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葳发落完门下弟子，神色舒畅不少，他的目光在柳浪的脸上一扫而过，似乎信了他只是个卷入雁丘案的倒霉白生，懒得理会，径直看向萧恬，挑衅道：“在忘言兄是不是觉得，我的处罚过于残忍无情？”
萧恬：“此人与我等在江都相遇时，确有蛮横无理、辱没门楣的行径，如此看来，盛荫兄的处置合乎情理。”
“辱没门楣？”林葳冷冷一笑，道：“我逸清这些年替天下百姓除去了多少妖魔鬼祟，功在千秋，又岂是他这等鸡鹜之辈能够辱没得了？”
萧恬没说话。
聂冲忽然开口道：“确实功在千秋，只是不知到底是谁的功。”
林葳顷时怫然变色：“郡王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浪心里叹气，没办法，小郡王脾气傲，偏偏听不得他自吹自擂，必然要吵。
聂冲哂笑：“你还问我是什么意思？你纵徒行凶，积恶多年，四郡八州内问道人士谁不对你们逸清观心怀怨怼？我倒想问问你，逸清观哪还有门楣可言？”
“你——”
林葳刚要骂，常宁忽然闪身从院门外进来，绕过重重叠叠的紫衣弟子，快步走到他们二人中间，制止道：“几位道长不要争吵了，若真心想帮上我们紫台观的忙、找到贺师兄，为什么要在这斗个两败俱伤呢？且都是妙光同门，看在昔年的情谊上，也请各退一步，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了。”
林葳恨恨地瞪了聂冲一眼，不再回骂，只扯了扯嘴角，柳浪从口型分辨他说的是：谁跟他们有什么狗屁情谊！
常宁见场面得以控制，松了口气，向他们拱手道：“明日要进入大漠，师父知道各位都是内四郡人士，对西域小国不甚了解，因此特地请来乌孙先生，为各位做个简要说明。此刻人已到了，师父请各位一同前去。”
于是，经过一场极不愉快的碰面后，聂冲、萧恬、柳浪、林葳四人，连同数名逸清观弟子，一起往主持顾邈所居的静室走去。
丹舟在屋里听到方才的谈话就已经吓跑了胆，哪还敢往外迈出去一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瑟瑟发抖。
路上，常宁向他们解释道：“乌孙先生名昊，在关外做香料生意，与胡人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对关外那些小国很是熟络。四十多年前，师父受邀出关，去琵罗国讲道，回来的时候在沙漠里遇上了沙尘暴，多亏遇上了乌孙先生，把师父救起，从那之后，他们二位便结下情谊，成了忘年交。乌孙先生刚过七十大寿，本已经闭门谢客，不再外出，但师父一去请，他立刻就答应前来。”
说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静室前，这里与之前所见一样，仍是门窗紧闭，缝隙中透露出星点微光。
门前多了一把竹制摇椅，坐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面对那扇紧闭的房门说话，时不时乐呵呵笑起来，露出一口稀缺的牙齿。
他与顾邈一门相隔，却如同相对而坐，交谈甚欢，只是由于顾邈即将飞升、气力皆有不足的原因，大多数时候都是老者在说，顾邈静听。
老者身后侍立着一名年轻小厮，面容稳重沉静，见众人齐聚，便低头在老者耳边提醒。
乌孙先生转过脸，看向那些涌进来的弟子，十分高兴，笑道：“好一群生龙活虎的少年郎啊！文缜，我们都老啦。”
屋内顾邈应道：“是啊，我们老了。”
乌孙先生受邀前来，知道他们明日就要启程，时间紧迫，便开门见山，直接开始讲述关外的情况。
“关外统共有一十四国，大的大不过我端朝五座城池，小的甚至比碎叶城还要小。诸位道长从碎叶西门出关，西行一百二十里，便能遇到琵罗国，琵罗国往北，顺次是乌昙、君宛、伊川……”
乌孙先生讲的十分认真仔细，堂下那些道士像学生一般，也听得认真，有些甚至还摸出了纸笔写写画画。
趁着先生喝水的间隙，常宁向众人道：“诸位就算记不得也不必担忧，我们紫台观会派出弟子同去，届时由我们带路就是了。”
这话一出，那些刚刚还认真记笔记的道士就像是得知了考试开卷的学生，神色轻松了许多。
乌孙先生挨个介绍了这些西域小国的民俗及禁忌，有时还会顺带提及一些流传较广的民间传说。
他将这十四个国家依次说完，下面的“学生们”基本都坐不住了，好些人早就神游千里，不在此间。他们发现乌孙先生的声音突然没了，感到不适应，这才抬起头，又将目光齐刷刷地汇集过去。
“先生，我有问题。”
一个声音响起，他们又扭头齐刷刷地看向声音的来源，想看看是谁这么爱出风头，这么好学好问，真是烦人。
没想到是个不认识的生面孔，并不是逸清观弟子，危机感顿时解除，他们坐直的身子复又弯了下来，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再度响起。
乌孙眯起眼睛，辨了半晌才看清楚人坐在哪里，他向那青衣青年微笑道：“但说无妨。”
柳浪：“方才先生说，西域有十四国，可我仔细数了，先生只介绍了十三个，还有一个呢。”
乌孙先生没想到有人这么认真地听他说话，十分高兴，解答道：“确实还有一个，只不过，那个你们遇不上，我也就不必说了。”
“这是为何？”
在小厮的帮助下，竹椅轻慢地摆动起来，发出“吱呀”声响，乌孙先生缓缓说道：“因为它啊，消失了。”
柳浪：“消失了……难道先生说的是，数百年前的小鄢国么？”
听到这个名字，他身侧的聂冲手指微微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
柳浪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正是。”乌孙先生诧异道，“道长竟也知道小鄢国？”
柳浪：“只是听说过，烦请先生细讲。”
乌孙先生点点头，道：“这小鄢国位于琵罗西北方向。在迄今约一百八十年前，连人带城，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带着些传奇色彩的话语很快吸引了那些走神的逸清弟子，他们静默下来，竖起耳朵重新听讲。
“小鄢的王姓为娄月。据传闻，三百多年前，那小鄢国的太祖娄月氏曾是乌昙国的贵族，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当时的乌昙国主，不得已举家逃亡，最后在破狼湾以北的流沙之地驻足，建立了小鄢，就此休养生息。
“在我端朝有史记载的最后一任国主的统治期间，小鄢一直与周围其他国家相安无事，其一是因为小鄢国地处荒僻，沿途常有沙尘暴，一旦遇上，几乎无人能从中生还。其二，则是因为这个国家穷困潦倒，城民常年饥荒，就连王室都未必比得上碎叶城内的平凡商贾人家，因此邻国不屑于去打它的主意，就算打赢了，也捞不到油水。
“我的先祖曾经将在西域多年的见闻写成一本家书，在我乌孙氏族内流传，我也有幸一读。书内详尽介绍了西域十四国的情形，那时小鄢尚存，因此也有记录。
“我犹记得，先祖在书中写道：小鄢民风淳朴，待人热情善良，娄月氏虽为王室，却愿与臣民同甘共苦。但国力微弱，无法与其他大国争夺绿洲水源，因而与世隔绝。”
乌孙先生抿一口茶水，接着道：“端朝每年都会派遣使者出使西域各国，传说那一年，西域使团按照以往的路线行进到小鄢国城池附近时，举目所见，唯有茫茫黄沙，无论是城池建筑，亦或是王室臣民，尽皆消失，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往后朝廷又接连派去许多人探查，依旧一无所获，这个国家，仿佛一夜之间在大漠中彻底湮灭，再无痕迹可循了。”
“对于小鄢国的消失，坊间传言各异。”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些，便问那些道士：“这……是不是与你们的调查无关？诸位还要听吗？”
被吊起胃口的弟子们异口同声道：“先生请讲！”
乌孙先生接着道：“有些人说，是小鄢国国主妄自尊大，对天神不敬，因此举国遭难。但另一种说辞，是由那些曾经来往于小鄢乌昙等国的西域商贾流传而出的，似乎更可信些。
“据他们说，小鄢国的消失，不是遭难，而是福祉。”
他顿了顿，说了许久，有些疲累：“传说小鄢国降下一位神明，可呼风唤雨，消灾降福。只要诚心供奉，便会满足一切心愿。此神明初现时，小鄢国内正有一名心怀不轨的妖道兴风作浪，试图为祸百姓，被神□□眼识破，最终落得个斩首示众的下场。
“此事过后，小鄢国的百姓皆将这位神明视作再生父母，连国王娄月氏都将他敬作上宾，并大兴土木为其建造庙宇，以表虔诚。”
“世上还有这种神仙？”柳浪讶道。
乌孙先生点点头，道：“但举国上下，唯有一人，对这位神明怀有不敬之心，那便是小鄢国当时的太子，也是国王娄月氏的第三个儿子，说来也怪，我至今都还记得他的名字。
“他叫，娄月长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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