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儒把饭菜端上桌,不用喊翟悉就循着味来了。
“我去,”翟悉夸张地趴在餐桌上,“不是说简单弄两个,这都一二……五个了,咱俩饭量也没那么大吧?”
“加上饺子六个,”王玉儒顿了顿,“吉利。”
“你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吗,还信这些?”翟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摸起筷子就吃。
“不信,”王玉儒也推开椅子坐下,“但这不过年吗。”
翟悉光顾着低头吃饭,没说什么,胡吃海塞了好几口突然仰起头对王玉儒竖起大拇哥,囫囵着夸了句:“好吃。”
这迟来的夸奖实在敷衍,王玉儒笑笑没再说话。他这个弟弟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性子就跟踩了风火轮一样不带改的,小时候是家里的小音响,长大了也没消停,隔几天就不知从哪蹦出来让他平静的生活聒噪几分。
这顿饭吃的也不是很安静。
翟悉从屋里抱出来几罐啤酒,把瓶口一拉对着嘴吹了半瓶,就开始跟王玉儒吐槽十八中的监狱制度,讲到后面,也不知道是喝酒上头还是被气的,脸上糊了一层温红。
“你知道我上一次写检讨是因为什么吗?”翟悉打了个饱嗝。
王玉儒摇摇头:“别吃太饱了,还有水饺。”
“对!就他妈因为我睡觉没闭眼!”翟悉那气势好像下一秒就要掀桌,“我靠我睡不着睁会眼不行吗?还全校通报,用大喇叭在那叭叭地喊,高三九班翟悉睡觉不闭眼,扣班级积分五分……”
翟悉说这段经历就像讲段子似的,王玉儒笑了笑,把他手边没开的几罐啤酒悄悄挪到桌子下面。
“跟我同一批写检讨的,人家上台说的都是什么,我保证以后不抽烟了,我保证以后不打架了,你知道我上去我说什么吗,”翟悉蹭地一声站起来,腰杆挺得比电线杆还直,认罪似地低着头,“我说,对不起老师,我错了,我保证以后睡觉一定闭眼。”
这回王玉儒是真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们连睡觉闭没闭眼都要查?”王玉儒问。
“就是说,”翟悉凹着脸凸着嘴坐回椅子上,“这不闲得慌吗。”
这一句结束后半天没吭声,王玉儒猜他应该是差不多讲完了,把桌上几个碟子收进冰箱,又拎出来冷冻水饺朝厨房走了过去。
这时候半醉不醉的翟悉突然暴躁地薅了一把头发,小声嘟哝说:“天天拿我们找乐子玩,再待下去就快要被逼疯了。”
王玉儒回头看他。
“不用担心,哥,我扛造,一时半会儿还疯不了,”翟悉可能是被盯得有点不自在了,扭过头去看电视,“哦,春晚,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玉儒看了看表:“有一会了。”
“那我去看春晚了。”翟悉蹬上拖鞋,甩着他的睡衣跑到沙发边一头栽了下去。
只要胡润妮在家,吃饭时放电视就是“违抗祖训”,翟悉对此嗤之以鼻还屡屡挑衅,可确实,就算是放着他们俩也没有看的,春晚都已经开始二十多分钟了才注意到。
翟悉酒量随他爸,两瓶啤酒就开始犯迷糊,何况今天一激动灌了三瓶半。
饺子端来的时候他就隐约魂归梦里,吃东西能提提神,他还和王玉儒单方面争论了一会春晚能有多无聊,但一吃完就不行了,困意就像攀岩附壁的爬山虎一样贴在他身上,又硬撑着看了两个节目,他终于彻底闭上了眼,呼出了安详的鼾声。
凌晨时分,翟悉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吵醒,他揉着眼扑棱起来,看到王玉儒坐在沙发另一角打游戏。
“不是不让放吗,”翟悉拽开窗帘向外望,看到烟花一簇一簇地在空中绚烂,“看样听话的不多啊,早知道我也买点出去放了。”
他眯会眼把精气神养足立马又能活蹦乱跳,在窗户边绕了几圈不知不觉就转悠到冰箱前,拿了一瓶冰可乐拧开对嘴喝。
“早睡吧,”王玉儒关掉手机站起来,“我约了明早八点的顺风车,回老家。”
翟悉含着饮料乱七八糟地应了一声,又墨迹了一会才回自己房间。
随后王玉儒关上客厅的灯,在黑暗中打了个哈欠。
真的是困了。
前几天睡的本来就少还一直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这刚松下来就恍如被夺了舍,心跳突突的,好像两腿一蹬两眼一闭就呜呼哀哉了。
早上翟悉如愿以偿地没有被自己定的闹钟吵醒,王玉儒来喊了他三次,才把这只睡虫从床上拖下来。
王玉儒老家在偏僻的县城,路途遥远,走顺畅的高速路也得三个多小时的车程。
打从早上起床开始,翟悉就焉了吧唧的不怎么说话,偶尔翻累了手机会说一声好困,但上车之后也不见他睡回笼觉,一直扭着头看窗外飞驰而过的绿化带。
他是在忐忑不安,王玉儒看得出来。
虽然翟悉也跟着王玉儒喊王宇叫爸,但这声爸在他眼里就是备注,心底上从没认可过。不过受职业限制,王宇这个爹也确实没给翟悉留下太多的印象,一年见不了两三面,把俩人摁一起聊天那都得是你好陌生人。
这是翟悉第一次来他们村里过年,还要面对一些闻所未闻的叔叔伯伯,所以才会郁闷,他身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外来人,要怎么做才能在这样势必会被孤立和遗忘的环境中体面地维护住自己的尊严。
王玉儒看得穿他这些可能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想法。
在快到村口的时候,王玉儒给翟悉递了一袋早上收拾包随手抓进去的果粒多。
“谢谢哥。”翟悉接过去,没喝。
“这边亲戚比较多,你跟着我喊就行。”王玉儒说。
“哦,”翟悉眼睛往王玉儒那边瞟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手指,“反正你喊什么我喊什么,喊完人我就上一边待着。”
这样做是主动放弃融入,但王玉儒还是选择尊重他:“行。”
太阳爬上头顶的时候,车子驶入一片人迹罕见的山区,也许是因为地理位置太偏,司机的手机导航系统彻底崩溃,都开始自主开辟新道路了,最后还是王玉儒人工导航才七扭八扭地扭到了村头。
从车里下来,翟悉就被不知道是牛屎还是马粪的味道熏得一阵干呕。
王玉儒给他递水,他咕嘟喝了两口,胳膊搭在王玉儒肩膀上,捂着嘴说:“哥,你这人说话是真能信。”
王玉儒没应声,等翟悉扣上水杯盖,就提起行李朝村子里走。
今天清晨,临出发之前王玉儒给他打过心理暗示,老家条件不好。
翟悉还自个儿琢磨,现在攻坚脱贫取得胜利,人民早就全面过上了小康生活,高铁地铁哪哪都通,就连5G都全球覆盖了,这个不好能不好到哪里去。
但跟着王玉儒踏进他爷爷家那一刻,翟悉还是被小小地震撼到了。
地面是纯天然的黄土地,还带着几块院子里的鸡进屋里来拉的屎。光线阴沉,哪怕临近正午时分,屋里的灯也开着,电视机还是冒雪花的大块头,房间里什么东西看着都像是贴了两层膜,一层是灰,一层是油。
整个房子只有一个大房间。
这还不是最让翟悉头皮发麻的,他从床到灶台再到饭桌依次看过去,最后目光落在了金黄神圣的供台上。
铺在上面的是一层黄袍颜色的刺绣图,除了绣着的荷花莲蓬外,还写着“有求必应”四个大字。供台上摆着不下二十台神仙雕塑还有数不胜数的贡品,正前方是顶一米高的鼎式香炉,再往前就是一块金黄色的莲花蒲团。
这派场把翟悉惊呆了——这些华丽高贵的东西显然价值不菲,为什么不用这些钱改善改善生活质量,非花在那一堆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假把式上?
不理解。
然而对他视觉冲击最大的,还是在和一屋子七大姑八大姨打完招呼后,王玉儒径自走到供台前,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
我操。
翟悉这辈子就没对谁下跪过,所以他无法形容这种冲击力,就像天灵盖呼啦一下发生了质壁分离,然后钻进去一群摇滚乐队在上面一边品茶一边蹦迪。
王玉儒站起来之后,朝翟悉看过去,似乎想让他像进屋喊人一样把这个动作也复制粘贴。
翟悉装作没看见,闷声躲到胡润妮身边。
“哎呦,高材生回来了,”王玉儒四叔送上一根烟,王玉儒摆摆手说不抽,四叔只好收起来要给他点烟的打火机,“年三十没见着你,心里想得哟,知道你忙也没给你打电话……你在学校那边都怪好吧?”
“挺好的,四叔。”王玉儒规规矩矩地站着,客气地说。
“我就教育我家那五个小孩向你看齐,”大伯又过来插上一嘴,“下一步玉儒的任务就是把你这三个弟弟妹妹学习成绩辅导好,我就不用犯愁了。”
王玉儒笑了笑:“他们有不会的题随时问我。”
“玉儒现在是学的专业什么啊?”有人问。
“控制工程。”王玉儒回答。
“哎呦控制那可了不得,”四叔拍手叫好,“这不就是让旁人什么都听你的吗?那学会了天下无敌啊!”
王玉儒尴尬地笑了笑:“不是控制人……没有那么厉害。”
“谦虚了谦虚了啊,”四叔又塞过来一把橘子,“拿着,想吃啥跟我说。”
……这样冠冕堂皇的吹捧又持续了十几分钟。
最后还是爷爷的一声“别啰啰了都去做饭”,才让王玉儒成功从众星捧绕的境遇中脱身。他抹去掌心的汗,走到王宇身边补上刚刚进屋打招呼时缺的那一声:“爸。”
“嗯,回来了。”王宇正在切葱花,抬起头看他一眼又低了下去。
“你前两天是出海刚回来吗?”
王玉儒没等到父亲的回答,胡润妮的声音率先混了进来:“小儒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儿。”
明明空间并不大的地方能放下这么多人也是奇迹,王玉儒隔着几个人头看到了坐在床沿上的胡润妮,避开谈话的长辈们,绕道走了过去。
“你弟刚出去了,”胡润妮把声音压得很低,“我一会还得帮忙炒菜走不开,你出去看看他。”
王玉儒才注意到屋子里少了翟悉的身影,他应声:“好。”
“哎哎——”胡润妮拽住了他的胳膊,声势又弱了几分,“你去也跟他聊聊……他亲爹那边前两年生了个闺女,估计是去年去了在那儿待着不舒服今年才不想去,我看刚才就臭着个脸,你多开导开导他。”
这样来看翟悉那些诡异的行为举止也都说得过去,王玉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身抓了一把瓜子,穿过吵嚷的院子走出家门。
门口正对一条小溪,冬天是枯的,几个弟弟妹妹在里面追逐打闹。
翟悉就坐在门槛左侧的石台上,眼神空洞地看着那群小孩。
居然没在玩手机,是不正常。
这种做思想工作的经历王玉儒信手拈来,从小到大,他充当了太多情绪垃圾桶的角色,很轻易就能拿捏别人的所思所想,说出直击对方痛点的话。
但他走到翟悉身后,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语言太单薄了,他根本无法以现在的身份劝翟悉去悦纳那个只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妹妹,就连劝他不要与小孩争父亲的醋都是一种拿自己为例的说教。
何况翟悉也不太能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里面太闷了,”王玉儒把掌心摊开,托着瓜子举在他眼前,“还是外面凉快点。”
翟悉从他手心抓了一小把:“真是,在里头都快喘不动了,出来透透气。”
从石台上蹦下来,翟悉拍了拍屁股上沾的灰土,嗑着瓜子荡悠了几步,走上了小溪上的拱桥。
王玉儒也闲庭散步似地跟了过去。
“你们村子看着不大啊,我一眼就能看到头。”翟悉指着山那边。
“人也少,”王玉儒说,“十几分钟就能转一圈。”
“那你带我转转呗。”翟悉看着他。
“没什么可看的。”王玉儒虽是这么说,但说完还是带起了路,引着翟悉走下桥,沿庄稼地一路走到了村委大楼。
村委前的平地上摆放着锈化的运动器械,还有一个几平米宽的小舞台,一看就是开会时村里领导干部们站的地方。
翟悉跳上去,右手虚虚握拳抬到下巴处,清了清嗓子:“各位父老乡亲们安静一下!这么着急把大家聚起来,是要宣布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王玉儒站在台下,仰着头配合他:“什么事情?”
“我宣布,今天到场的每一位乡亲,新的一年都会时来运转,好事连连!”翟悉甚至还露出了骄傲的小表情,那神态就像抽到了一张百分百中奖的彩票。
王玉儒还没开始笑,翟悉说完自己就先笑得站不住脚跟了。
“我这演技还是不行,当领导还少点霸王之气。”翟悉从台上迈下来,四周环视看有没有藏在暗处欣赏他表演的人,看了一圈连个人影也没捕捉到,他略微唏嘘:“哥,从那个桥头走到现在,还真是一个人也没看到。”
“这边就是很荒凉。”王玉儒说。
“我觉得挺好的,没人多爽。”翟悉从路边捡了根一米长的树枝,攥着在地上写写画画,弄出的吱嘎响在一片空旷中传得很远,“在咱们那边哪有这么清静的地方,晚上做梦都能听得见路上那些车摁喇叭。”
这话不假,市中心还有几个夜里开放的景点,离王玉儒他们家不远就有一个以大型灯光秀为噱头的古街,晚上天一黑,方圆几里内就一直堵车,地图上显示的都是深红色,而且这种情况还要持续到清早四五点才能随着日出逐渐好转。
翟悉在村委大楼前游手好闲地散了会步,又要往山里走,但王玉儒怕耽误一会回家吃团圆饭,喊住了他,问他要不要掉头回去。
“回去多没意思。”翟悉把发带朝下拽了拽,几乎要盖住眼睛。
“该吃饭了。”王玉儒温声提醒道。
翟悉脚下一顿,回头盯着他:“吃饭怎么吃?”
他这话问得极度无厘头,甚至还有点搞笑,但王玉儒懂他的意思,也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于是轻轻笑了笑:“我跟你坐一块。”
“哥,我绝对不给你耽误事,”翟悉甩手扔掉树枝,跑到王玉儒身边,“他们一找你说话,我就老老实实闭嘴当背景板。”
翟悉要是能老实,那简直就是车沟里翻船。
王玉儒歪头看着他:“你就专心吃饭。”
“吃饭我肯定是最专心的,你放心吧,”翟悉摆摆手,目光落到脚旁的枯草丛,“不过你那些亲戚们废话真的好多,聒得人耳朵疼。”
“嗯。”王玉儒简单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顿午饭比王玉儒想象中还要煎熬,他四婶子一口一个高材生把他供着,二伯还主动给他敬酒,就连之前比较熟悉的堂弟跟他说话都三句不离学习,也就翟悉还算正常,吃完一个菜就压着嗓子跟他评价两句味道如何。
吃完饭,下午跟着大人们去串亲戚。
翟悉都不认识,无聊透顶,并且胡润妮不准他玩手机,碰上有人夸他哥还时不时地阴阳两句:“你什么时候能有你哥这个样,让我脸上也长长光。”
啥也不能干,翟悉忍着这口窝囊气嗑了一下午的瓜子,吃了一下午的葡萄干和砂糖橘。
王宇上下有五个兄弟姊妹,除了他自己算是从山里走出去了,其他几个都在村子里过日子,挨家挨户坐完时候就不早了,在老五家吃了晚饭,他们一家四口就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也就是王玉儒爷爷家。
这里只有一张床,胡润妮和王宇在床边打地铺,让翟悉和王玉儒跟他爷睡床上。一米五宽的床睡三个人着实拥挤,王玉儒架在中间都翻不了身。
农村里的作息还比较原始,翟悉被胡润妮赶猪一样赶上床时看了眼表,然后差点惊掉下巴,居然才刚八点半。
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被压制了一天不准玩手机,晚上躺下来终于可以补偿一下自己了。翟悉问王玉儒要来蓝牙耳机想打会游戏,但游戏体验十分不愉快,没几分钟胡润妮就发一次火。
“大晚上的不睡觉,你神经病吗?你那眼睛还要不要了,我看你就是玩不瞎不算完。”
这些话他听得够够的,堵得心窝里难受。
但他还是没听胡润妮的话,不知道是游戏瘾真有这么大,还是那份独属于青春叛逆期的违逆心在暗中作祟。
隔了几分钟,眯了一会睁开眼看到亮光的胡润妮又开骂了:“你还睡不睡了!非得玩成高度近视才行是吧!”
“这年头哪有不近视的。”翟悉不服气。
“你哥怎么就不近视?他还天天对着电脑看论文呢!”胡润妮声音越来越大。
“谁知道呢,”翟悉顶嘴,“他基因比我好吧。”
“你说什么!你还怨我了是吧!”胡润妮气得从地铺上坐了起来。
王宇吓了一跳,扒拉两下搂住胡润妮的肩膀,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这还小,说话没遮没拦的,咱不跟孩子生气哈。”
“说话跟带刺似的……”胡润妮气鼓鼓地重新躺下,瞥到翟悉那边还有光,又差点蹦起来,“睡觉!再看给你摔了。”
翟悉翻了个身,弄出很大动静。
“睡吧。”
手机背后那人轻轻地说,没有气势汹汹,没有一点强势,更像是在耳边呢喃。
“……”翟悉把手机掩了掩,借着暗光直视王玉儒的眼睛。
王玉儒回看着他,隔了几秒,改成用虚声说:“或者你到被子里玩。”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翟悉突然咔哒一声把手机熄了屏。
“睡觉了。”翟悉扔下这两个字,算作是向胡润妮的管控势力投降,然后又大张旗鼓地翻身回去,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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