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儿?俊儿?”苏媚凝望着李俊,不断呼唤她的名字。
李俊瑟缩了一下身子,终于听见苏媚喊她的声音,愣愣转过头:“嗯?啊……我说到哪里了?”
苏媚一顿,转身唤红袖道:“红袖,快拿点茶水来。”
等冰凉的茶水被苏媚倒在手心,轻轻拍在了李俊脖子前和后颈,这凉凉的又熟悉浅淡叶子香味,终于让李俊镇定许多,不光是李俊,便是苏媚都不禁想起幼时两个人一起玩茶水的情形,有一年李俊上火流鼻血,慌得哇哇乱叫,便是苏媚乐颠颠跑过去,往手里倒水,拍在她脖颈处。
拍的十分用力,但确实凉快醒神。
许久没想幼时的事情,苏媚重活一回,那些漫长的回忆,长长短短浮现在脑海里,忽地恍然自己除了跟李俊斗嘴,竟也有不少互相帮忙的举动。
“好些了吗?”
“嗯……”
“你继续说,慢慢说,我听着呢。”苏媚递给李俊一杯茶,“今儿说不完,咱们晚上就在这小庄子里过一夜,秉烛夜谈,总能说完的。”
红袖听了“秉烛夜谈”四个字,有心张嘴劝劝,但看李俊的神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在场的人大多知道李俊跟自家小姐一样,是个姑娘家。
可这情形万一传出去,日后怎么说得清呢?
小庄子外树影婆娑,簌簌作响,凉椅靠着窗户,李俊侧着脸时愈发显得她鼻梁高挺,她眉眼细如描,双眼明澈如水,只是被刻意画了浓眉,头发全部梳上去戴了玉冠,又身量颇高,声音粗哑,嘴里时常吐不出几句好话,因而即便是如此的样貌,也很难叫人将她联想成女子。
苏媚继续问李俊道:“左元青挑了河,可是她哥哥来找你麻烦?”
“这疤,是左元白做的?”苏媚细细回想有关左家的事情。
李俊点了点头道:“他要杀我,没杀成,被我娘拦住了,想是心里愤懑,便扯了我头发。”
苏媚在心中叹了一声,小心翼翼用指腹碰李俊头上的结痂,“疼吗?”
“倒也不是很疼,那会子心里空空的,不觉得疼,这两日发痒倒是更难受。”李俊将这事情说出口,沉重的内心总算纾解了几分,嘴上便又刻薄起来,“我难过,怎么你哭丧着脸,丑的伤眼。”
“别说这个,总没有你秃头丑。”苏媚白她一眼。
“你丑!”
“你才丑!”
“我要是戴钗环,肯定比你好看多了。”李俊忍不住道,“你这眉毛一挑,凶神恶煞。”
“就你?呵。我这可是时下最流行的小山眉!你也不瞧瞧你这万年的粗眉头,跟额头上生了两条毛虫一样,你就不能修修眉?便是做男人,也分糙的俊美的吧。”
“修眉……”李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毛。
白鸿飞总是怕李俊露出马脚,所以李俊粗嗓门,手也粗糙,就算是眉毛,也往粗里整,再过几年,李俊该长胡子了,前个李俊路过娘门口,便看见好几副粗厚的假胡须。
越怕什么,才越要疑神疑鬼的遮掩。
李俊想,正如苏媚所说,这男人,也分糙的俊美的。
她分明还年轻,却觉得自己真的做了很久很久的男人了。就连月事,都来的比一般女子迟,藏着掖着,像在家中做了什么坏事。
李俊抬起头看小庄子上头的天空,昏黄一片,太阳即将落山。
“风魂云魄去难招,子规叫断黄昏月。”疑是佳人恨未消。
苏俏不爱诗文,一时没听明白李俊念了什么,只顺着李俊的目光朝天空看了看,感叹,“太阳快下山了啊,真美。”
同一景色,在不同人眼中,往往也不同。
苏媚眼中,辉煌落日燃烧着远方的山头,虽要熄灭了,但明日还会升起,日月更替向来如此,自然变化每每叫她心生敬畏,她喜欢这世间的一切,重生一回,想长长久久去感受生命中每一个变化。
在不约而同的沉默里,苏媚耳边响起李俊粗哑的声音——
“苏媚,我想离开东陵城。”
苏媚自重生后,偶尔会想李俊当年在家中失踪的原因,她想过很多可能,唯独没想到过是因为左元青,那时候的左家,跟她太远了。
她甚至一点印象也没有。
不记得左元青何时死,也不记得她哥哥到底考了个什么名次。
当她一门心思跟李明威花前月下的时候,自然也跟李俊疏远了不少,当初她跟李俊为着定亲的事情吵了好几次,李明威不知李俊女儿身,也时常在她跟前喝醋,有意无意下,她跟李俊越走越远,李俊亲戚那边的事情,就更不被她放在心上。
说到底,人跟人的相处,就是一种联系。
没了相处,那联系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打着旋飞远。
左元青有一个读书的哥哥,十分出息,自小便聪明伶俐得很,名叫左元白。兄妹两个父母双亡后,左元白继承了家中田地,平日里租给当地的农户,每年还是能得不少钱,但左元青太小,没办法带在身边。
李俊的二伯母虽神叨了些,对自己的侄女倒也不算坏,反正自苏媚知道左元白起,左元青便一直养在李俊二伯母家中。
左元青幼时偶尔会跟在她们屁股后头玩,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夏日里的树影一晃,说不好是影子更隐蔽,还是左元青更隐蔽,存在感极其淡薄。
李俊的二伯要将左元青说给李俊,真说起来,倒是李家占便宜,左元白眼看着就要出息了,若不是李俊的父亲在世时给左家不少帮助,左元白素来对白氏十分尊敬,左元青的婚事,李俊的二伯也不敢打主意。李俊二伯膝下几个儿子年纪不是太小就是太大,歪瓜裂枣一个比一个长得磕碜,李俊这样的浪荡儿,就样貌来说,反而是最好。
虽说名声不算好,但贪花好色在男人堆里,也不算太糟糕。她也没胡乱将青楼女子往家里带,更没有赌一类败家的恶习,就是没什么上进心,嘴上不饶人。
苏媚看着李俊这跟名字一般,俊秀的面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左元青会看上她。
谁能料到李俊是个女子呢?
这世上的事情,料得到开头,料不到结尾,即便谋算的再好,意外频生,这时候再论各种牵扯之人的对错,已没有什么意义了,便是责任在她,责任在李俊,责任在硬是逼李俊娶妻的她二伯,担责的无论是哪个,左元青已化了水中魂魄。
她即便是重生一回,也不敢放话这一生就一定顺遂如意,每个选择就全然正确平安。
对于李俊这句话,若是平常,苏媚定会用李俊自己说过的那句“我要是走了,我娘怎办”挤兑回去,可此时,苏媚只道:“想离开,那就离开。”
若她是李俊,她早就走了。
可她不是李俊,李俊也不是她。
“你也不挽留挽留我……”
“我挽留的,你要离开,总得先做好准备,可别告诉我,你打算跟那小娃从家里出走一样,街头走到街尾,哭嚎两声等家里人来接。”
“我这一走,可能要个几年,劳你传些消息给我,我担心我娘……”
“就是你不说,我两也必得互通消息,若是你没个目的地,不妨跟着我的人,去北方走一趟。”
“……你想雇我干活?”李俊惊讶道。
“你就会念点酸诗,难道靠骑马跟看书在外头讨营生?”苏媚扫她一眼,李俊在她眼里,就是个刚成年的小姑娘,“你当外头赚钱这么容易?既然要离开东陵城,不如在外头换回姑娘家打扮,可惜过几年只怕要起战乱,总得平安……”
“没觉得容易。”李俊沉默了下,说了句叫苏媚吃惊的话,“我从前,瞒着我娘,去码头做过挑夫,还想跟着船队走呢。”
“卖苦力一整天,肩膀都磨破,钱却没几个。”
钱没几个,心里快活。
落日下的光晕,将李俊的侧脸照出一团暖黄的光,苏媚仿佛头一次真正看清楚李俊一般,心中不由暗暗吃惊,但隐隐又觉得,这样的李俊,才是她认识的李俊,自小能跟她打成一团,互相撕咬对骂的青梅“竹马”。
她在杨争面前装了不过短短几个月,心里便憋闷的厉害。
李俊却罩在男人的模子里,十八年了。
做了十八年的好汉,哪怕只有一时的松快,苏媚想:也该她松快些了。
再不松快些,人就毁了。
难怪当年李俊会失踪,只是不知为何,那么多年没有再见她回东陵城,也不知是不是在外头遇上难。
这回无论如何,苏媚也打定主意,要跟李俊保持联系。
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的话,太阳落下去,红袖便来催:“小姐,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出来时听厨房说,今晚上新菜呢。”
红袖委婉的看了李俊一眼,苏媚立刻就明白了红袖的顾虑。
“没事,今晚不回去也行。”苏媚这次回来,对杨争的念想是大不如前,红袖还没发觉,李俊反而先问出来了。
“你竟一个人回来的?你那赘婿,不是很合心意,黏糊的很吗?”李俊派人一直盯着苏宅,就等苏媚回来讲讲话,整个东陵城,除了自家几个人,也就苏媚知道他是个姑娘,念着一起长大的情分,即便吵,也能偶尔不经意说两句心里话。
苏媚让红袖先下去,等红袖出了房门,这才带着几分不悦道:“别说他了,我这次去祈州,心里老不痛快。”
从上次柳香馆遇见,李俊便发觉苏媚跟她那赘婿面前端得很,声音温柔得她起鸡皮疙瘩。
“你在他面前老装什么,不是夫妻么,你就直说呗,怎么?怕说了,他就不跟你好了啊。”李俊露出似笑非笑的浪荡神情。
“你不懂,我心里总有些顾虑。他虽人好,但也不算老实人,藏着掖着的。”
“我最不懂就是你看上他什么?”李俊直白道,“长相是俊逸非凡,就是太英武了,那脸啊,冰的像个坨子,也不像多会说话哄人的,你不是一向喜欢南风馆那种兔爷儿一般,唇红齿白善解人意那种吗?”
苏媚赶集似的风风火火招了赘,李俊可不信那抛绣球误打误撞的话,苏老爷多精啊,苏媚一脉相承,这绣球能查都不查,随随便便落个武人手里?
“我以前瞎了眼睛。”
李俊一梗,“一阵一阵的,我看你是脾气又上来了。”
“我没有!”
“你就这么喜欢你那赘婿?”
没有跟喜欢异口同声。
苏媚愣了愣,恼怒道:“我没有多喜欢他,我先头是把他想得太好了。”
李俊嗤笑一声,心想定是苏媚在她那赘婿面前吃了闷亏,要不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心里难受,这才装的云淡风轻。
从前她养了条小白狗,苏媚喜欢得不得了,暗地里逗了好多回,可那狗就是不对苏媚摇尾巴,苏媚后来便是这个模样,一脸不屑与狗为伍的样子,一边说着狗真不错,一边快步走开,但偶尔她抱着狗路过苏媚,又能发现苏媚羡慕的目光,有一回儿还被她偷看到苏媚逗狗的场景,一口一个“小乖乖,汪汪汪,摇个尾巴给我瞧瞧!”狗不理她,她还生气,原地跺脚跺地咚咚响,一转身,昂头挺胸的走了。
苏媚从小就是这样,得别个先示好,她才高高兴兴露出真性情,生怕自己先做出了喜欢的样子,就被看贱看低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意做多了,利益没到手前,就爱藏着讨价还价。
从小李俊就觉得苏媚怪。
苏媚也觉得李俊怪。
互相看不惯的事情太多。
李俊不知道去过多少秦楼楚馆,即便自己没谈过,对这情啊爱的言谈举止却看了个百千种样。
一想起情跟爱,左元青往日沉默跟在她身后的模样又浮现在了李俊眼前,这下子她也没兴趣挖苦苏媚了,沉默着挑了挑桌上的灯芯,闷声道:“你早些回去吧,我不用你陪。”
“那我回去了。左元青的事情,你不要全往自己身上揽,当初出主意的还是我呢,过两天,咱们去左姑娘坟上上柱香,送送她。”苏媚被李俊方才一声嗤笑,笑的浑身带刺,憋着将刺扭平,声调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你想好了走的时候,记得给我传个信。”
李俊:“嗯。”
苏媚出了门,红袖喜笑颜开立刻就拉她上马车,倒叫苏媚有些哭笑不得,坐上马车后,天已黑了,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觉得有些饿,刚到苏宅,莺儿打着灯笼来接她,蹦蹦蹦跳在苏媚身边道:“小姐,姑爷回来了!”
“啊?”苏媚一惊。
她不告而别,回来这一路还找了祈州附近一处风景名胜之地游玩了两天,所以今日才到东陵城,黎明到,晚上杨争就回来?
那岂不是她刚离开祈州没两天,杨争就跟着返程。
白天还跟自个爹说的振振有词,此时一听杨争回来,苏媚一时不知如何面对,竟有些后悔,没跟李俊“秉烛夜谈”。
“他、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风魂云魄去难招……出自宋《为师宪兄悼侍儿倩倩》黄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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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破暖催红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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