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情乱心迷
一连十多天过去,曾出自暮隐斋的高手们四散寻觅,足迹遍布京城周围百里,却依旧无所获。
私下里,玄业将萦绕自己心头许久的担忧告诉了长泓,在对方的多次安慰下才勉强打起精神,没有再荒废国政。
时间在无尽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御花园中荷花吐蕊,又随着盛夏的暴雨凋零,化作点点残瓣,随波逐流。
庭前聒噪的蝉鸣日日在耳畔回响,不觉间也变得零星稀疏,独属于夏季的奏乐伴着仲夏夜最后一道流星落坠,销声匿迹。
数日前,长泓为玄业操持了一场盛大的生辰家宴,让这张英俊却冰冷的脸庞久违地绽开了笑容。
只是,这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太久。当宴席落幕,立于屏风后的玄业依依目送宾客渐次离席,一股发自心底的落寞再次席卷了他的全身。好在细心的珂礼觉察到了他的异样,为他送去了点滴慰藉。
今晨,玄业在罗胜的侍奉下整理衣冠,不觉间竟发现乌亮的发间藏着几缕银丝,显得尤为刺眼。
“陛下,您日日忧心国事太操劳了。小的替您将白发藏起,免得叫那些臣子瞧见。”
罗胜贴心地替玄业寻了个借口,玄业苦笑了一下没有应答。
——“自己不过二十八岁,若来日年纪轻轻就一头白发,免不了令臣民担心,引异心之人心生悖念。
或许,有些心事,也该放下了。”
玄业如是暗忖。
……
秋意渐起,晚风微凉。
前不久,在江州城内一处并不特别热闹的街角,新开了一家商号,名曰珍奇宝邸。
短短半月过去,这家店铺已成了江州城内富家贵眷茶余饭后常常谈论的焦点。
这家商号,主要售卖胭脂水粉以及玉器首饰,虽价格不菲,却依然深受贵妇们的喜爱。
店里由两男两女轮班照应着,常有好奇的妇人打探伙计的口风,问这些上佳品质的宝贝出自何处,但却从未问出个所以然。
商号有三位东家,民间传三人分别姓宗、靳、伍。他们每隔几日便会来店里盘点。令所有主顾们惊讶的是,这三位皆是五大三粗的男子,瞧模样丝毫没法与售卖的精致物件儿联系起来。
自从珍奇宝邸开张之后,城内别的几家玉饰、胭脂店铺生意都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尤其是两家卖高价玉饰的店铺。
这两家店铺的掌柜也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眼见全无与之竞争之法,便逮着东家在的日子雇了城内的恶霸团伙上门破坏,却不想三人气势汹汹地进去,竟被揍得鼻青眼肿地横在街头,没多久功夫又被府衙的人抓去关了大牢。
这件事很快在城内传开了,反倒为珍奇宝邸又做了一波宣传。
在江州城一处僻静的街区,当日靳伯申为玄明留的老宅已经焕然一新,门匾处也挂上了刻有“隐栖阁”三字的牌匾。
许多民众对这处豪宅新主究竟为何人颇为好奇,奈何府门常常紧闭,世人皆难见其主的真容。只偶有一些民间传闻道,这处宅子的庭院中央,有时能见到一位若散仙般气质脱俗的英俊男子,白衣飘飘坐在莲花池中央的凉亭中,或是作画,或是抚琴,此番绝景若天庭壁画。
由于这则传闻听起来有些玄乎,所以并没有多少人将之当真,大多只当听个乐子,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数月来,玄明似乎正在渐渐适应这样的隐居生活,又好像从未适应。
每当他纵情陶醉于高山流水般的动人丝竹,他的眼眸看似平静如水,可眼底深处却始终透着淡淡的忧伤。
作为珍奇宝邸的正主,他并不需要对这家小铺子倾注多少精力。他之所以选择让二爷等三人开办这家商号,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他们将来成家之后的生计来源。
从小在宫内长大的他,对于哪几家京郊作坊能获取最好的玉石并将之雕琢成玉饰;哪边出产的胭脂水粉品质最佳特供皇宫了如指掌。
而这些与皇宫做买卖的玉器商铺,在将最好的物件儿交给宫里来的内监后,略微次之的便会偷偷截流通过黑市流入京城市场之中。
由于京城商户本就有各自正规的供货渠道,所以他们流出的物件只能算作上品,却称不上是极品,但对于江州城而言,就截然不同了。
玉器这样的玩意儿,极品与上品之间,价格相差悬殊,色泽极佳与品质上乘的玉饰,往往有着十倍之上的价差。而这个消息差,便是难得的商机。
至于胭脂水粉,出产西北的乃是上佳,但因路途遥远,担心途中遇上山匪或是猛兽,一般的商人根本不敢去上千里外采买。但对于曾出身暮隐斋的伍俊逸和靳崇武而言,略带几名人手便已足够。
这些品质堪比宫里的物件儿,简直叫江州城内所见市面有限的贵人们爱不释手,哪怕价格比别家贵出不少,他们也宁愿精买而不多买。一时间,戴上出自珍奇宝邸的玉簪、玉镯,厅堂里摆上珍奇宝邸的玉质酒具,家眷抹上珍奇宝邸的胭脂红粉,成了江州城内门楣身份的象征。
珍奇宝邸的横空出世,逐渐引起了一户江州城老商号——瑞方商号的注意。
这家商号的东家姓方,名瑞云。据说祖上是勋爵人家,靠着和官府的关系做着盐、粮的生意,家财万贯。
即便江州刺史几番改姓,但方瑞云靠着圆滑、老练的处世之道,始终与几任官员保持着不错的关系。
靳伯申到任后,虽知此人操纵着粮食和盐的价格从而谋求私利,但也欣赏他的才能,便对他一些违背律法之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每当此地发生灾情之时,他会将仓库里存的余粮不加一厘卖给城中百姓,甚至开设粥棚援助那些穷困潦倒的人们,以确保城内不至于发生饥荒。待来年收成好了,他再将收来的粮食储藏,减少市面上的量以哄抬价格。
城里虽有少数心思敏锐的人发现了方家的秘密,但大部分民众依然感念方瑞云的慈悲心肠,所以偶尔的传言并没能影响方家在江州百姓心中的地位。
方瑞云身为经商之人,对于城中商界的后起之秀很是关注。自己虽牢牢把控着百姓们日常生活必须的物资,却对珍奇宝邸所经营的物件并无涉猎。
眼看珍奇宝邸短短几个月就赚得盆满钵满,他不由心动,因珍奇宝邸在城里仅此一家,便想着会会东家以商合作之事,由方家出资再开办一家分号,从而让自己也分得一杯羹。
是日,方瑞云派管家蹲守在珍奇宝邸门口,恰好等到了去铺子里盘账的伍俊逸。
在方府管家的盛情邀请下,伍俊逸料着自己武艺高强也不会遭人暗算,便同店里伙计交代了一声,跟着管家只身拜访了方府。
方府的位置,与江州府衙处在同一条街,都是整个城最热闹的地方。
跨过尺高的门槛,映入眼帘的是景致秀丽的江南庭院。尽管方府的面积并不算大,但木栏雕纹、穹顶彩绘、屋檐青瓦等细节之处却是极尽讲究,可见家主的实力富甲一方。
伍俊逸来到正厅,眼前的会课桌上摆放的正是珍奇宝邸的玉质茶具,与此同时方瑞云从后方屏风处现身,一脸客气地请伍俊逸落座。一张天命之年满是细微皱纹的脸上,炯炯有神的眼睛透着商人的精明,不过更多的还是友善。
“早就听闻伍郎年轻有为,今日一见,老夫实在感叹岁月不饶人,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方瑞云捋着胡子,惆怅道。
“我也不是什么善于辞令之人,讶异于方前辈邀请我来此,若您有什么想法或目的,不妨直言。”伍俊逸并不想在方府久留,故而开门见山地问道。
“看来伍郎是个直来直去的人,老夫就欣赏你这样的。”方瑞云和蔼地笑了笑,只是笑容之中略带一丝尴尬,怕是因为自己早已备好了一套说辞,却无从开口。
“那老夫,便直说了……”
方瑞云没有再拐弯抹角,将自己的合作计划和盘托出。
伍俊逸耐着性子听完后,起身点头致歉道,“方前辈,实不相瞒,我虽是珍奇宝邸的东家之一,可实际定主意的,并不是我。”
“哦?”方瑞云眉毛一挑,面露失望,“那请问伍郎,在三位东家之中,哪位是真正管事的呢?”
伍俊逸摇了摇头答道:“珍奇宝邸真正的东家,并不在我三人之中。您的提议,还是请收回吧。”
“诶,伍郎别急着拒人以千里之外嘛!”眼见伍俊逸行礼打算离去,方瑞云赶忙起身挽留,“你们珍奇宝邸生意虽空前得红火,但毕竟才办了数月,想必存银并不多。而咱方家到底有数十年的基业,我们两家强强联手再办一两家分号,岂非事半功倍嘛?”
在方瑞云眼中,珍奇宝邸一家店面并不算太大的商铺却有三位东家,想必三个年轻人都积蓄不多,所以才共同出资经商。而自己的提议,应当是正中下怀才对。
伍俊逸再次摇了摇头,不过这次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有些严肃冰冷,“方前辈,您的想法全然错了。咱们三位,说穿了也只是替人办差的。至于真正的东家,还请您听晚辈一句劝,收起您的好奇心,不要花心思打听了。这恐怕对您,甚至对您全家上下,都不会有好处。”
方瑞云一时间被伍俊逸的神态、语气震慑到了,他杵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无奈地微笑点头,并唤来了管家送伍俊逸出府。
“既然伍郎把话说到这份上,那我也听你一句劝,今日我把你请来这儿,你且当没发生过吧。老夫岁数大了腿脚不便,就不多送了。”
二人颔首致意后,便就此别过。
伍俊逸离开后,方瑞云思来想去久久不能平静。
江州粮、盐一直由自家官榷,过去那么多年串通了州官敛了许多财富。然而如今上任的靳刺史却油米不进,想必自家往后的日子将不太好过。
眼下,唯有新开辟一条生财之道才是破局关键。
在珍奇宝邸开业不久,历任州府不敢管的地头蛇上门刁难,竟被如今新上任的刺史直接下令关押。
方瑞云曾打听到,靳伯申乃是当今圣上钦点赴任的。而他对珍奇宝邸的维护,在现在的方瑞云想来,恐怕是因为真正的东家来头不小。
不过退一万步讲,若这背后的东家身家雄厚,就根本犯不着找三个人来共同出资经商了,只请一人作名义上的东家便足矣。
如此决策的缘由,想必还是因为玉器生意投资所需庞大,那神秘的大东家虽有强大的人脉却无足够的家底,所以才另寻了三人一起做东。
方瑞云思量了好一会儿,觉得这个合作还是很有希望促成的,但最大的障碍是如何见到那位真正的东家。
方瑞云猜想,或许是因为这位东家身份特殊不便露面,又或者是他身份贵重以致另三位不敢随意惊扰,这才令今日的自己碰壁。
如此,便需要一个足够有吸引力的场合,或是足够巧妙的契机,才能钓到这条隐蔽在深水中的大鱼。
方瑞云越想越激动,一个计划也在心头悄然形成……
近半年来,江州域内在靳伯申的治理下,官场愈发风气清正。过去的大蛀虫们几乎全数锒铛入狱,少数主动向靳伯申认罪并上交贪污所得的,暂且被保留官职,并已逐一立下军令状,若在半年内无法改善辖域内百姓生计的,就要被秋后算账。
如此一来,这些铡刀悬首的官员们生怕自己沦为阶下囚,赶紧各尽所能使尽浑身解数端正下属吏员们巧取豪夺的不正之风,同时深入寻常街坊体会民情,为食不果腹的穷苦人家雪中送炭,将贫苦失学的孩童们送入官办学堂。
没有了一层层官吏们的吃拿卡要,江州城各县的工商业渐渐繁荣起来,两季的税赋收入也随之稳步提升。
靳伯申如今的住处,就在过去刘显恒的府邸,原本镇军将军府的牌匾被替换为了襄安王府。
由于王府重建了两月有余,起初许多官民曾暗中指点其铺张奢靡,不过现在靳伯申政绩斐然,百姓嘴里便再无非议之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亲切的“王爷”。
今是八月初一,再过不久又是一年中秋,如今江州百姓们生活日渐滋润,民众们在酒足饭饱之余,也开始提前准备着佳节的庆典。
夜空晴朗,墨蓝的天空之中星辰闪耀,新月羞于露面,仅仅泻出一丝微弱的光芒。
襄安王府的大门意外被叩响,侍卫打开大门后见到来者,立刻毕恭毕敬地将对方迎入内殿。
“九哥,您今日怎突然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叫我都全无准备。”靳伯申刚好准备用晚膳,见到玄明,赶紧吩咐下人添一双碗筷,取一壶清酒,再准备几道好菜。
玄明摆了摆手道,“诶,不必麻烦了。山珍海味吃惯了,也不稀罕你这儿一口吃的。”
靳伯申笑了笑,将侍从支开后,亲自为玄明倒了盏酒。他看着玄明略显落寞的神情,关切道:“九哥,我瞧您面容疲惫,不似安乐归隐之人啊?若有什么烦心事,可以说来听听,兴许我能给你支支招。”
玄明没有立刻回答,他昂头饮尽了酒,一股清冽感顺喉而下直入心田。
“我啊,也谈不上有什么烦心事。日日吟诗作画,抚琴自乐,过的是寻常人这辈子都羡慕不来的生活。只是这日子,未免太过清净了些,反叫我这心中生出股背井离乡的寂寥感。说来也可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这又何来的乡土之情呢?”
听着玄明的感叹,靳伯申立马读出了玄明的言下之意,于是他故作不经意地说道:“前不久我听说,皇上连着许多日不问朝政,甚至还罢了早朝,也不知是不是病了。”
“不上朝?那现在呢?”这么久以来,玄明为了让自己得到内心的安宁,来江州住下后再未派人打听过京城的情况,也吩咐下人无需向他禀告玄业的消息。不过靳伯申这番话,还是勾起了他的忧心。
“瞧您这反应,看来您心里,还是牵挂着他的。”靳伯申迎上了玄明灼灼的目光,作随意状调侃道。
“他若真有什么状况,早就天下皆知了,你就当我没问。”玄明低下头去,装作冷漠地吃着菜,眉眼间还透着一丝委屈。
“其实你和他之间应该有误会。这么久了他一直在派人打听你的下落,前一阵无心国事想必也是因此。前几日暮隐斋的旧部打听到我这儿了,我想这毕竟与你有关,所以同你知会一声。”
“那你怎么打发那些耳目的?”
“我只说,从未听闻过你的消息。毕竟是过去的手下,我既这么说了,他便也深信不疑,想必不会再将精力花在城里。”
玄明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靳伯申见玄明作出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劝慰道:“要害你的人是裴玉,听说他已被关押在地牢内数月,不知生死。而卞凝秋据说在府内暴病而亡,卞家悄悄就把丧事给办了。可见您在皇上心里的位置,还是极为重要的。”
“罢了,我也不想了解,不必说了。”玄明又自己斟了盏酒,举起来碰了碰靳伯申面前的酒盏示意。
“九哥,您兴许可以给皇上个解释的机会……”
“吃菜吧。”玄明夹了个鸡腿,放到靳伯申的碗中。
靳伯申撇了撇嘴,无奈地拿起筷子。
但他犹豫了一息的功夫,立马又将筷子放下,继续说道:“你们俩现在的状况,不是彼此煎熬么?何不给双方一个机会。”
“伯申,到这儿吧。”玄明放下筷子,睫毛微微颤抖着,幽深的瞳孔里读不出到底是何情绪,“如果那日不是钱旭谨慎,如今我都没命来到你的面前。那天深夜我原本心存一线期望,可他却只顾与美人在床上恣意放纵……当然,我说这些也不是怪他,是我先伤他至深,哪怕当时我死在他的手里,因果报应,也都是该的。只是我既已逃脱了命运的漩涡,如今已不亏欠他什么。自幼在万千光环下长大的我,不愿再卑微地轻贱自己。一别两宽各自安好,我想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
靳伯申听玄明把话说到这份上,放弃了劝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留了一句:“只要你不会后悔就好……”
……
初秋的夜晚,已透着阵阵微凉。
玄明留宿在王府客房,带着秋意的微风从半开的窗户渗入,撩起无瑕脸庞边的一绺青丝。
玄明在梦中呓语,卧在隔壁榻上浅睡的福子被吵醒,凑近他的耳边却无法听清究竟说了什么。离开前,福子见玄明露在外头的手臂紧紧抱着身子,于是贴心地将被角掖上。
许是一阵暖意浸入了梦境,玄明微蹙的眉头也渐渐平复,俊美的睡颜静谧平和,宛若寂夜中的一湾幽水,不泛一丝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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