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冉鸣鹿再看那刺目的白色,眼眶不免酸涩。
自听到丧龙钟那日,她已然晓得自己的结局,可她未曾料到的是自己竟会是最后一个被处死的人。
身后的人推着她往前走,因好几日未曾进食的原故,腿软的直发颤,刚迈出步子就栽倒在雪地里,落得满头银白。
脚底的血渍已将那块雪地染的洇红,正是上了枷锁的缘故,她失去了控制自己身体的能力。
身后的人正欲伸手拉起她,同行的另一人急忙阻断了,“你可别发善心了,今日若帮了冉洐那便是得罪了掌印大人,也是得罪了咱们当今圣上,你想想你老娘。”
闻此声,冉鸣鹿不免苦笑叹息,而后又抬眸朝天摇了脑袋,这大玥早就姓齐了,拼搏八载终还是竹篮打水。
单薄的囚衣被雪打湿,寒气直灌胸腔,如果让冉鸣鹿去选择,她甘愿就死在这一刻。
茫茫的白色里突然出现一抹大红,晃得她有些发昏。
身后两人毕恭毕敬的作揖,“太后娘娘。”
油纸伞替余珩盖住了空中飘来的雪块,太后娘娘举高临下地望着她,“冉洐,你是真的非要死不可吗?”
冉鸣鹿则垂眸望着自己的脚尖,细细品味着那句话的意思,继而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替她撑伞的太后似是被这笑声给刺到了,眉头微微一蹙,目光里全然是不解,“哀家给了你机会,只要你低头便可。”
冉洐敛住了笑容,哑声道:“太后娘娘您的做派我学不来,您不必劝了,我自小便不是那墙头草,我与那阉人之间还隔着我爹娘的性命。”她说得轻巧自在,丝毫未顾及眼前人的脸色变化。
太后指尖颤了下,然后轻轻蹲在她身边,一手拿出绢布替她擦去了嘴角的鲜血,“小表姐,你恨我吗?”
冉鸣鹿鸦羽般的长睫遮住了琥珀色的眸子,脸颊扬起一对俊丽的酒窝,“恨,又或者不恨,在此刻当真重要吗?”
瞧着对面那人脸颊的笑窝,太后半晌无语,最后仅是轻闭了眼睛任由长睫垂下,朝人挥手,“带走吧。”
冉鸣鹿又被两人架起,慢悠悠地拖向囚车。
在车驶离前的一刻,她悠悠瞅了一眼这金碧辉煌的地方,疲惫地合上了眼。
这一生活的似乎太悲苦了些,到临死前竟不知甜字究竟该如何写了。
她出生那晚家里闯进来只幼鹿,叫声清澈明了,爹爹觉得有灵性,于是乎给她起名为鸣鹿。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没有人愿意料到死亡来的这般快。
秦失其鹿,先得者王。
皇权纷争的漩涡将朝堂之上的所有人卷入其中,无人可说不,无人可幸免。
贤良高明的靖王手持长剑直逼宫门,弑父谋反,敲响了首钟。
众官食不下咽,寝而难安。
混乱非常之际,手持遗诏的杂毛太监屹立于城楼,轻而易举的将谋反之人绞杀于养心殿前。
皇帝薨了,靖王死了,偌大的权利随着那份不知是真是假的遗诏落入一个阉人手中。
年仅十岁的庆王庆王披上了龙袍。
百官哗然,无人服气。
爹爹属于愣头青,一腔孤勇在朝堂之上大口反驳,明着怼辩。
杂毛太监开口一笑:“诛。”
在血洗她家的时候,阿兄拼死护住她的性命,让她得以免去一死。
讲来可悲,全家最无用的人肩负了血海深仇,黎明来的那一天似乎遥遥无期。
她也至今无法忘记阿兄那一句:好好活着,要看到那个阉人付出报应的那一天。
沦为乞丐的她,靠着她识的那点字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出了她的官途。
她要将那个阉人剥皮抽筋,五马分尸。
幸而上苍眷待,二十中得探花郎,入翰林修书,二十五居得刑部首席尚书职,控冤案律法。然后便在此位上兢兢业业,暗中谋划了五年,
可怜因又一次的政变而被剥了官服沦为阶下囚,那个阉人却又一次的掌控了大玥的全部权利,不甘做傀儡的陛下却被永久的掩埋在冻土里。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跟她的爹爹太像了,不够圆滑,还总当出头鸟。
就好比现在的每个人都在告诉她,只要她肯回头,一切皆有转机。
都怪她这个人心眼死儿,就算是把刀架在她脖颈上她也不会为了苟活而背了自己的心的:她要效忠的人是姓宁的,不是姓齐的。
她与那死阉人势必不共戴天。
囚车压过的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天上的雪也似乎是不会停了,反而愈来愈强烈。
她身上很快就结了一层冰碴子。
刺骨的寒风刮的她脸疼,她抬眼望向喧闹的街市。
眸光流转,她看到了人群中的一抹靛蓝,那人正浅笑着冲她颌首。
没想到死前真的又见了一面,她怆然的向他回了一笑,嘴里的涩味在舌尖弥漫开。
蓝衣男子因为她的笑容愣了一秒,随后笑意便僵在了唇边,原来她到死也是不会害怕的啊。
随着囚车慢慢向刑场靠近,街道两侧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
冉鸣鹿伸手接住了从天而落的雪花,细细的端详起来。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脆生生一句话,“娘亲,车里的人生的真好看。”
“闭嘴。”
冉鸣鹿神情一滞,回忆起了自己作为探花郎游街的那日,似乎那日也有人夸她生的好。
细来一算,竟已过去十年了。
在街角的蓝衣男子沉眸看着囚车里的人,免不了冷哼一声:“倒是真的是那康禾帝忠心的一条狗,哪怕死了都不愿屈服半刻。”
身旁的人只是微叹一口气,满口可惜:“她本可以不用死的,明明只需……”
“罢了,她自己选的路。”男人又道,“我们无法阻止。”
冉鸣鹿被押上刑台时,她的目光投向了满地的银白,突然脑子里涌出爹爹拉着她的手同她讲道理的模样:“阿鹿,你切记,为官最重要的是忠心,我忠于大玥,忠于宁姓,忠于自己。”
刽子手的仰天灌了一口酒,举起刀又全部喷洒到上头。
冉鸣鹿狠闭住了眼睛,也放缓了呼吸,静静等待刀的落下。
忠于大玥,忠于宁姓…忠于自己。
爹爹,阿鹿做到了。
*
“大人……”
“我的儿啊…”
在一片喧闹的哭泣声中,冉鸣鹿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子,浑身的酸软使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半晌,她才提起丝理智去朝自己周边打量。
只一眼,她便看到了跟前的黑色灵柩和满屋的白绫。
这是如何了?她是魂魄离壳了?
可想来也不会,毕竟她背后空无一人又有谁会愿意给她置办灵堂。
思绪逐渐放空,她悄然间垂眸去看自己的衣裳:纯白色的长裙上套着短款素纹夹袄,朴素的草鞋略显单薄。
随意往头上一摸,盘起的发髻间恍惚插朵纸花。
愣神之际,一名哭到不能自已的老妇人转身指着她的鼻头,破口大骂道:“冉溪!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你个婊子!”
害死了她儿子…婊子?
这几个字分开读她都认得,可凑在一切却又显得十分艰涩难听了。
还未等她开口说些什么,离她最近的女人就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
灼热的痛感…
不对,这是活生生的感觉,她还活着!
一阵激动麻酥酥的从天灵盖直灌脚底,冉鸣鹿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将屋内的情况尽收眼底。
棺木内的,是一个约摸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子,身着七彩寿衣,脸色苍白如纸。
她刚想往前挪动一步去看清桌子上灵牌上的字迹,却被身后的人一脚踹翻在地,受脊背疼痛的刺激,她嗓子一甜,噗的吐出一口污血来。
“冉溪,我杀了你。”
冉鸣鹿挣扎着回头去看身后踢她的人,不免一阵惊悚。
那素衣女人端了地上的火盆就要往她身上摔,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的模样。
“不可!”她嘶声吼道,身体却绵软无力的紧,根本没有躲开的可能。
刹那间,
一身影跃然挡在了她跟前,伸手打翻了女人手里的火盆。
“三郎,她可是杀了你哥哥的罪人呐!”女人气的眼泪婆娑,指着冉鸣鹿的手直打颤。
冉鸣鹿只觉得头晕目眩,强撑着无力的身体去看刚才救了她的人,低声道谢:“多谢。”
身前的人幽幽转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冷清的脸上写满了对她愤恨,特别那双含泪的眼睛里…
“她是该死的,可不是由我们杀了她。”
冉鸣鹿又是嗓子一甜,吐出口鲜血来。
现在她大概理清了头绪,冉鸣鹿躯壳死了,这个叫冉溪的灵魂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有着冉鸣鹿灵魂的冉溪。
她抬眼看了下高悬的白绫,最终由于体力不支陷入了一片漆黑。
*
冉鸣鹿是被一盆凉水泼醒的。
“你不配睡觉!□□!”
昏昏然地瞧着面前的人,她只觉得脑壳子生疼,犹如尖刀嵌入额顶一般。
带着钝痛,她思索起借尸还魂这件奇事儿来,
这种事儿降临至到她身上,真倒觉得是上天垂怜她了。
看着她发愣的模样儿,老嬷嬷继而又端了一大盆水要往她身上泼,口里依旧不断地骂咧咧着污言秽语。
向来以清明自持的鸣鹿何时受过这般羞辱,哪怕在牢里也断不敢有人敢如此腌臜她。
她咬着牙,哑声问道:“你口口声声骂我不知检点,那请你告诉我,我做了什么!”
她不了解此身体的主人是好是坏,亦或是发生了什么极为不堪的故事,但她明了这一盆接一盆的冷水是个人都受不住,更何况这个身体又如此单薄瘦弱。
怕只怕她刚重生便又归了西。
“呵,你不知道?你胆敢不记得!若不是你在嫁于林大人的那晚偷摸溜出去幽会,他怎么会从高墙之上摔下来…你这个祸害。”老嬷嬷咬牙切齿,指着冉鸣鹿的鼻子怼道。想来她也是未见过这般厚皮无耻之人。
冻的瑟瑟发抖之人,竖起耳朵尽力去获取那句话里有用的信息:
林大人…完全没听说过,想必也不是什么朝廷命官。
偷摸出去幽会?大婚当晚?总觉得有蹊跷,但是未知全貌不予评价。
于是,她呕出一口血沫,极力辩驳:“我没有!”这种时候只怕是有也是打死也不能承认。
“狡辩!”老嬷嬷气毁了,提起身边的棍子就要往冉鸣鹿身上砸。
棍子落在身上的时候,紧闭的木门开了,幽黑的暗室进来一束光亮。
由于强光的刺激,冉鸣鹿下意识的闭紧了眼睛。
“你出去吧”
“是。”
极为熟悉的声音。
木门的再次关闭,恢复黑暗才使得地上的人重新睁开了眼睛。
她趴在地上仰头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人。
“很疼吗?”那人突然跪在她跟前,单手握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他正视。
浑身的痛苦顺着血液再次席卷全身,她只得吃力地合闭单只眼睛,手死死绻紧那人下垂的衣角,“不疼,但是我没有害死他…所以我不甘心死。”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呢?嫂嫂…”他说着加深了手指的力道,颇为兴奋地瞧着她不堪的模样,“听闻我阿兄娶的嫂嫂可是大美人呢,今日凑近一看也不过如此了。”
冉鸣鹿看着面前大抵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却不知为何的脊背发凉,或许是他给予的压迫感过于强烈又或者是她现在的身体在向她的大脑发布求救信号。
仍是那句话,她冉鸣鹿从来都不是怕死之人,只是不甘心重来一次还是这么凄惨的死去,既然又给了她一次机会,她无论如何也是要把握住的,她是要那人死,她是要那人拆骨煲汤已卸心头之怒的。
于是她迫使自己挤出声音来:“你难道就不怀疑这件事的蹊跷吗?我纵然再大胆也不敢…新婚当晚…我不信你没脑子…咳…”
“好,就当我相信你,那我哥哥的命总得有一个人来偿吧,你就是最合适的那个,他们一致这么认为。”
冉鸣鹿呼吸一滞,用牙齿紧咬住口腔里娇软的嫩肉,“所以,你并不这么认为对吧。”不知不觉间,她的指甲已经嵌入少年皮肉里:“你怎样才能让我活下去,我愿意帮你做任何事。”
少年嗤然一笑,“就凭你?你能做什么?连自己的命都把握不了。”
“我能做的比你想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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