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许久,渐渐的,连云水街上商贩的叫卖声都听不见了。
满心欢喜的瞿无祸此刻也有些迟疑了,他停住步子,看着眼前四方无门的小院,试探性地向阿寿小声问道:“先生是不是走错了,这里好像不大对……”
阿寿停住脚步:“哪里不对?”
瞿无祸犹疑道:“好像不是出去的路……”
阿寿道:“自然是出去的路——送你归西的黄泉路!”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
瞿无祸面朝下直挺挺地摔在地上,昏了过去。
他身后站着一名小厮,手中紧紧握着一根拳头粗半人高的木棍,他用足尖踢了踢地上的瞿无祸,向阿寿道:“阿寿哥,现在怎么办?”
阿寿向着昏迷不醒的瞿无祸飞起就是一脚,骂道:“回家?回你姥姥的家!不要脸的臭叫花子,仗着口齿伶俐些,真把公子当傻子戏弄么?”
他指挥那小厮道:“抬走,扔柴房去。”
小厮赶紧把瞿无祸往院子最深处的一间小屋拖过去。
“砰”的一声,屋子被牢牢锁上。
门外传来阿寿的声音:“要是传出一点声响被人听见,或是有什么消息落到老爷夫人耳朵里,你记着,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小厮赶紧赔笑道:“阿寿哥吩咐的事小弟哪里敢耽搁,您放心,就算这小子变成苍蝇,也甭想从这里飞出去!”
“算你识相。”
二人的声音逐渐远去:“阿寿哥……这小子……咱怎么处理……”
阿寿:“明天再说……好心情都叫他给糟蹋了,该死的……走走走,先来两把……上次输你的钱这回我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嗐,上回是小弟我手气好,这次……”
一切归于平静。
柳浪与金风置身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就在身边。
“瞿无祸那几日的下落不明,有解释了。”柳浪小声道。
黑暗中忽而传来一声轻微的弦响,其音极低,犹如蚊蚋。
随即便有一阵清风卷过,将笼罩住他们的黑暗吹散,撕扯出一线天光。
伴随这道天光而来的,是一阵野兽般的凄厉哀鸣。
破碎人声远远传来,缥缈幽微——
“……按住了,别让他乱动……对,往里灌……”
“怕什么……老爷夫人都不知道他在这……”
“……不中用的废物……按好了他,我来……”
“哎!……混账东西,你敢吐我?……给我扇他的嘴……”
天光明亮如一道闪电,柳浪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前景象仍在柴房之中,但已是白日。
距上一段不知过去了多久,柳浪四下望去,柴房内一片狼藉,瓷碗的碎片散落一地,柴火和干稻草七零八落,唯独不见瞿无祸的人影。
柳浪:“他人呢?”
金风:“你脚下。”
柳浪赶紧一个退步,虽然他们只是身在虚影,并不会对景中任何物体产生实质的触碰。
待他看清了脚底下那一团,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瞿无祸蜷缩成刺猬状,遍体鳞伤,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背上的衣衫被抽的稀烂,露出下面大片大片鲜红的血肉。
他就像个死人,脸埋在稻草堆里,一动不动。
柳浪蹲下来,仔细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口,喃喃道:“鞭伤很重,怕是活不成。”
像是为了回应这句“活不成”,贴着稻草的脸忽然喷出一口气,接着虚弱地咳了声。
这时,门外突然人声,压得极低:“喂,喂,还活着吗?”
瞿无祸一言不发,许是没有力气,又或许是不想回答。
门外的人见无人应声,啧了一声,喃喃自语道:“我的娘呀,不会真弄出人命来了吧?这这可怎么办……”
瞿无祸的眼皮子撑起一条缝来,那没有眼珠的瞎眼里透出一道刺目的白。
他张了张嘴,可是没有发出声音,他缓缓举起手,一点一点摸到了自己的喉咙处,骤然发狠用力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从嗓子眼勉强发出了几声干呕。
听到动静,门外的人立刻警觉起来,连忙追问道:“你还活着是吗?没死吧?”
瞿无祸说不出话,只能用左手在地上锤击了两下作为回应。他的眼珠向前凸起,额头上青筋暴起,皆因他的右手死死卡住了自己的喉咙。
门外的人听到撞击声,高兴起来,道:“嗐,你没死就好……阿弥陀佛,再怎么说,也不能平白把个大活人整死啊……”
他嘟哝了几句,又转过来贴着门缝急切说道:“我晓得你说不了话,这个……你也别怨我,阿寿哥逼着我,我也没办法啊。”
瞿无祸浑身战栗,脸憋得通红,终于受不住了,右手一松,脑袋一垂,整个人再次面朝下埋在稻草堆里。
门外的人听不见回应,着急道:“你你你可别千万怪我啊,谁叫你跑来触公子的霉头,让公子被老爷骂了……这事说到底,还是你自找的啊。”
那人趴在门上听了一会,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赶紧又道:“你等着,今晚老爷夫人公子去庙里祈福,届时大半个府里的人都会跟着去,等阿寿哥跟他们走了,我就放你出来。”
听到这话,瞿无祸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满身血污将他洗成了一个血人。
依靠两手艰难地撑着地面,他一点一点爬到了门边,用尽力气在门上锤了两下。
门外的人道:“你还能走,看来没什么大碍……那说好了,今天傍晚,我带我的衣裳来给你换上,我好带你溜出去。”
他想了想,又道:“你回家找个郎中看一看,抓点药吃一吃,嗓子……说不定还有的好呢?”
瞿无祸贴着门伏在地上,重重喘息。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
瞿无祸撑着地面试图起身,最终力气耗尽,只能拖着两条腿半瘫半坐,倚着木门不再动弹。
又是一阵狂风自二人的耳畔呼啸而过,瞬息之间,便转换至傍晚时分。
柴房内多了一个人,是在瞿无祸背后给他闷棍的小厮,手里抱着一包衣裳,一脸忧心地看着地上的人,道:“你没事吧,还能走不能走?”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瞿无祸扶着墙壁,竟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看上去比早上的时候略清醒些,但依旧是一副毫无生气的死人模样。
见他还能走,小厮可算放了心,飞快地把手里的衣服塞给他,嘱咐道:“快换,此时他们都在大门送人,去侧门的路我刚刚瞧过,可巧一个人也没有。你快啊,倘若耽误了时机,就走不掉了!”
听到这话,瞿无祸咬牙挣命,一把扒掉了身上破碎不堪的血衣,哆嗦着手脚,用他所能的最快速度,换上了小厮递给他的衣裳,然后一瘸一拐地就要往外跑。
小厮赶紧拦住他,指着他的脸急急忙忙道:“擦擦脸先,你看看你脸上的血!”
瞿无祸闻言,立刻用刚刚脱下来的血衣当做抹布往脸上用力抹去,岂料这血衣上遍布血迹,再怎么擦都只能是越擦越糊。
小厮直跺脚,在兜里摸索一阵,摸出一块崭新的帕子塞给他,道:“用这个!”
瞿无祸接过这条洁净无垢的帕子,迟疑着,并不敢那它去擦自己的脸。
小厮跳脚:“愣着干嘛?不想走了??”
瞿无祸这才用那帕子使劲地抹了抹脸,总算是把脸上的血垢抹去了大半。他手里拿着已被血迹染得斑驳变色的帕子,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小厮。
小厮摇头道:“送你了,快走快走!”
他们二人逃也似地奔了出去,瞿无祸的腿脚有伤,并不能走的太快,这小厮只得扶住他。
所幸这一段路上果真没什么人,但途经姜却邪所居的寝房时,眼尖的小厮瞥见屋内摇曳烛火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映射出来,吓得他六神无主,拉着瞿无祸躲在了窗下的旮旯里。
这是柳浪上次藏身的地方。
瞿无祸不知发生了什么,向他投去困惑的目光,小厮扁着嘴拼命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这时,屋内传来人声:“这些丫头也真是,一点小事都做不好,害的公子亲自折回来取……赶明儿我一定骂她们一顿……”
是阿寿。
但另一个人的声音极低,隔着墙壁根本听不真切。
阿寿又道:“那个灾星?公子放心,保管他以后再也不能来找公子的麻烦……不会不会,小的有分寸的,也就是揍了一顿赶他回去……这种人小的见多了,不动点真格的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好好好……出发吧,公子……”
房门开合,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穿过回廊。
小厮松了口气,探出头来确认四下无人,这才放心大胆地把瞿无祸拉起来,继续扯着他往侧门赶。
他将瞿无祸送到门外,半个身子藏在门内向他说道:“快走吧快走吧,千万别让人瞧见!”
瞿无祸却站着不动,指指自己,又指指他。
小厮不解,猜测道:“你是不是问你走了我怎么办?”
瞿无祸点头。
小厮摆摆手道:“我没事,反正今天也不是我轮值,大家伙儿这会子都趁着老爷夫人不在家赌牌去了,就算追查起来,阿寿哥也怪不到我头上。”
瞿无祸点点头。
小厮想了想,又喊住他,犹犹豫豫道:“唉,我真没想到阿寿哥他……哎算了,你快走吧,记住,别再来了啊……”
门砰然关上。
瞿无祸呆呆地凝视了一阵这紧闭的朱门,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忽然,他仿佛记起来什么极为要紧的事,触电一般直起身子,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就要往回赶。
画面戛然而止,一团黑雾掩住眼前景象,将二人的视线包裹起来。
黑雾中传来幽幽声响——
“苍天啊这什……是你?你是不是要吓死我……”
“你还不快去瞧瞧你娘……江六叔给埋的,埋哪儿我也不晓得,你自己问他去……”
“你怎么不说话,诶诶诶?喂喂喂你给我站住……妈的,这混账越发没礼了……”
黑雾散去,浮现在柳浪眼前的,是极为熟悉的场景:
瞿无祸站在一扇破木门前,门里是那日在乱葬岗拜访过的老头,此刻正一脸狐疑地打量着他。
天色已晚,雪夜无光,且他又换了干净衣裳,老头看不清他身上的伤,只道他是得了消息来找麻烦的。
“你娘的事我都说了,你还有事么得?”
瞿无祸抽动着嘴角,试图发出声音,可惜,除了“咯咯”的颤响,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头等了半晌,见他不讲话,又拿眼睛瞅着自己,一时间怒气暴涨,忍不住瞪起眼破口骂道:“疯子!瘟神!!滚!滚!滚滚滚!滚呐!!!”
他骂着骂着,眼里忽然蒙上一层泪。
瞿无祸越发急切地往前靠了一步,嘴巴半张着,急切地想说什么话。
老头没有给他机会,暴怒中将门一把关上,老旧的木门随之发出脆弱的呻吟。
瞿无祸停在那里,泛白的眼瞳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嘴巴没有合上,却已经不再试图想让它发声了。
门里传来老人的哭声,哀恸悲苦。
瞿无祸没有走。
他跪了下来。
非常虔诚而郑重地,在老人家门前的石阶上,磕了三个响头。
“咚!”、“咚!、“咚!”
抬起头时,额前未好的旧伤撕裂,鲜血顺着领口流了进去。
他再一次满脸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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