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争正在卧室换衣服,苏媚走进来时顺手将披帛扔到了一旁的架子上,隔着屏风,杨争修长的身影在莺儿举着的灯笼上打出一个暗沉的阴影。
“夫君怎么不点灯?”苏媚垂着纤长的睫毛,柔声说了一句,在一旁的桌子前坐下,“夫君可用过饭了,我刚从外头回来,饿的肚子咕咕叫,已经交莺儿摆饭去了,我们一起吃呀。”
杨争从屏风后走出,看向桌前的苏媚,头一回在苏媚的柔声细语里,踟蹰着不敢开口。
“娘子,你,是不是生气了?”杨争在苏媚背后问。
苏媚拿起桌子上的团扇柄捏了下,扇面轻轻一转,回头仰视杨振惊讶道:“没有啊。”
“夫君你想多啦……可是我提早回来的事,叫夫君你误会了?”回风怎么跟杨争师门说的借口,苏媚也很清楚,懒得再说一遍,只举起扇子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这次生意上的事情,实在棘手,我也是早上才回来,这不,紧赶着就去处理,累死我了。”
“夫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再祈州多呆几天,真是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杨争眼里带了点淡淡的忧虑,只是苏媚背对着他,没瞧见。
他从苏媚身后伸出手,呈现一种虚抱着她的状态,将腰间的剑取下放到了桌子上,夏天本就热,苏媚忽然有些心跳加速,遮掩着取了桌子上的茶杯想喝一口,一倒,却啥也没倒出来,看着空空如也的茶杯,神色微变,含糊道:“夫君,你这是做什么?”
“娘子。”杨争本就沉稳的声音,在昏暗的室内显出与平时不同的沙哑,“祈州的珍烩鱼丸好吃吗?”
夭寿!
苏媚瞬间就明白自己回来途中停下游玩的事情被杨争知道了。
但知道又如何?
苏媚从唇角弯起一丝弧度,撑肘将团扇对着自己扇了两下,眼波流转朝后睨了杨争一眼,灿然笑道:“好吃,我还想着跟夫君改天同去尝尝,就是不知道夫君有没有空,毕竟夫君要练剑、兄弟也多,跑来跑去,万一哪天跑不见了,我也没地方找。”
“……娘子,若是我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跟我说。”
“那你说说你那些好兄弟?”
“……”
“怎么不说了?”
杨争也知道这件事的隐瞒,估摸着就是苏媚生气的缘由,只是这件事,他打定主意不说,当时娘子问他说,此时自然也不会说。
莺儿端了油灯进屋,见夫妻两个气氛不对,缩了缩脖子,放下灯飞快就出了屋子。
灯芯火苗猛然一摇。
“娘子,我收到一个消息,落霞镇那杀了小桃红的李家流犯逃跑了,如今下落不明。”杨争从苏媚手中拿走她一直不自觉拨弄的茶杯,提起茶壶给她添了点茶水。
苏媚略有些尴尬的抽开手,指尖一甩,“哦”了一声。
“跑了?”苏媚心知自己该见好就收,可兴许是今儿跟李俊说了一通话,有些压不住话头,“怎么落霞镇的县衙捕快如此疏忽无用,这杀过人的流犯,竟能在押送途中逃走,这样玩忽职守的朝廷官兵,若是世道乱些,可怎么庇护一方百姓?像咱们这等平头百姓,仔细想想,真是不寒而栗啊。”
“当地官员已经派人出去寻了。”杨争轻声道。
“夫君怎么这么笃定?”苏媚故意这样问,一顿,“那抓回来了吗?”
杨争低头看苏媚头顶的珠翠,哪怕是看惯了,他的手心还是忍不住出了微微的汗。
“没有。”他道。
“那恐怕是抓不着了,天高路远,这犯人抓住了不看紧点,这会儿子只怕已飞到十万八千里外。可怜那姑娘,一念之差,轻巧巧没了一条命,明明证据确凿,查来查去抓了人,人又跑掉。”苏媚的语调没有一丝波动,要说讥讽,整个东陵城再没有比她会装样的,李俊刻薄人时面上可比她明显,“都说那冤案叫屈难言,六月飞雪,这明案,也没个好结果。”
苏媚一撑桌子站起来,杨争不得不后退几步,便听苏媚反问他:“夫君你说说,怎么会这样呢?”
她笑着追问道:“这就是夫君支持的朝廷?”
“娘子……”杨争跟苏媚成亲几个月,头一次受苏媚话语的机锋,原本娇娇弱弱的娘子,瞧着竟很有些强势,他怔了一下,“原来,你是气这个……”
“我没生气。”苏媚心思一动,“只是见不得那样的事情发现在跟前,我们苏家,年年都要施粥,举办义诊,夫君也不想想,好好一个姑娘家死在我面前,我能不难过吗?夫君也是个狠心人,见了那样的事情,心里也不动容。”
杨争分明记得,当时那群人围着,娘子是拧紧了眉,眉眼没有透出意思害怕的神色,分明只是有几分恍惚。
苏媚背对着杨争从怀里掏出手绢一甩,轻轻拭泪,杨争心中虽然几分疑惑,但见她此时落泪,心中大震,便道:“娘子……”
一双大手小心翼翼想触碰苏媚的面颊拭泪,苏媚避开,不语。
杨争低声道:“我心里不是不动容,那日遇见,我已托人去查那位小桃红姑娘的案子。”
“夫君少骗我了。”苏媚心思电转,哼哼唧唧泣声大了点,杨争要伸手抱她的肩膀,她还扭着不让抱,手绢蒙在眼睛上不知哭成了什么样子,杨争只好从背后抚摸她的背。
苏媚便哭诉道:“你一个武人,顶多拿着剑将贼人一剑斩下,托人,能有什么门路,除非你又有事瞒着我!”
“我们成亲这么久,问你兄弟你不肯说就算了,平日里做了什么,也不肯说,也不知还瞒了我什么!”苏媚抬高声音,“都说夫妻间以诚相待,你是不是心里还怨怪我家招了你做赘婿,才对我这般敷衍!既然如此,当初我说要做姑子去,你不应下这亲事便是。”
苏媚用藏在袖子里的手狠狠掐了把大腿,瞬间嘴巴嗷的扭曲,咬牙压下痛呼声,眼睛里变是盈盈泪光,这才酝酿好,拿下手绢楚楚可怜顺着杨争的胳膊转头,委屈的看杨争。
话已至此,再隐瞒便要伤情,杨争觉得苏媚说的有道理。
他虽然梦中吃过亏,但娘子不是师妹,他确实应该坦诚以待,心中一时便生出几分歉意,道:“娘子可知道张肃张大人?”
张肃,他谁?
苏媚见杨争的神色,本以为自己马上要得到那隐秘的江湖门路消息,没曾想从杨争嘴里听见个丝毫没有印象的名字。
大人?
“他是谁?”苏媚追问。
“张大人乃是当今宰相张正粱老大人的侄儿。”杨争不知该怎么讲有关自身的这桩事,一措词起来,就沉默了一会儿。
苏媚不知道张肃,但说起当朝宰相张正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此人已有年近九十,跟个老妖怪似的,曾任礼部侍郎,检校太傅,同平章事,顺帝在位时因直谏被贬,后来干脆辞官回家养老,上一任皇帝英年早逝,这老人家重新起复回到朝堂,在早年奸臣严崇祸政下,保住了当今圣上,据说严崇之死就跟他离不开关系。
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放权回家颐养天年,前几年中宫无子,从上京传来个笑话,说这位老大人天天举着锣鼓,去圣上书房敲锣催子,很是闹腾,据说年纪上了后,很有些老顽童的性子。
苏媚就从没见哪朝哪代的朝廷是这样的,中宫不像中宫,大臣不像大臣,一想到这个事情,对国家盛世太平的**就消减了很多,即便之后的战事得胜,也不知日后能否安生到她老死。
她畅想过自己完美的老年生活,最好是四世同堂,她会买下东陵城最好的珠玉抹额给自己戴上,听子子孙孙向自己祝寿,然后一手抱曾孙,一手抱曾孙女,请东陵最好的画师画一幅四世同堂图。
就是不知道这四世同堂图里,还会不会有杨争的身影。
这一想想远了,杨争又不说话,急的苏媚忙问:“夫君怎么还认识张大人?”
她重生前,杨争早年的大侠事迹,分明没那么早接触朝廷啊,要等战乱时,“武渔”现世,这才被朝廷招抚。
原来传言是假,这么早就搭上线了吗?
可也不对啊。
她分明记得,大侠当初是由那姓游的兄弟从中搭线,与朝廷搭上的关系。
三人成虎,也不会相差这么大吧!
苏媚略有震惊。
“我……”杨争理了理思绪,“我无意帮过张肃张大人一个忙,后来便时不时,跟着几位兄弟,四处巡察,替朝廷传递些消息。这两年,戎人屡屡犯边,我半年前还在边境,刚回来路过东陵,正好娘子你就抛了绣球。”
“你去边境?你去边境要做什么?”
“戎人民风彪悍,铁骑横驱,若日后起了战事,光是马匹供应……”
“等等,漠南边境一直未与我朝通商,一路匪徒也多。张大人让你去,你就真去?”苏媚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心里连连啧了一声,料定杨争是被朝廷坑去开路了。
这也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情,苏媚眼珠子一转,总觉得杨争还瞒了什么,难怪当初传言大侠口风紧呢,一应光辉事迹,全是别人比划复述。
但想到边境,苏媚眼中精光一闪。
苏家世代经商,只很少往漠南去,不是不想去,而是过去一路吧,不说山路多险要,地头蛇,当年顺帝求仙问道惹得一团烂摊子悍匪,都窝在那边,难怪这几年朝廷在治匪,可十几年的蝗灾实在太严重,天灾**加上内忧外患,一直到今日,朝廷都未能完全恢复过来,想必是没什么人手干这麻烦事。
若是杨争真开好了路。
其实苏媚重生后,也想着通过两年后的战事大赚一笔,只是她没想好怎么赚,屯粮一类,那是畜生做的,风雨飘摇,赚那个钱她不屑为之。
可若是能有一条道。
说到战马,她可以通过苏家的码头镖局从北方运,一路横贯漓江,正好通南北,北边的良驹,南边的手工制品,这一来一回,说是暴利也不为过。只是这马匹,向来归朝廷管制,超过一定数额,商人便不能运了。
杨争提早跟朝廷搭上线,对她也未必是坏事。
贩运军粮、军马等军需品保障后勤之需,同时跟当地人做生意,苏媚一想到生意上的事情,便两眼放光,那点子些微的泪水已经全然没有了,只有个干瘪瘪的手绢被她贴在脸上,皱成一团。
就是不知道这张大人,有多少能耐,可不可靠。
如今想这些,也没大用。
她首要之事,还是找李明威的麻烦,想到杨争的消息路子,苏媚忽然嘴角一抽,眼睛瞪大了,问杨争道:“夫君你那江湖上的消息路子,该不会是,交给朝廷了吧?”
“那倒没有,不过是互惠互利。”
杨争一顿,“娘子,你怎么知道我在江湖有一条消息路子?”
两人面面相觑,齐齐僵住。
“夫君你刚刚自己说的呀。”苏媚笃定道,
“……?”
杨争迷惑,他刚刚……
说了吗?
苏媚眼神很坚定,而且很镇定的接下一个话题,“没想到夫君你还有消息路子,咱们商户人家,才会专门培养传递消息的路子,其实我苏家,也有专门的商道消息呢。”
杨争露出几分感兴趣的神色,问道:“商户中,还会专门培养传递消息的门路吗?”
“一般的商户自是不会,爹爹手中的路子倒是传了好几代。夫君不如再跟我讲讲你手头那个消息路子吧……”
杨争忽然回过神道:“娘子,你刚刚不是想问我小桃红的事情?”
苏媚嫣然一笑,害羞地低了头,“原来夫君是认识朝廷里的人,是我误会夫君了,想来其中关系要紧,夫君不好透露。”
“可夫君既然跟朝廷有门路,对小桃红的事情也十分关心,为何小桃红的案子,没判那嫌烦死刑呢?”
“无论什么案子,必然有一套审查,收集供词,量刑定案的流程,这样的流程,既是流放,想必也合乎律法。其中量刑自然由官府决定。”
“可那犯人跑了,这又怎么说?”苏媚眉头一皱。
这小夫妻两个刚刚和缓的氛围,瞬间又显出几分凝重的寂静。
“要我说,杀人偿命,才是正当。律法我也不是全然不懂,那小桃红的案子,证据确凿,最后判流放,只怕是那当地的衙门,收了犯人家中不少贿赂吧。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东陵城就有富户这样做过。”苏媚一字一句道,“可我苏家,素来最瞧不上这种行径。”
“朝廷自古有问责之制,既有官职,亦当有所负之责,哪朝哪代没有写保息万民四个字。自几十年前的蝗灾起,多少冤假错案未有伸冤,权奸严崇身死,已有四年,圣上膝下无子,四年间朝中风波不断,我知道夫君支持朝廷,只是心中也该有个底,别全然相信才是。”
苏媚间杨争神色若有所动,一时心里的小苗摇曳起来。
试探道:“若是我,定然拔剑,将那害了我家人的嫌犯人,穿心而死!也好过流放一类,叫犯人逃脱干净。夫君你觉得呢?”
杨争想了想,道:“整顿示新,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达成。无论如何,流程不该被破坏。”
“流程?”苏媚忽道。“流程就算没被破坏,结果却毫无公正可言,那这个流程到底有什么用,是不是该改一改?”
“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政事上的考量,能看到眼睛里的,也只有周遭的一切。那小桃红,明明是个人,说起来可笑,夫君你的马竟跟那姑娘有同样的艺名。”
“我记得我幼年听过一个故事,一户人家不小心喂死了一位大官的马,转眼便被砍了头,人比不上马,虽不少见,但夫君心中就不曾有过不平?”
“若是朝廷不能给个公道,自己讨公道还要顾忌那么多吗!都说江湖人快意恩仇,夫君你怎么反其道而行之……”苏媚越说越激动,见杨争惊讶,便知失态,捏着手绢走到了窗边。
杨争是武人,不是政客,他不知如何说,只能沉默良久,道一句:“娘子,圣上今年已宣布变法,我相信。终有一天……海晏河清。”
怎么又扯到变法上了?
这是苏媚跟杨争头一次因为落霞镇小桃红的死隐约透了几分自己的真心话,可杨争没说明白自己的所思所想,苏媚也没强调自己的想法,她看着杨争年轻的面庞,寻思这大侠刚出江湖时竟如此相信官府,这样的天真模样,倒不像是草莽,而是什么从幼年起便万事无忧的公子哥,没尝过求告无门的苦,也没吃过贫贱无依的悲。
苏媚从杨争的回答中总听不到自己想听的那种,心中便生出几分偏见来。
正巧苏震霆派了家丁过来唤她两去吃饭,在莺儿脆生生的喊声中,苏媚柔柔道一声:“算了不说这个,夫君回来累了吧,好好吃饭早些休息。”
左右今个也算有意外收获,这快意恩仇不恩仇的事情,且先放下,又被轻轻揭了过去。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朱家曲子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着他静悄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