脑后,想着每日那一匙胡麻,对女儿养的这一头秀发颇满意,又恐她年小抱久了孩子胳膊累,便伸手将平安接过来,“你先去洗脸,稀饭已经熬好了,有面饼和梅菜包子,洗完脸我们先吃,你爹和向生出门前吃了点面饼,你小舅舅头一遭坐渡船来,不晓得几时到呢。”
“好!阿娘,我先去拜祖先,然后就去洗脸。”
平安被母亲接手,啊啊叫了两声,倒也不哭,陆雁宁又和他玩了几下捂脸躲猫猫,逗得他咯咯大笑,这才转身进了正堂屋,朝着屋里正上方木台上摆放的几个牌位熟练地磕了三个头,口中脆脆念叨,“太祖父太祖母,祖父祖母,如意给你们道安啦,望祖宗们今天也要保佑我们家平平顺顺呀!”
堂屋里供牌位,这是陆家的家传规矩,程氏嫁过来之后也习惯了,每日早早就会给牌位上香,此刻含笑站在外头听着女儿清清脆脆的祝祷,等她拜完出来,抱着小儿子一起往后院去,口里哄道:“平安,姐姐现在去洗脸,我们先去看看包子蒸好了没,再看看我们吃的鸡子羹好不好?”
陆雁宁听到后面那句就苦了脸,“阿娘,我不想吃鸡子羹……”
农户家中都会养鸡鸭,鸡子鸭卵都能卖钱,陆家也养鸡鸭,到了镇上也照旧养了好些,但她家得的鸡子全是留着吃的,早食时家里每人不是蒸一碗蛋羹就是煮一枚鸡子,偏偏一家人里唯她不爱吃,除了炒着做菜能吃几口,其他煮的蒸的她都不爱,平常向生在时她都推给大弟,今日向生不在,多半是得她自个儿吃了。
程氏晓得她不喜蛋羹,但不喜归不喜,这会儿可是长身体的时候,小孩子要吃得好才能长得好,程家人和陆家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你吃一半,留一半等你爹回来吃。向生这阵开始窜个头儿了,往后每日得吃两枚鸡子,你的就不给他了。”
陆雁宁一口都不想吃,可她也知程氏让她吃是慈母心肠,便没再叫苦,应下了。
陆家人虽没有先前的主人家中人多,但每一间房都派上了用场,还在后院另搭了灶屋和浴间。程氏和陆雁宁进了灶屋,屋里有个中年妇人正坐灶间摘菜,正是跟着她从程家陪嫁过来的家奴余婆,看见他们进屋,忙笑道:“太太,包子和鸡子羹都蒸好了,可是现在要用饭?”
“嗯。”程氏瞧着女儿手脚利落地去拿脸盆打水,不忘叮嘱她,“如意,少打一点水,宁肯多跑一趟,别摔了。”
“知道啦!”陆雁宁欢快地答应着,手里没停,踮起脚在灶上专门温水的大号铜铫里舀了两瓢热水倒在小木盆里头,十分轻松就端了起来,哒哒哒小跑着放到屋里另一头的木架上。
答应得好,水是一点没少,都洒到衣衫上了,程氏无奈摇摇头,见余婆已经起身拿碗,便走到灶台前,腾了只手掀开锅盖,看了看里头蒸得满满当当的蛋羹和包子,“余婆,那鸡子羹你自己也记得吃一碗,等我们吃完了再给向生新蒸一碗放着。”
余婆笑着点头手下不停,很快就盛好了稀饭,陆家早食都是用粳米或是黄粟熬稀饭,佐上面饼肉饼包子馒头一类,程氏刚嫁到陆家时还吃不大惯,到现在已是吃得十分顺口了。
饭桌就在灶屋隔壁,陆雁宁的父亲陆科心思巧,手上也十分灵活。别人家做灶屋大多是靠墙做,他却特意做得隔院墙足有两三步远,还在灶台切菜这一面开了扇小门,在墙根下头放了几口大瓦缸,井水打上来存缸里,淘米洗菜随用随取,不用跑去前院水井,十分便捷。因程氏不耐暑热,他做吃饭的这半屋更是用足了心,灶下那半全是泥墙,吃饭这边却只用木板搭了个木屋,一面与灶屋接着,一面做了个极大的门,旁边紧挨着的那面也开了门,却是一半门一半做了个大窗,剩下那面也开了小窗,天热时门窗大开气流通泰,有风时还能自木板缝间漏进里边,格外凉爽,天凉时关上门窗,将细细糊好的黄泥茅草壁贴放在木板外头,风雪不透。象这个时节,便先撤一面茅草壁,只开门和大窗,吃饭冷热刚好。
陆雁宁吃了半碗羹,又吃了两个梅菜包子,喝了大半碗稀饭,见程氏喂平安吃那羹已经差不多了,反而自己一手抱孩子一手吃饭,不甚便利,便道:“阿娘,我先抱平安去那边看花吧。”
程氏晓得她抱走孩子是想自己方便用饭,很是窝心,家中三个孩子,她格外偏爱长女,不为别的,女儿实在是太懂事了,又乖巧又体贴,“去吧,要抱累了就放他到地上,明日何娘子会来洗衣裳。”
陆雁宁脆生生应了,抱着弟弟小小心心往后院的另一侧走,嘴里哄着,“乖平安,姐姐带你去看花去!去看我们家养的花,一会儿把舅舅来取花,换了银钱给我们平安买好吃的,好不好?”
平安抱着她脖子,也听不懂,但他这个月龄就喜欢被抱着到处走到处看,听到长姐说话,他嘴里也跟着咿咿呀呀。
和灶屋相对的另一边靠墙搭了一条十分简易的茅草棚子,顶上铺了茅草盖子遮雨,棚里摆满了木架子,上面林林种种约有百十来盆花草,有的刚抽芽,有的全是绿幽幽的枝叶,有的打了花骨朵,有一大半已经多多少少开花了,赤橙黄粉白好几种颜色。
陆雁宁抱着平安沿着架子走,挨个看一眼,花盆大都是褐色的泥盆,只有一个木架上单独摆了六七盆是白陶做的,高低大小各有不同,里头的花也不一样。
“平安快看!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这叫杜鹃。”
杜鹃这月份正是花期,她指的这盆开了三四朵花,极艳丽的红色花瓣,平安这段时间最喜欢看鲜艳的东西,此刻凑得近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咿哇直叫。
陆雁宁见他伸手过去,以为他要摘花,想了想,抱着他走到棚子外头,外头是片菜畦,边上长了七八株蜀葵,其中有两株已经有花半开了,和方才的杜鹃差不多的红色,“平安,那边是要给舅舅卖钱的,我们摘这边的花好不好?”
只要是鲜艳的颜色,平安就高兴得想扑过去,陆雁宁怎么看他都觉得他确实想要花,便努力想要腾出一只手去摘一朵,但她自己也才八岁不到,虽也算结实,奈何平安被喂养得很有分量,又好动,她一只手根本抱不住。
“大姑娘,把安哥儿给奴吧。”
全家人里会称老爷太太姑娘哥儿的,只有她娘从程家带过来的余婆了,陆雁宁其实更喜欢如意这个小名,但连她阿娘都扭不过余婆,她就不要和余婆争这声称呼了,反正怎么叫都是叫她。
平日里余婆也经常抱平安,这会儿她一伸手,平安就乐呵呵扑过去了,陆雁宁顺势将他送到余婆怀里,转头在面前的几株蜀葵里头挑了开得最好的那一朵,递到弟弟面前,小心将花柄放到他抓捏的掌心里,“余婆,阿娘吃完饭了吗?”
“奴过来时太太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余婆笑眯眯地看着姐弟俩的动作,“大姑娘快去吧,梳完头再来。”
陆雁宁捋了一把先前被平安抓到脸颊旁的头发,不好意思笑了笑,抬头瞧见程氏已经站在灶屋门口了,忙跑过去,边跑边道:“阿娘,我要梳头!”
程氏笑吟吟望着跑得披头散发的女儿,牵着她往卧房走,柔声道:“如意今天想梳双丫髻还是三丫髻?阿娘前两日买了红珠串给你,一会儿正好可以用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