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御史台大院内。
林辰望见到门前出现熟悉的人影,于是放下手中的差事,悄悄来到院落一角。
“听说,昨晚萧平川的喜宴还是办得红红火火的,挣足了脸面,怕是有不少人家,要后悔放他家鸽子了。”林辰望撇着嘴,脸上写着不爽。
“您别担心,太上皇得意不了多久。”裴玉昂着头颅,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计划,又有进展了?”林辰望立马起了兴致。
“当然。后日,卞家主母会持诰命入朝,请太上皇收回陈命,准予将卞机迁回族谱,令家人团聚。还请林丞煽风点火,引百官附议,届时太上皇被请回堂上,面对此番阵仗,若仍执意不允,那便是悖逆人伦,不近人情了。只要计划顺利,待明日过后,卞凝秋将恢复侯府嫡女身份,立后之事也将排上日程。”
林辰望点了点头,“这事方便,交给我吧。倒是你这边,我还是不放心,你真觉得陛下已经放下那位了?”
裴玉侧过脸,不屑笑道,“林丞对我,就这么没信心?”
林辰望摆了摆手,“不是对你没信心,而是以我的了解,太上皇是陛下十多年来的执念,他不是个薄情的人,不会那么轻易地割舍过去。”
“那位,我昨日亲眼见过,哪有世人所传的神乎其神?”裴玉摸了摸鼻子,蔑笑道:“论相貌,他及不上我。论才情,我也未必不如他。陛下热爱武学,他却武艺不精,而我能投其所好。况且他和陛下之间,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您还担心什么呢?”
“如果确如你说的这般,自然最好。但你千万别掉以轻心,太上皇是能令陛下豁出命去的人,万一哪天二人和解,林家、卞家,还有你们裴家,可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你可知,阻碍他们和解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裴玉讳莫如深,林辰望不禁好奇问道:“什么?”
“根据我的猜测,太上皇对文慈太后下手,或许背后亦有苦衷,否则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也从未服软认错。他们两个,没人愿意先向对方低头,所以这个要命的心结永远会在那儿,无法解开。”
林辰望对于这背后的“苦衷”,自然心知肚明,只是他并未告诉裴玉等人。
他不禁回想起不久前,玄业曾向他抱怨,称自己已主动向玄明示好,只要对方愿意至林贵妃令牌前磕三个头,上三炷香,他便会试着放下积怨,尝试和他重修旧好。
可是,玄明的态度表现得非常决绝。
玄业不知,玄明与林贵妃之间究竟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矛盾,在他看来,若只是囿于先皇后的关系,那么在贵妃被赐死之后,那点陈怨也应当彻底放下了。
为此,他又辗转难眠了数日。
通过这些,林辰望是知道玄业始终未放下玄明的,不过他并未将此透露给裴玉。因为他知道对方是个心性浮躁之人,虽有些头脑但城府不足,若知晓了这些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来,反倒可能坏事。
“既然如此,你有得是时间完完全全取得陛下的信赖和偏爱。你就照着之前的法子,徐徐图之,不必心急。”林辰望拍了拍裴玉的肩膀,勉励道。
“借君吉言。就劳烦林丞招呼下去,待后日在朝堂上齐心造势,逼太上皇不得不从。想必林丞公务繁忙,在下就先不打扰您了。”裴玉双手作揖行礼告退。
望着裴玉远去的身影,林辰望迎着朝阳,露出满意的微笑。
……
午休时分,林辰望躺在书房摇椅上闭目养神,许太医来到御史台,如约拜访。
“林大人,幸好臣曾在一本民间医书上读过此症的解法,您近来的气色,真是一天比一天好了!”许太医一脸欣慰,看似在为林辰望高兴,实则变相邀功。
“许太医,你放心。陛下与我情同亲手足,樊敏毕竟是旧臣了,有我推荐,太医院的首把交椅早晚是你的。”林辰望读出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林大人,您想多了。在下只是单纯为您的康复而高兴,没作非分之想。”许太医满脸谄媚地澄清道。
“行了,在我面前,甭装了!”林辰望拍了拍他的肩膀,“近来春乏得很,你既瞧过了,便回吧。我还要歇会儿。”
“那在下告退了。下回来,给您带一副缓解春困的方子。”许太医躬着身子退至屋外,林辰望瞧他这副模样,便把他叫了回来,赏了二两白银。
许太医出身寒门却自幼聪颖,自知家无门第难入仕途,遂另辟蹊径苦读医书,年纪轻轻就经人举荐入了太医院。而林辰望最善在各方发展自己的人脉,这样背景干净又有能力的青年自然被其相中。久而久之在外人看来,他们仅仅是关系不一般的挚友。而实际上,许太医年纪轻轻就能在太医院占一席之地,多半是沾林辰望的光。
但也正是囿于这一点,许太医多年来不为先帝所重用,毕竟先帝生性多疑,岂能纵容与臣子来往过密的医官掌握着自己的命脉。而樊敏,是太医院内唯一只对先帝言听计从的人,故在前朝,樊敏在太医院的地位无可撼动。
午后,春光撒暖。
隐秘于山林间的暮隐斋,也终于迎来见到天日的时刻。
在靳伯申入主江州之后,暮隐斋经过了一段自由生长的时光,原本地位仅次于靳伯申的二爷以及他手底下几位心腹不知去向,剩下数十位高手虽群龙无首,但也相安无事,过着惬意的田园生活。
但在今日,这样平静的生活终于被打破。数百名禁卫军来到山脚下,将暮隐斋出入口团团围住,这支游离于朝廷之外高手如云的杀手军团,终被收编。
玄业念在靳伯申所立下的功劳,为这十多名曾经的杀手都寻了好去处,他们将前往各支军队之中任团练之职,虽算不得什么高阶军职,但俸禄已足够余生无忧。
身着黑衣的死士们,在全副武装的禁卫军押解之下回京,奉旨前来的禁卫军并不知暮隐斋中究竟有多少人,故而不知今日带回的并非全部。
在他们未察觉的密林之间,一双眼睛已将一切洞悉,他听到为首的军官向众人宣读了圣旨,得知众人可有安稳去处,才放心离去。
“陛下,人已悉数带到。”
禁卫军将领入殿禀报,玄业放下奏折,来到殿前检阅带回的诸位高手。
他敏锐地发觉,其中少了那位自己熟悉之人,不过他并未过问,只是依着靳伯申前往江州前留下的编号,点了几位对方推荐之人充入御林军任殿前侍卫,其余之人则依编号前后逐次调往禁卫军各军,以及京外各关要任六品及以下军职。
将众人安排完毕,玄业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朝晖殿庭院内,庭前老树冒出新芽,可他的心境却一如腊月严寒。
和煦的清风扬起鎏金衣摆,孤独的剑客兀自起舞,利剑寒芒与龙袍金泽交错,英俊的脸颊写着淡淡的忧伤,美好的画面似仙将入凡。
“陛下好剑法。”
不知何时,信王刘长泓来到殿内,他似乎已在不远处观赏了一会儿。见对方迟迟未发现自己,这才率先开了口。
“四哥无需多礼。”玄业将宝剑收起,走到长泓身边。
“若我没记错,这是当年先皇赐给玄明的剑吧。”
“四哥好记性。”玄业手指轻轻抚摸“无央”二字,感慨万千。
“你不在的时候,他孤身在这冰冷的皇城里,过得不容易。那时我也受人掣肘,爱莫能助。”长泓叹息道。
“四哥,我明白你的言下之意。”玄业似乎不愿再勾起关于玄明的话题,言语间暗示对方就此打住。
“唉……行吧。”长泓深深叹了口气,“坊间传闻你即将立卞凝秋为后,说实话,我对此事还挺在意。”
“不瞒四哥,确有此意。”
“你可知,刘恭篡权的时候,卞瑞正是用她作为日后保障的筹码,替刘恭做了不少害你们的事。”
“卞家的势力影响深远。若我对卞凝秋尚可不计前嫌,那卞家其余族人乃至千百门客也皆会彻底放下戒心,为我所用。她,是可堪一用的棋子。”
“你已有林家作为倚仗,又何须膈应自己,再扶持卞家呢?你想培养军中心腹,大可从头栽培。卞家已经见风使舵了一次,未来也未尝不会。这样的门风,恐怕不值得信任呐……”
“现在,朝堂里我只剩你一位亲兄弟了,有些话,我也只能与你商量。”
“陛下但说无妨,臣的嘴,是最严实的。”
玄业似乎对于长泓君臣分寸的把握颇为满意,下意识地舒心一笑:“为君者,必善制衡之术。我外祖已是一人之下,表兄又手眼通天,如今资质平平的林拥在外祖的荫蔽下也身居高位。如今御史台这等要紧的部门,离姓林不远了。哪怕他们是我的血亲,但终究是以自家利益为重,碍于对待长辈的礼数,很多事我不好管束,所以扶持别的家族与之抗衡,从长远计是必要的。”
“陛下深谋远虑,臣遥不可及,实在佩服,佩服!”
“行了四哥,私底下说话,就别那么见外了。先不聊我,谈谈你家的烦心事儿吧。”
“我家的烦心事儿?”长泓听见这个词儿,略感意外,“如今朝局安定,我能有啥烦心事儿呢?”
玄业胸有成竹地一笑:“我那侄儿珂礼,在你多名庶子之中尤为突出,为表宠爱,你将他的吃穿用度一律抬至与嫡子相同。可是你有无想过,待他们兄弟二人长大,庶子会否因此心生非分之想,而嫡子会否因你的厚待而对庶弟心生妒忌,以致兄弟反目的结果?”
此话似乎戳到了长泓的痛处,他低下头,悻悻问道:“这点上,是我目光短浅了。奈何我生来爱才,不愿资质不凡的珂礼最终泯然众人,这才想好好培养。你这席话,倒是提醒了我。只是……你可有好的办法?”
玄业会心一笑,他心中猜到了长泓未说出口的真实想法。
他的庶子刘珂礼,何尝不是他这位父亲的写照。刘长泓的才学也是不错的,却在得知了大哥一族被构陷惨死的真相后,不得已掩盖自己的锋芒,以免夺去了嫡子刘玄明的风头。在他的内心,这番壮志未酬的心思,如今则投射在了他的儿子身上。
“四哥,我有一个法子,能够两全。”
“真的?臣洗耳恭听!”长泓的双眸中流露出兴奋的光亮。
“你不如,将珂礼送到宫里,由我亲自培养。如此,天资相对差些的泽仁能安稳袭爵富贵一生,而珂礼则有得是大展宏图的机会。”
长泓立马领会了玄业的言下之意,赶忙向玄业行礼辞谢道:“谢陛下。只是珂礼毕竟是我的心头肉,实在不舍。”
“四哥,把他送到宫里,你还是能常常相见啊!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不可为一时的情感束缚。”
“陛下,我明白您的意思。或许现在的您,确有悉心栽培的想法。可若有一日您有了亲生的骨血,说句不中听的,或许到了那时候,珂礼只会成为您眼里的钉子。”
“四哥,你见我对玄明那般,难得还认为我会娶妻纳妾?卞凝秋,不过是逢场作戏的棋子罢了,对此,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我对天发誓,只要你舍得,珂礼便会是我此生唯一的儿子。”
长泓注视着玄业的眼神,不禁有些颤动,显然他被对方的话所打动了,“陛下,您这些话,都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今日立下誓言,若我将珂礼舍弃,便叫我不得善终。”
“呸呸,打住打住!”长泓抬起手一把捂住了玄业的嘴,“这样不吉利的话,可是不兴说的。”
“那四哥……是答应了?”玄业脸上露出一抹计谋得逞的窃笑。
“这等大事……我还得回去同夫人商量一番。毕竟珂礼的生母,也是她的表妹。”
“不急,那我就静候四哥佳音了!”
送走长泓,玄业脸上的笑容再次敛起。
长泓踏出宫门时,恰好迎面撞见裴玉,他尴尬地行了个礼,没搭理对方的寒暄就只身离去。
不知怎的,裴玉这张脸总透着算计,让长泓感觉不适。
裴玉望着长泓离去的背影,双眼微睨。
方才在院子里的二人并未发觉,在他们屏退左右交谈到一半的时候,门口曾闪现了一个人影。只是这个影子迅速地退至了殿外,并在门外一等,便是半晌的时间……
两日过去,今日的早朝不同寻常。
早在诸位臣子到来之前,满头银丝的老妇已身着朝服,手捧木匣静静跪在大殿中央,引得后来的臣子们议论纷纷。
华服之下,略微佝偻的身体与单薄的肩膀,尽显风烛残年所特有的疲态。
所见之人中,有不少于心不忍,纷纷上前欲将她从泛着春寒的地砖上拉起,却被她婉言辞谢。
时辰到,玄业在御前内官罗胜的跟随下,大步流星迈入大殿。
他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妇人,于是赶忙上前将她扶起。
刘阙笙谢恩之余,用哽咽的声音道出今日身携诰命入殿的目的:“老身久病,太医说,这命数,指不定就在这两年了。故而臣妇恳请太上皇收回成命,准允吾儿卞机重回卞家族谱,让老身在合眼之前,能亲眼瞧见合家团聚。”
“夫人,朕理解你的心情。只是这毕竟是太上皇的旨意,朕也不好随意收回。”玄业面露难色,眼神倒显得笃定。
“陛下既不好决断,那么臣恳请前往行宫向太上皇请旨。”裴玉对于玄业的回答,似乎早有准备。
玄业微微点头,“于私心,朕也不愿看着你老人家受骨肉分离之苦,只是太上皇毕竟禅位于朕,朕也不好擅自收回他曾下达的成命。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太上皇重仁孝,先前责罚卞机乃是因其过错,如今气消了,兴许也乐见卞家母子团聚。”林辰望带头附议。
“臣也如此觉得。太上皇为文和太后大修陵墓,母子情深,想必也能将心比心。”户部侍郎谢逊曾是王家门下,侥幸逃过清算后,如今基于寻求新门户投效。
玄业默许,并朝着裴玉挥了挥手。
裴玉恭敬拜别,前往行宫请旨。
玄业吩咐罗胜取了把椅子,请刘阙笙到大殿一边坐着等候。
裴玉出发后,多位臣子依次禀报本部要事,请玄业定夺。
“陛下,臣听闻近来魏国撺掇北方流寇多次进犯,引北疆边民人心惶惶,请陛下决断,当如何应对。”
在数位要臣禀告完毕后,信王刘长泓跨前一步发问。
其实北方骚乱由来已久,但都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无足挂齿。但长泓在这微妙的时刻提起这一茬,分明是在提醒玄业,要照顾宁北大将军卞康的心意。
“陛下!”正在玄业蹙眉凝思之时,坐在大殿一侧的刘阙笙再次起身开口:“吾儿卞康常年驻守北疆,多年未着家,想必他也希望他日归来之时,能见兄弟团聚,举家和谐。若能如此,想必康儿远在异乡的心,也能备受鼓舞!”
事实上,卞家兄弟二人的纷争,半个京城都知道。不过眼下卞家主母都这么说了,外人们自然也不好评价什么。
玄业缓缓按了按手,示意刘阙笙坐下,“夫人能这么说,那朕也好放心了。那就让咱们静候,太上皇的意思吧。”
有了刘阙笙递上的台阶,玄业顺水推舟,撇清了自己与卞机重回卞家族谱之事的干系。事是卞家兄弟二人之母一力挑起的,而决定权交给了玄明。即便卞康对此心有不满,也责怪不到自己头上。
约摸过了半个多时辰,裴玉风尘仆仆赶回了宣政殿。
“陛下,太上皇已将旨意书于纸上。”
罗胜上前接过,递到玄业面前。玄业看后,眉头不由皱了皱。
“太上皇曰:朕退隐山林,不谙朝政。家国大小事,皆有皇帝定夺即可,朕无异议。”罗胜将纸上内容,向众人宣读道。
话音落下,刘阙笙的脸上不禁按耐不住笑了出来。
只要太上皇没有明言拒绝,那这件事,便算是稳了。
果然,没过多久,玄业便以体恤命妇怜子之心为由,准允了卞家再次将卞机及其儿女之名添回族谱之上。
事情如预想一样尘埃落定,裴玉欣喜若狂。如此,卞凝秋立后之事,终能正式提上日程。
而此刻刘长泓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失望。
他作为玄业、玄明二人感情的见证者,亲身经历了玄明以身入局为保玄业安然离京所做的一切,也由衷钦佩玄业为来日奇袭冒死脱身的勇气与决心。
无论他们二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作为他们共同的兄长,他希望二人能够破镜重圆,不要永远陷于矛盾的痛苦挣扎之中。
他希望凭借自己有限的力量帮助二人重修旧好,然而事实是彼此之间的羁绊正在慢慢消磨,二人的身影也在人生的漫漫长河中渐行渐远。
散朝之后,有人欢喜,亦有人神伤。
待其他朝臣离开后,长泓独自来到玄业身畔,试探地问道:“陛下这是想好了,与玄明再无瓜葛了么?”
玄业长叹一口气,低头沉默,不置可否。
“你想想,你们彼此都为对方做了那么多,最后就这样分道扬镳,不觉得可惜……”长泓以为对方的沉默,是源于内心有所动摇,于是接着开解。只是话未说完,就被玄业打断。
“四哥,我给过他机会,可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解释。我现在还能怎么样?和一位背着弑母之仇的人爱戴如初?若换做是你,你做得到么?”玄业神情烦躁,似乎不愿再继续这样的话题。
长泓语塞,在原地愣了片刻,最终轻轻拍了拍玄业的肩膀,沉默离去。
而玄业仍独自伫立在原地,无助地倚靠在门梁之上,落寞的背影,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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