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浪从混沌中转醒,已是次日正午。
他盯着灰蒙蒙的天空发了半晌的呆,这才想起,掉入水中时,根本无法挣扎凫水,但他袖中忽然飞出一片闪烁着赤红微光的轻小物什,并迅速膨胀成一团透明薄膜,将二人牢牢包裹起来,犹如一个巨大的蚕蛹。
至于之后的一切,他就再无半点记忆了。
身侧聂冲未醒,腹部满是鲜血,整片道袍染得通红。柳浪忙伸手探了探鼻息,还好,还有一口气。
想来多半是先前在城楼上混战之时,有歹人趁乱捅了他一刀。
柳浪顿悟。
原来如此,难怪无执会有异动,无主号令便自行刺穿了断臂青年的喉咙,只因它有所感念,知晓主人性命垂危。
但他们又是怎么从洪水中侥幸逃生的?那红色的光点……
是那火鲤精赠给柳浪、谢他救命之恩的那一片鱼鳞!
柳浪抬起聂冲的胳膊将他扛起来,踏出这片沙地,往内陆深处走去。
当务之急,是寻个静谧稳妥的修养之地,先给聂冲处理伤口,否则他小命难保。
走出去百十来步,杂草丛生,眼前出现了一个幽微的山洞,他探头看了看,确认里面并无野兽,这才将聂冲一并扛了进去。山洞口被半人高的芦苇遮住,洞内光线昏暗,头顶隐约传来水滴落在岩石上的“啪嗒”声响。
柳浪将昏迷不醒聂冲安置在洞里,自己出去寻找止血疗伤的草药和吃食。
他并不敢走远,且心中还记挂着洞中那人,因此采到了几株药材、又从树上摘到了两三捧野果后,便急忙往回赶。
这是个荒僻的江心岛,常年无人居住,也没有恶虎豺狼之流,他们二人顺水漂流至此,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柳浪返回山洞后,拖去外袍,里衣上撕下一团布条,接着便三下五除二扒开了聂冲的衣裳,用布条蘸着石坑内的蓄水,擦掉干涸在他小腹伤口处的血迹,露出一道两寸长、骇人的血口。柳浪将草药敷在伤口处,又用布条一圈圈固定住,最后将里衣外袍替他穿好,总算松了一口气。
外头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雨点砸在山洞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伴着这绵长不绝的滴水声,柳浪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异响,柳浪睁开眼,一骨碌站起身来。
聂冲醒了。
他依靠着洞穴的石壁勉强坐直,扬起失去血色的脸,哑着嗓子向柳浪道:“这……?”
柳浪将一切经过向他完完整整叙述一遍,包括无执的骤然发狂,和那片救了他们性命的火鲤鱼鳞。
聂冲沉默不语,他垂下眼,慢慢解开了袍带,柳浪赶忙制止:“别动!刚敷了药,还没好呢!”
聂冲的手停住,缓缓放了下来,也不与柳浪对视,生硬而沙哑地低声道了句“多谢。”
柳浪在他身边坐下,从垒成小山的野果堆里摸出两个,将大的那个递给聂冲,后者静默片刻,终于也伸手接了过来。
柳浪啃了一口,险些把他门牙都酸掉了。
聂冲垂眼,将递到嘴边的果子又放了下来。
柳浪尴尬地笑道:“这果子不吃也罢,等雨停了,我再出去找。”
聂冲点点头。
就此无语。
聂冲双手平放膝上,闭目养神。
柳浪歪斜着倚在聂冲身侧的石壁上,眼睛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在心里反复掂量了几次后,他忍不住试探着向聂冲道:“回乐康后,你打算如何了结?”
聂冲眼皮都不抬,闭目答道:“据实相告。”
柳浪向后一仰,两手枕在脑后:“皇后与长公主殿下,会作难吧?陆文昶所犯之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咎由自取罢了。”
柳浪偏头看他,道:“那些参与暴动的百姓呢?他们怎么处置?”
聂冲沉默了。
柳浪自言自语:“多半是不能处置吧,虽说法不责众,但就此白白放过,我实在是不甘心。如此一想,之前为他们与陆文昶争执,倒是我们自找没趣。”
他冷笑:“也不知那一剑是谁刺的你,恐怕查不出来了。”
聂冲皱眉:“怎是自找没趣?他们是非不分,我们自不能与之同流,否则与这些愚民又有何区别?”
柳浪:“这么说,若再来一次,你还是不会袖手旁观?”
聂冲:“当然不会。”
柳浪:“哦,再来一次,我决计不会再插手他们死活。”
聂冲睁开眼。
柳浪接着道:“在我眼中,他们就是不可救者。不可救者,我从来不救。”
他顿了顿,补充道:“除了那个小姑娘和她父兄,还算有的救……其他人,可拉倒吧。”
聂冲没有作答。
柳浪道:“也不知道祁眷怎么样了,那断臂青年死状惨烈,应该不会有人再敢为难他。我记得他会水,或许……能够脱身。”
聂冲低声道:“你救与不救,或许都是一个结局。”
柳浪明白他所指何意,笑道:“他们不信我,我也无法。”
二人皆默默不语。
陆文昶极力反对放人上城楼避难时,柳浪心中逐渐产生了一个十分可怕的猜想,而后来,当听见李管事刺死陆文昶时,口中那几句质问,他心中猜想,已经得到了□□成的证实。
如他所料是真,城楼上的那些人必命不久矣。
但他们此刻已远离那是非之地,那些人的死生,他们就是有心想管,也鞭长莫及。
静默片刻,柳浪脑中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柳浪……柳闻莺?听得见么……?”
是萧恬。
他大喜过望,一把拉住聂冲的袖口,后者皱眉,道:“……传密?”
柳浪迅速端正坐直,两手结印按在太阳穴上,将一切多余思绪皆抛之脑后,这才能够应答他脑中那个声音:“是我,听得见。”
千里传密须得施术者心平气和,摒除一切杂念,否则难以与所念之人建立起心神上的紧密联系,先前柳浪初到此地,加之聂冲重伤,一直心神不宁,因此尝试了许多次传音术都以失败告终。
而聂冲刚刚醒来,气息都不稳健,也施不了术,他们二人便只能苦等着其他妙光同门主动联系。
脑中萧恬的声音抬高了音量,道:“太好了……你与小郡王在一处吗?我联不上他。”
柳浪回应:“他在我旁边,暂无大碍。”
萧恬:“我离开之后的事祁眷都同我说了,你们现在身在何处?”
他将鱼鳞救命的原委详细告诉了萧恬,然后说道:“我猜是那鱼鳞裹着我们顺流而下,漂流到了这座孤岛。不如这样,此刻还在下雨,等雨停了,我就在岸边生火造烟,你去查查青州下游有几座无人岛,御剑在天上挨个看一圈,一定能发现我们。”
萧恬:“好。”
传音术毕,柳浪放下手,向聂冲道:“萧恬说他马上就到,祁眷与他在一起,都很安全。”
聂冲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这雨足足下了一整夜。
次日清早,柳浪便出门了。
他兜兜转转回到了上岸的地方,用在山里拾到的柴火聚成一堆,但也许是因为下了一整夜的雨,树木柴草都是湿漉漉的,不管如何尝试,始终打不起火来。
道士修习的术法是降妖所用,而他现下遇上的麻烦,从前妙光所学的一切都无济于事,只能蹲在岸边对着这一堆柴火干瞪眼。
正在这时,萧恬的传音术不期而至:“闻莺……听得见吗?”
柳浪大喜:“听得见听得见!”
萧恬:“你确定,昨天你们那里在下雨么?”
柳浪:“当然,怎么了?”
萧恬沉默了,过了半晌,就在柳浪以为传音术中断的时候,他的声音复又传来:“可是……我与祁眷在青州上空盘查了两个时辰,所见之地,尽是艳阳高照……”
柳浪:“……”
萧恬接着说道:“今早我又去了一趟郢城以南所有的无人孤岛,统共一十四座,都没有看到你们的影子。”
柳浪:“……”
萧恬:“……”
二人在传音术的联结中沉默许久。
萧恬:“毕竟是那鱼鳞到底是个妖物,谁也不知它会把你们带到什么诡异境地。”
他们在恹恹中结束了这次传密,萧恬最后表示,他这就返回乐康,将此事上报天师再做定夺,他让柳浪莫要忧心,好生休养,少则三日多则十日,天师一定能想出法子搭救他们。
柳浪站起身,一脚踢翻那堆成事不足的湿柴,快步走回山洞里,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聂冲。
聂冲沉思片刻,道:“先静观其变吧,此地虽荒僻,所幸并无妖物侵扰。”
柳浪表示目前看来好像也只能如此。
二人在阴暗潮湿的山洞中相对无言,聂冲从白日里便开始闭目打坐,要不是柳浪记得他的元婴期是来年三月,还真要以为已经结成金丹,可以常年辟谷,饭都不用吃了。
柳浪当然做不到这般超凡入定,从昨天开始除了那枚酸掉牙的野果什么也没吃,胃里空空如也,他饿的眼冒金星,满脑子都是家里灶火上那一串油光水亮的烧鸡,他甚至隐约出现了幻觉,见到冯夫人抱着黑猫站在他面前,手里拎着一只肥美烧鸡。
一滴冰冷的水珠砸在他脸上,把他从美梦里硬生生砸醒。
他翻身坐起,看一眼如同雕塑一般不问世事的聂冲,便站起身来,撩开腿往洞外走去。
“我去找找吃的。”他向聂冲报告道。
后者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柳浪在山里闲逛了一下午,别说是野味了,连条鱼都没抓着,难怪这里荒无人迹,因为根本什么都没有!
终于,又过了一个时辰,他愁眉苦脸地回到了山洞,兜里揣着新鲜草药,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但刚刚靠近洞口,柳浪便闻到了一阵令他垂涎欲滴的肉香,起初还以为是饿晕了出现了幻觉,但那股肉香非但没有散去,反倒越发浓重。
他一个箭步冲进去,难以置信地看见,聂冲正襟危坐,双目紧闭,一如他离开时的模样,面前是一簇正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柴火之上,横插着两条肥美的鲫鱼。
柳浪:“?”
聂冲睁开眼,看也不看他,只向火上的鱼轻轻点了点下巴,又闭上眼睛。
柳浪:“这这是哪来的?”
聂冲:“江里抓的。”
柳浪大吃一惊:“你下水了??”
洞内光线昏暗,他走到近处这才发现,聂冲只穿着一件单薄里衣,他的外袍铺在那堆柴火后面的岩石上晾着,血迹未消,且正在湿漉漉地滴水。
柳浪:“你伤还没好,怎么能下水?”
聂冲没回答。
柳浪不肯放弃:“不要再去了,你要是病情加重,回去崔师兄知道你是为了下水捉鱼,我得被他抽死。”
聂冲还是不理。
柳浪坐在他身边,开始动手剥他的里衣。
聂冲坐不住了,“唰”的站起来,倒退三步瞪向他,厉声呵斥:“你干什么?”
柳浪一脸正色:“给你换药啊。”
聂冲抿唇看着他,过了片刻,说道:“不必,我自己来。”
柳浪:“你自己来?”他把手里的一把药材举起来递到聂冲眼前,却又不递给他,振振有词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吗?你知道这药要怎么敷吗?”
聂冲:“……”
柳浪:“喏,不知道吧,还是得我来。”
聂冲僵持片刻,终于咬牙道:“你转过去。”
柳浪:“两个大男人你怕什么!”
聂冲:“转过去!”
柳浪:“昨天就看过,有什么好遮的。”
聂冲:“住口!”
柳浪:“我不说了!”
他背对着聂冲,歪头盯着山洞深处的崖壁发呆,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便是聂冲冷冰冰地声音:“好了。”
柳浪转过身来,昏暗的火光中,他看见聂冲靠在岩壁边坐的笔直,上身的里衣除去,只留下腹部那一块缠绕着的、被水浸泡过的白布。
柳浪:“请问我转过去的意义在哪里?”
聂冲凶得很:“你别管!”
柳浪在他身边蹲下来,伸手把白布一圈一圈揭下来,露出狰狞的创口,幸好血已经止住。
柳浪把药材往聂冲腹部伤口处抹平,冰凉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聂冲的皮肤,虽只是短暂的一触,但柳浪敏锐地察觉到,聂冲的身体僵直。
洞内寂静无声,两人的影子纠结在一起,被火光投射到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拉得老长。这气氛一时间竟有些暧昧,不知道为什么,柳浪越靠近聂冲,他就越发尴尬。
“……好了。”柳浪尴尬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就这么片刻功夫,额角竟然爬出了细密的汗珠。
聂冲的脸隐在阴影中,柳浪看不清他的神情,为了尽快恢复之前和谐的氛围,他赶快从火堆上抓起那两条早已经烤的喷香焦熟的鲫鱼,将其中一条塞进聂冲手里:“快吃吧,不然就焦了。”
聂冲他定神看了一会那条鱼,似乎在仔细辨认这是个什么物种。
两人默默无语地吃鱼,柳浪感到莫名烦乱,像有连绵不绝的鼓声在他心头咚咚作响,美味的食物在嘴里也味同嚼蜡,然而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失态,便只能一边烦乱一边困惑自己为何烦乱。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柳浪试图施展千里传密向萧恬问问情况,但不知是他心情难以平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接连试了四五次都以失败告终,传音的那一头连个鬼声响都没有。
“你为什么要出头?”
柳浪大喜:难不成传过去了?他赶紧在心里连声呼喊了好几遍萧忘言,但得到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啊?
柳浪怔住,他抬起头看向聂冲。
聂冲面无表情,闭目静坐,活似一尊石像。
柳浪:“你在同我说话?”
聂冲睁开眼,看傻子状:“难道这里还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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