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见过裴玉之后,玄业一连半月未再命人继续查探,“玄明中毒”一事也被压下,仅限于极个别臣子知晓。而太上皇不辞而别之事,尽管朝臣们有颇多猜测,但玄业绝口不提,便也没人敢为此触怒龙颜。
在此期间,许太医一日值夜后回府,在半道中为贼人所劫,自此后竟如人间蒸发一般,不知所踪。
朝中官员为歹徒劫持,本该引起朝廷重视,可当多名朝臣提及此事,玄业却以并无百姓见过贼人为由,没有下令追查。
这一时间引得朝臣们私底下议论纷纷,也有些曾经做过亏心事的臣子因此心神不宁。
恐怕在满堂臣子之中,也只有林辰望对事情原委心知肚明。
这些日子他过得很煎熬。
原本玄业与他十分亲近,自己也隔三差五入朝晖殿与之谈论国事、家事。
可这半月来,玄业从未召见过自己,而每当自己私下觐见,玄业也总是敷衍地以三言两语将自己打发走,冰冷的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
为此,林辰望时常夜不能寐,他知道许太医多半是被玄业暗中扣押,他不知道许太医在重刑之下会说些什么,是否会为了减轻自身罪责从而攀诬自己。
林辰望明白,所有人都难以做到绝对的理智客观,有些想法一旦先入为主,便很可能挥之不散。
今日下朝后,林辰望终于下定决心,打算与玄业坦诚心扉聊一聊。
林辰望藏着脚步声走入朝晖殿,悄悄探出屏风望了一眼,见玄业在里头批阅奏折,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有些话……”
“御史台的差事办得不错,朕现在尚有诸多卷宗要看,晚些时候还要检查礼儿的功课,你退下吧。”玄业只抬眸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专注地翻阅奏折。
“陛下,今日臣来,是有关于文和太后的要事禀告。”
玄业垂着脸,眉头忽然抽动了一下,“太后已故,林丞,你确定要将理不清的旧事重提么?”
其实在不久前,玄业已私下命人询问过正宁宫的众人,发觉了些许蹊跷。
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没有让手下继续查问下去。他害怕最后的真相,会让身处与玄明矛盾中的自己愈发愧疚,同时更害怕母亲在他心中的模样,被蒙上一层阴影。
林辰望欲言又止,表情挣扎地转过身去。
但很快他又改变了主意,径直来到了玄业面前,并夺过了对方手中的奏折,合上放到一旁。
玄业深吸了一口气,闭目凝神了片刻,而后抬头正视他道:“打定主意了?”
林辰望点了点头。
“说吧。”玄业起身,带着他来到圆桌旁相对而坐,强压着眼中的忐忑,故作镇定地倒了两杯茶水。
“有些事,我瞒了您许久。如今见您精神憔悴,我心中也实在不安……”林辰望怯懦地试探道,不过心中倒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玄业挥手遣走罗胜,命他去殿外守着。
朝晖殿门窗紧闭,从东方透过米色窗纱投下的阳光,渐渐来到了垂直于窗扇的方向,打在林辰望的侧面,留下长长的阴影。
大半个时辰过去,林辰望将自己伙同林贵妃逼迫萧皇后服下毒药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玄业。随后,他极力撇清自己与“玄明中毒”之事的关系,声称自己也是见过了裴玉之后,才知晓的此事。
他本以为玄业会对此提出质疑,可对方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你不必特意来解释,许太医没有供出你来。”玄业冷淡地说道,脸上的凝重之中,透着几分不可遏止的怒意,“表兄,你当日你递给阿娘的毒药,不仅仅害死了文和太后,它还间接地逼死了阿娘,甚至险些害死了我。”
“害您?这怎么可能?”林辰望被玄业的神情怔住了,赶忙心惊胆战地跪在桌边听候责问。
“一日,我与玄明同去正宁宫用晚膳。我直到刚才还觉着奇怪,向来稳重的他为何会忽然失态,那样强势地夺去我手中的酒杯。现在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当时他便知道了你所谋算的一切。”玄业苦涩地摇了摇头,眼里满是悔意。
“陛下,您的意思是……文和太后当时欲毒害您,从而为自己的孩子除去对手?”林辰望顿感冷汗直冒。
“那日玄明的反常,唯有这才解释得通。”
“那先帝……”林辰望仿佛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般瞪大了双眼,惊呼道,“现在想来,先皇的病症,几乎与中毒的反应一模一样……难怪……文和太后毒发的进程比别的人慢得多,竟然是这样……”
玄业不禁惊愕,“难道你的意思是……你给的毒药,先皇和太后各服了一部分?”
林辰望难以置信地点头道,“正因此……当日玄明逼我服毒酒,用毒的分量控制得恰到好处,叫我完成了该做之事后才毒发。”
“所以,我与玄明走到今天的地步,还有那么多人失去了生命,全是因为你。”玄业低沉地说道,纤长的睫毛低垂,明眸黯淡,读不出任何情感。
“陛下,请您一定要相信,我从来没有违背过当时对您的承诺。太上皇被下毒之事,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我也绝不可能这么做。先帝病重之时,我之所以要除掉萧皇后,是因为萧家与林家结怨,我担心他日玄明登基萧皇后干涉朝政,打压咱家、暗害姑姑,甚至对您不利。”林辰望忽然跪在玄业面前,这是数十年来他唯一一次私下对玄业下跪。
玄业冷哼了一声,并没有因自己表兄的卑微而动容,“所以说到底,你今日特意来向我坦白这些,是因为你怕了,根本不是看在我每日备受煎熬的份上!玄明至于我有多重要,你再清楚不过,你害怕自己被牵连,于是赶紧将你过去的罪状如实招供以表诚心,好让我相信你的话,是吧?”
面对玄业的咄咄逼人,林辰望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他狼狈地叩下头去,垂地有声,头顶的玉簪随之划落,一头夹杂着银丝的长发散落,但他浑然不觉,“陛下,太上皇的事真的与臣无关,臣敢以林氏一族对天起誓!臣不奢求您对臣过错的宽恕,只求您要相信臣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暖阳迎面,可映在玄业的眼底却如冷月的寒芒。他默然凝视良久,许是林辰望前所未有的仓皇模样令他生了一丝怜悯,他终于摆了摆手,低声道:“你回去吧。许恕已被朕命人杖责百次筋骨尽断而死,往后这世上,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这些秘密。”
林辰望抬起头,又重重地叩了三次首,才躬着身子退下。这是他第一次在玄业面前,感受到如此彻骨的寒意。
“陛下,您的脸色不太好,小的可要去叫樊太医过来?”林辰望走后,罗胜蹑手蹑脚来到玄业身边,战战兢兢地问道。
“朕身子无恙。你来得正好,传白清严入殿觐见吧。”
“唯。”
罗胜行色匆匆退下后,玄业仰面躺在椅子上,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
此刻他的心中,开始悔恨自己当初对玄明的决绝。
其实以他的心思,早就对玄明赐死自己母亲的真实原因有所怀疑,因为他心中的玄明并非残酷无情之人。
然而出于心中对母亲的忠孝,他害怕玄明若确有苦衷,自己对他的原谅便是对自己母亲的背叛,自己的良心会因此受到无尽的谴责。
所以当玄明说出在他看来并不那么令人信服的理由时,他说服了自己去相信呈在自己眼前的这一切,而且身为受害者的他,也完全有无需为加害者开脱的立场。
或许自己九死一生的艰险加诸源自玄明的背叛,让他面对玄明主动的示好,刻意选择了视而不见。在这过程中,他觉得自己终于凌驾在了玄明的自尊之上,竟因此体会到了些许报复的快感。
至于对裴玉的欣然接受,很大程度上也出自对玄明的报复之心,他想让对方看见,自己有得是良人侍奉讨好自己。玄明若想求得自己的原谅,就应当收起过去那副无所谓的态度,卑躬屈膝地来到自己面前忏悔。
这份赌气间接导致玄业直至今日才知晓事件背后完整的真相。
自己尚且对玄明倾心多年,当面对至亲之仇横在眼前,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深深的恨意。
而自己的母亲对玄明虽有生育之恩,却无抚养之情。当他查明了戕害自己母亲的凶手,心中会是多么得恼怒与憎恨。
玄业也是过来之人,能够想象玄明当时的心境。
……
午后,玄业同清严在朝晖殿内小酌,他小心翼翼地探着对方的口风,以为清严会对玄明的去向有所了解,只是见对方的反应,似乎与自己一样一无所知。
清严临走前开导了玄业几句。
面对着两日来堆了半个书桌的奏折,玄业心烦意乱地别过头去,全无兴致料理政事。
他百无聊赖地躺在微凉的石砖上,就这么半梦半醒地度过了一整晚。次日他又罢了早朝,浑身上下都透着颓唐。
庭前的麻雀,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窗栏之外,盛夏的蝉鸣聒噪,候鸟的鸣声刺耳。
玄业重重叩下青玉酒壶,感觉微醺,脸颊泛红。
他手握长剑,乱无章法地在木桩上挥砍,每一击都深深嵌入木中,被削落的木屑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不住地汗水顺着脸颊完美的弧线淌下,一点一点浸湿了衣衫,突显出上身好看的线条。
殿门外经过的侍女们不禁放慢脚步多看了两眼,可当她们对上玄业凌厉冰冷的眼眸,又赶紧快步逃离。
天色渐晚,罗胜见玄业并无停歇的意思,却也不敢上前劝解,最后只好寄希望于陛下唯一留在京中的兄弟,于是差人将信王请来。
或许这时候,也只有身为兄长的长泓,所说的话能让玄业听进去几分。
……
城墙之上,琼宇巍峨。
长泓命人在十丈高的城楼之巅备下席宴,坐在此处,繁华京城的灯火一览无余。仲夏夜的凉风拂面,漫天璀璨的星辰映在澄澈的酒汤之中,周遭一切皆是如此静谧美好。
“让四哥费心了。”玄业按下长泓争着提酒壶的右手,先后在二人酒樽中斟满了酒。
长泓摇摇头笑道,“我身上流的到底也是皇家血脉,近来你懒于朝政,我当有规劝之责。”
“连日来辛苦四哥替我料理了诸多事务,来,为弟敬您一杯。若没有你襄助,想必那群言官们要对我口诛笔伐了。”
青玉酒樽在半空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玄明不辞而别后,你便对朝政心不在焉,这两日更是魂不守舍。到底……发生了什么?”
“唉……”玄业深深叹了口气,“全怪我……当初没有试着去感受玄明的心情。如今又让他遭此劫难,他就这样不辞而别,想必是对我彻底失望了……偶不……应该说是,绝望了吧。”
“你这么说,难道他和贵妃娘娘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纠葛?”长泓才问出口,见到玄业脸上的难色,便开始后悔自己这么问了,“若你不愿回答,当我没问便罢了。”
玄业低眉沉思了片刻,思忖之后觉着,长泓并非会泄密之人,于是开口道:“文和太后,是受我母亲逼迫服毒而亡的。玄明……很早就知道了这些。”
长泓皱眉,眼眸中透出一丝不解,他想不明白萧皇后为何会顺从林贵妃的胁迫,不过他按捺住了心中的好奇,并没有问出口。
长泓轻轻抚了抚玄业的背,安慰道:“玄明自始至终没有告诉你这些,想必是不愿令你为难吧,他不希望你因为个中缘由,还要强忍着失去至亲之痛来原谅他。玄明他一定不希望你像现在这样。”
玄业轻笑,不置可否。
其实在昨日见过林辰望之后,他便命人传召了萧皇后的侍女珍珠问话。从对方的口中,他证实了自己对先帝死因的猜疑,而玄明将萧皇后真正死因隐瞒的主要原因,也是害怕一切真相被公诸于众后,萧皇后毒害先帝的秘密也将被发现,从而令她仙逝之后还要遭受臣民百姓的谩骂,叫她死后不安。
长泓见自己的劝解并未起效,沉思了一会儿之后深吸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七弟,在玄明禅位于你之前,他一反常态地大开杀戒,将所有政敌,甚至只是站错了队的世族几乎赶尽杀绝。你有没有思考过,他为何会这么做?”
玄业右拳紧握撑着额头,紧闭的双眼似乎在逃避面前呼之欲出的事实。
长泓见他如此反应,于是开口说出了对方一直不愿承认的猜想:“这样的问题,我也曾问过他。他回答我,过去你为了守护他奋不顾身,可他最终却深深地伤害了你。他清楚你对皇位一直有觊觎之心,所以他愿意由自己来背负百官的声讨,背负骂名,从而为你的登基之路扫清障碍。他对你隐瞒了一些真相,想必也是希望你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好好施展你的抱负。可你现在荒废朝政,可还对得起他所做的一切?”
玄业沉默,没有作答。
他缓缓起身,双手撑在城墙之上俯瞰京都,万千灿烂灯火映在一对漆黑的瞳孔之中,闪耀异彩。
长泓来到他的身边,抬起手臂挽着他的肩膀,厚实有力的右手握了握玄业的左肩,“你心里,其实已经原谅他了吧。”
玄业微微点头,但又随即摇了摇头,淡笑中透着些许无奈,“没法说原不原谅吧,只能说理解他的心情,相信时间会抚平这些伤痕。”
“若想找到他,不如将始作俑者们的下场昭告天下,服个软请他回宫。他心里,也是有你的。”
“这样不行。”对于长泓的提议,玄业否定得果决,“他得罪了太多人。现在他离京的消息被严禁外传,朝廷之外鲜有人知晓。若公诸于众,恐怕会把他暴露在危险之中。”
“哎……你们俩真是……明明珍视着彼此,却又陷于权斗的漩涡,彼此伤害……”
“四哥,别说了。”玄业垂头倚在凸起的石墩上,逃避着现实。
长泓见玄业这副神态,暗自叹了口气,“七弟,我也有阵子没去瞧珂礼了。今儿正好入宫,你且带我去见见吧。”
玄业想起这个过继来的聪颖儿子,终于露出了些许发自内心的笑容,“走吧!如今礼儿每日午后随我习武,一会儿让他给你露一手,保准叫你眼前一亮!”
长泓见玄业对自己的孩子如此上心,方才脸上不经意间露出的忧虑之色也随之散去,同时笑着恭维道:“有你这样文韬武略样样出众的父亲倾囊相授,这孩子自然要比曾经在王府时进步上许多了!”
……
亥时三刻,欢笑声中,玄业送别了长泓回殿歇息,却见被自己派出宫去多日的墨生,此刻正恭立在殿内静候。
“可是有发现?”玄业老远见到墨生,激动地一路小跑着来到殿内。
墨生神情复杂地瞄了玄业一眼,随后又避开了对视,欲言又止。
“到底发现什么了,快说啊?!”玄业脸上的兴奋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急切与担忧。
“我在城外的山路间,发现了三具被杂草掩埋的尸体。三人死了不少时日,面孔已经腐烂难以分辨模样,但尸体穿着的,是御林军的软甲……”
玄业听见“御林军”三个字,立马明白了墨生吞吞吐吐的原因是什么。
他忽然眼前一黑,猛地踉跄了一下,多亏墨生搀扶才稳住身子,深吸了几口气才缓了过来。
“御林军……那他们的腰牌呢?这三人到底是谁?”玄业的眼眶中顿时涌出焦急的泪光,他希望对方给出的答案能否定自己心中可怕的猜想。
当时被指派去观澜殿守卫的御林军名单,他是亲自过目过的,每一人他都查过底细,确认无一与各大门阀、家族往来,故而所有人的名字他都能记得大概。
而每位御林军皆有套在腰带上的铁牌,刻有各自的姓名。尽管尸体的数量刚好与玄明带走的御林卫数量一致,但只要名字对不上,便不能说明玄明遭遇了危险。
在玄业迫切的注视下,墨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回禀陛下,我仔细检查了尸体周身,他们的腰牌皆被取走,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反映身份的线索。”
这样的回答,霎时将玄业仅存的一线希望抹杀,虽然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墨生……这块令牌朕给你,你即刻去各个兵营要人,将你过去在暮隐斋的弟兄们通通叫出来,替朕秘密探查太上皇的踪迹。”
“唯。”墨生双手接过令牌,小心地收入怀中。
“除了你们,不可以被其他任何人发现!”墨生临走时,玄业再次急切叮嘱道,“记住,要秘密地!”
墨生侧身点了点头,随后凌空跃起化作一道清影,消散在漆黑的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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