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景消散的同时,柳浪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呜咽。
“玄玑姑娘?”他试探问道,却没有得到回应。
团团迷雾中传来阿寿的声音:
“公子是听说你老娘归了西,念在昔日情分,这才特地赶来劝慰,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许是他自己吃坏了嗓子吧,管他的,反正这人说话又不中听,哑了不是更好?”
“诶,公子,我这就好好跟他说。”
“你这家伙,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做给谁看?我家公子是说好要来,但隔日见你并未按时来请,只当你是玩闹取笑,所以才未赴约……你自己不来请,反倒跟公子置气?”
“你看我干什么?臭要饭的,你再看我试试?”
云雾散去,柳浪发觉正身处荒郊,面前是一乘崭新华贵的马车,帘幕低垂,两枚小巧的银质铃铎随风摇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柳浪远远看去,见数十步外的草木从中,一群百姓躲在那里探头探脑,争先恐后地伸长了脖子往这里瞧,但碍于车前有数名护卫看守,并不敢靠近。
他看出站在最右侧的,便是那名服下毒药却侥幸逃生的老伯。
正在此时,车舆内再度传来人声。
“喏,拿好了,若是磕破个一点半点,看我不揭了你的皮!”尖细乖张,仍是阿寿。
一阵风袭来,不动声色地将帘幕轻轻吹起一条缝,虽只有数寸间隙,但也足以让柳浪二人看见里面的场景。
端正坐在最里的,是面无表情的姜却邪,而坐在他左右手的,分别是阿寿,和怀中抱着一把玄素的瞿无祸。
由于是背对着,柳浪看不见瞿无祸的表情,但从他伸出袖口的手上数道疤痕来看,他的鞭伤还未好。
瞿无祸伸出手,指了指琴,又指了指姜却邪,他张大了嘴,艰难的吞吐半天,勉强发出一个音:“娘……”
这可把阿寿吓了个半死。
他没想到这小灾星的生命力竟如此顽强,那么大剂量的猛药灌了进去,这才过了几日,便又能开口说话了。虽是只字片语,但已让他心惊不已。
阿寿强作镇定,道:“娘什么娘,让你弹你就弹,哪来那么多废话。”
姜却邪忽然举起手,阿寿立刻噤声不语。
姜却邪抬起眼,看着瞿无祸,心平气和道:“按时赴约,我并无过错。若你替我将这事办砸,我便绝不会答应你的要求。她头七之日,必不会前来守灵。”
未能赴约,是我之过。若你替我办成这事,我便答应在她头七之日回来守灵。
阿寿:“你瞧,公子都许诺给你了,还不快谢恩?”
“……”
“愣着干什么?若不是公子赏识你,你哪能有这个机会,在太守大人跟前献丑,寻常人可是连大人的面都见不着的!这不是你几世修来的好福气么?”
瞿无祸低下头,玄素静卧在腿上,他将两手抬起,又缓缓落下——
一曲终了。
阿寿目瞪口呆,仿佛眼前这人不是他先前认识的那个灾星,而是个活宝。
“你???”
瞿无祸将玄素归还,他甚至呆在那里,忘了伸手去接。
“我之前还当公子是开玩笑,原来你果真是有天赋的……”阿寿结结巴巴道,“这琴技你是在何处学的?是哪位高人传授,快告诉我家公子,来日也好登门造访。”
瞿无祸轻轻摇了摇头。
阿寿以为他心存芥蒂,脱口骂道:“可别不识好歹,弹的略好些便尾巴翘上天了么,若不是公子接济,你哪里来的钱去学琴?”
瞿无祸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是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
阿寿还要骂人,被姜却邪抬手制止。
姜却邪道:“难听至极,比我还要糟上三分。如此,我再不得安心了。”
阿寿替他主子道:“还不快谢过公子,公子恩准你去大人跟前弹奏了!”
瞿无祸一动不动。
阿寿推了他一把,道:“犯什么死相?只要你不给咱们雁丘丢人,你老娘头七那日公子必定会前来守灵,再者,往后都会有人从府里给你送吃食来,保管你挨不着饿。”
瞿无祸垂着头,口齿含混不清:“好……”
伴随着“嘣”的一声巨响,犹如天崩地裂,山嚎海哭,眼前的一切再次烟消云散,似乎也在暗示着最后的结局。
趁着空隙,柳浪小声向金风道:“如此说来,是姜却邪技不如人,担心在青州太守面前丢脸,所以找了他弟弟当捉刀人?”
不等金风回答,真正的答案便自动在他眼前徐徐展现出来。
这是瞿无祸十九年的生命中,最后一景,也是最为喧嚣热闹的一景。
正月,姜府张灯结彩,歌舞升平,鸣钟击磬,这一切都是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青州太守与其家眷所精心布置。
瞿无祸站在姜府侧门边,身着麻布素衣,额上一截麻绳,面无表情。
他就那样站着,站在僻静幽暗的侧门口,静静聆听着远处正门前的欢声笑语,一双破靴两三个漏洞,露出他冻得通红的脚趾。
今年的雪好像从未停过,一日接着一日,如鹅毛鸿羽般洋洒不绝,仿佛誓要将整个雁丘掩埋。
一名小厮推门出来,见他站在那里,急得拉扯他:“杵在这里干什么,筵席要散了,都等着公子奏琴呢,还不快进来!”
瞿无祸回过神来,见到来人,吃了一惊,随后嘴角微扬,哆嗦着,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脸:“是……是你……多……多……谢……你……”
小厮吃了一惊:“你能讲话了?这,这也太邪门了吧?这才几日啊?你上哪找的高明大夫?”
瞿无祸摇摇头,道:“不……不……”
小厮见他头上还缠着守孝的白麻绳,赶紧扯下来,到处找不到能丢弃的地方,只得忍着晦气塞在自己袖子里,责备道:“你可真是昏了头了,怎么敢明目张胆地戴着这晦气东西进来?也就是遇见了我,若是旁人,势必要回禀老爷,赏你一顿板子吃!”
瞿无祸被他扯下麻绳的时候稍稍退后了一步,似乎略有些不情愿,但到底没有拒绝,还是任凭他扯去了,小声道:“我……”
见时间紧迫,小厮等不及他慢吞吞吐字,扯着他就往里跑:“阿寿哥告诉我,是因为你弹玄素弹得好,这才让你悄悄地顶替公子,给咱们雁丘挣个脸面,果真吗?你弹得比公子还要好么?”
瞿无祸任凭他拉着往前跑,木木的,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小厮跑得飞快,头也不回,自顾自道:“我跟你说个稀罕事,前日我娘手滑,摔了夫人的碗筷,夫人竟然没有发怒,还体恤我娘年纪大了,说我们家世代为奴,从夫人母家一路服侍道姜府,几十年辛苦,说等年关过了诸事不忙,就还了我们一家的卖身契,饶我们出去立身过活呢!你说,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还叫我们一家给撞上了,多亏公子福星庇佑,不然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姜府的家生子了!”
他欢喜地絮絮叨叨,也不管瞿无祸理不理他:“我爹已经在城南十里坡瞧中了一间小房子,我想着,等搬出去了,我就去找个活计,再讨个媳妇,生一堆大胖小子。我娘喜欢桂花,我就在院子里栽棵桂花树,她每日都能在树下晒太阳!”
说了一通话,小厮忽觉冷清,这才发现瞿无祸一直没有搭腔。
他转过头来,向瞿无祸道:“你怎么了?是不是穿太少冻着了?你别担心,屋里烤了火盆,暖和着呢!你只管放心大胆地替公子弹曲儿,把太守哄高兴了,公子指不定要怎么赏赐你呢。”
瞿无祸扯了扯嘴角,像笑更像哭,慢吞吞道:“好……”
绕过回廊,欢笑声越发近了,眼前遥遥可见一片灯火通明,隐约传来觥筹交错的清脆声响。
小厮把他送到廊下,指着前面小门处站着的守卫,向瞿无祸道:“你跟着吴大哥走就行,他把你偷偷运送进去。”
他挠了挠头,道:“嗐,其实我也想听听,你到底能弹成什么样,竟能比公子还好些?”
“……起初我也以为你是个难缠的混账,如今看来你人倒还不错,还会弹琴,也就长得丑些,其他都比我强好些了……你日后要是遇上什么麻烦,可以来城南十里坡找我。”
他忽然想起这家伙似乎是个人人喊打的灾星,自己竟然把他往家里招,不由得后悔起来,赶紧又补充道:“额,你要是有急事就算了,没什么急事可不要随便来啊!”
瞿无祸木愣愣地看着他,垂下脑袋,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向那名守卫缓缓走去。
小厮在他背后挥着手,小声鼓舞道:“你好好弹,弹完了,我再送你回家!”
瞿无祸没有回答。
吴姓守卫替他推开门,道:“公子就在里面,你进去。记住,不要乱跑,也不许开口说话!”
瞿无祸走了进去。
他仿佛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从未涉足过的神奇世界。丝竹声与碗筷碰撞的叮当不绝于耳,席间还有爽朗的笑声与私语声,这些陌生的声音裹挟在一处,向他奔涌而来。
但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面前,只有一座一人高的精致屏风,屏风上绘的踏雪寻梅栩栩如生,将对面的一切声色与他隔离开。
姜却邪坐在屏风前的椅子上,面前搁了一副琴架,见他来了,便站起身,示意他坐自己的位置。
瞿无祸走过去,坐下来,面无表情,如同牵线木偶。
等了片刻,只见阿寿从侧门蹑手蹑脚地溜进来,怀里抱着一把玄素,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横陈在琴架上,向姜却邪耳语道:“都打点好了公子,可以开始了。”
姜却邪闻言,向瞿无祸抬了抬下巴。
瞿无祸伸出布满伤痕的手,柳浪见他手上除了伤疤还添了不少冻疮,有些甚至已经破裂,流出的脓全部冻在他手背上,而他竟然毫无知觉。
阿寿看见这双手,厌恶地翻了个白眼,口型似乎在说:好好的琴平白被这叫花子糟践……
如此一双手按下琴弦,迸发出的却是山间水流、峡中鸢啼一般的曲音。绵长幽远,如松涛漫漫,仔细听时又能感到一丝悲凉之音,若有若无。
都说曲通人意,抒尽平生心酸事。
席间的人声渐渐静了下来,有人小声说道:“谁在弹琴?”
另有人小声答道:“是守丞家的公子。”
再无人出声搅乱这琴音。
嘈嘈切切,玉盘珠落。
待瞿无祸奏响最后一个音,他的手抚在弦上,两眼微合,如雕塑一般。
室内静默了片刻,爆发出一阵喝彩。
一中年男子的声音高高响起:“姜大人果然家教有方,昔年我曾有幸在乐康参加皇室祭礼,司乐坊中最擅玄素的乐工,与令郎的琴音相比,恐也逊色三分。”
姜鸿:“不敢不敢,他不过是些雕虫小技,怎能与国都的乐工相提并论,李大人谬赞,小儿不敢承受。”
“诶,姜大人不必过谦,”男子道:“确实是惊为天人,只是……现下是元月,适逢佳节,当奏欢愉雀跃之音,令郎的琴音却为何如此凄凉?倒与情境不合,不如换一曲轻快敞亮些的,与我等同乐。”
姜大人赶紧承应:“正是正是,小儿这便弹。”
屏风后头,阿寿呵道:“听到了没,还不快弹个喜庆的,让李大人高兴高兴!”
瞿无祸冻得通红的十根手指按在弦上,他低着头,像是在发愣。
阿寿:“还发什么愣!快弹啊,你不要命了??”
瞿无祸终于动弹。
只是这一次,从他指尖流淌出的,仍是凄凉幽远的音调,甚至比刚刚还要哀怨几分。
“嘣!”
琴声戛然而止。
瞿无祸稍稍抬了抬头,看着握住自己右手手腕的那只手,又呆滞地顺着手臂一路看上去,最终与那只手的主人目光交汇——
姜却邪一脸怒意地瞪着他,握着手腕的手在微微颤抖。
阿寿吓得呆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低声骂了句:“放肆!你你你这混账弹的什么!?”
屏风外众人自然不知其中缘故,在琴音骤止后,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半晌,李大人玩味一笑,道:“您这位公子,真是有趣啊。”
姜守丞脸色发白,赶紧致歉:“或许是他没听清大人的意思,这才……”
李大人道:“大概贵公子心有傲气,不大愿意听我这个糟老头子胡乱指点吧,这没什么,姜大人不必如此。”
堂下所有人都闭紧了嘴巴,谁也不敢再发出声响。
姜守丞还想辩解几句,李太守已经懒懒地接着说道:“怎么停了呢?姜公子,还请继续?”
屏风后头的姜却邪听闻此言,脸色更加难看,攥着瞿无祸手腕的那只手越发用力,骨节泛白。
瞿无祸任由他攥着,毫无挣扎之意,面色青灰,双目无神。
正在这尴尬时刻,阿寿灵机一动,扬声道:“启禀大人,我家公子常说,玄素只合郁郁之音,若弹了喜调,反倒不伦不类,因此公子从不用玄素弹奏欢畅的曲子,今次是佳节,又有知府大人赏光亲临寒舍,我家公子岂敢搅扰大人的兴致?
“若弹,公子确实不擅喜调,弹出来有恐糟蹋了大人的耳朵,若不弹,这毕竟又是大人的意思,因此……便只得弹几个音以示对大人的尊敬之意。若大人想听欢畅的曲子,不妨由府上的乐工来代为奏乐,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阿寿确实能言善辩,这一番巧言令色便使屋内的气氛稍有缓和,李太守愣了一愣,竟哈哈笑了,向姜守丞道:“这又是何人?”
姜守丞道:“小儿的仆役,因小儿……言语上有些毛病,便差遣了这个小子跟着,替他传达。”
“哦?”李太守道:“令郎的奇疾我有所耳闻,只是不想他的仆役这般能言善道,比我府中主簿还要厉害呢。”
姜守丞道:“不敢不敢。”
李太守笑道:“我还有一事不明,为何令郎要在屏后弹琴,难不成这也是他素日的习惯不成?”
阿寿对答如流:“启禀大人,因我家公子听闻大人携家眷而来,公子是外男,恐惊扰了贵府的女眷,因此隐于屏后,静候大人传令。”
李太守哈哈大笑:“年纪轻轻便已如此懂礼,前途不可估量啊!无妨无防,你父与我相熟多年,我们两家算是世交,不必这般拘谨。还请你家公子从屏后出来,我想瞧瞧,这天籁之音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屏风后,姜却邪的神色早已平复,又是一派翩翩少年的丰神俊朗。
他松开了瞿无祸的手腕,轻轻抬了抬下巴。
柳浪明白,这意思是:出去。
阿寿会意,麻溜地拽起瞿无祸,后者任凭他动手动脚,三两下便被拖拽到了侧门边。
瞿无祸被粗暴但悄悄推出去门的时候,姜却邪那边的屏风被两名温柔侍女轻轻折起,明亮的光线从堂前鱼贯而入,展露出屏风后的一琴、一主、一仆。
姜却邪昂首挺胸,唇边带着温和笑意,向桌前众人深深一揖。
顷时,李太守身旁的娇美少女便红了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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