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两颗,三颗……民众抛出手里的石子,一粒又一粒飞砸到他的身上,留下一片爆笑的青痕。他的绚丽梦境在清醒的痛感里灰飞烟灭。咒骂声不绝于耳,被投石淹没。他们极度厌恶的目光像刀子,从四面八方把他扎成筛子。
他的外露皮肤很快被砸出白骨。Ex330被击倒在地,恍惚间看见了中世纪。
基站的声音是正确的。
求求你了,任何人来救我都行。
幻想开始发挥作用。
地球母神头顶光轮,双臂交叠,伫立在天地间,炽金色玻璃般的眼珠微阖,散发着母性的光辉,那么璀璨,那么光明。
“妈妈……”他伸出白骨嶙峋的手,跪地乞求救赎。
光与影交错,她向伤痕累累的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将其紧握。靡丽温柔的笑容点缀唇间,咏叹调似的念出了第一个词:
“罪人。”
恶狠狠的掷地有声。那只手瞬间化作一把长枪,子弹撕裂了他的肩胛骨,炸开一片血红。他瞳孔骤缩,天地一片黑暗。她光芒不再,身后的是双眼血红的人民,口中一齐诅咒着他的滔天罪行,居高临下地审判他,叫他下地狱,叫他人类之耻。
他爱他们,他们恨他。
自己是总工程师的时候,退居二线的师父态度强硬地让他设置为期四十年的飞船锁定系统是有原因的。
幻想与现实交织,与他通讯的男人仿佛在义愤填膺的群众里。无可奈何、荒唐、无力回天,在他的内心糅合,从那双忧郁而冷静墨绿色眼睛里流出来。
“对不起,没能拯救你。”
不,他没在和自己说话。他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被五花大绑的“乌托邦号”,像看一只被长矛刺穿的折翼缪斯,陨落的科技之星。
在他的意识海里,他会去亲吻他钢铁的外壁。
Nobody cares.
他无法接受这残忍的真相,被最后一块尖锐的石头击中,不再用手抵挡,无挣扎地倒了下去,太阳穴流着鲜血,再也起不来了。
异端大排查在‘乌托邦号’落地后立即执行。
柯徒身着基金会的正装,从神色诡异的教士手中取来了名单。他不敢张扬,就像一个善良尚存的德国人无法念出将屠杀的犹太人名单一样。众目睽睽之下,他假装神情自若地翻开查看,伪装出和其它执行官一样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活像森林里提着消音枪、准备大展身手的猎手们。
他翻阅开A区名单,目光在一排排油墨名字上游移。居于异端调查栏首位的,就是罗燃。
柯徒料到了神父的把戏,并在昨天做出了最后的警告。这一点,他要感谢B镇执行官的提前透露——统治阶级已经降下玻璃罩,将命运锁死扣紧,而他凭着幸运将大审判的死亡消息传了出去。理论上说,他送给了他一条命。
如果一切顺利,他应该已经挤上火车了……
柯徒想到这里,心脏抽搐了一下。那秋光明媚的着陆场,竟是他们的诀别之地。自己将再一次抛弃思想,重新回到麻木的生活中去,只剩躯壳活在这个世界上。直到死亡。一切都结束了,与罗燃经历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梦里当了一次真正的人。但他醒来仍然是灰色的机器,一头重复相同悲剧故事的怪物,不是人,什么也不是。
“荣耀归于上天,God wills it.”执行官在教士面前齐声宣誓,金红图腾的黑衣猎猎作响,他们是一排饥肠辘辘的狼,是开始屠杀的冲锋号角,人类智慧再次哀退的第一声丧钟。
异端排查开始了。老百姓对突然闯入家中的士兵不之所措,费力辩解着每一件物品的来源,在名单上被划上杠的则哭喊连天,大叫冤枉。有的拔腿就跑,可来不及了,镇子已被封锁,一切踏出设定界限者,统统被名字下面的一条杠锁死焚场的命运。柯徒的队伍在这场大屠杀中穿行,目睹了一幕幕因反抗而被刺穿心脏的画面。一时间,他分不清现在是几世纪,或许是二十世纪的波兰时间。
罗燃的酒馆依然静谧,在夕晖下空无一人。还好,他很听话,他照自己的信舍弃了自己,舍弃了家,已经登上了去往远方的火车,再也不会回头了。
“给我搜。”他的声音带点颤抖。属下的骑士团乌泱泱地冲进去,掀翻桌椅,踢倒铜薪架,掠夺厨房里的食粮。整洁干净的酒馆一片狼藉,往日美好在此刻支离破碎。与其说是搜查,不如说是发泄。
一位砸红眼的士兵已经在掀酒窖的门。柯徒猛地挡在酒窖前,肩膀重重挨了一砸棒。
“这里没有。”柯徒忍着痛开口,“走吧,去下一家。”
骑士团疑惑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跟着他走向门口。柯徒出门时踢到了一本躺在地上的黑皮书,被先前的木条遮盖了。心咣当一下砸进了深渊,连忙用脚复原木条,可是眼尖的骑士团已经看到。他动作迅捷地弯腰拾起,举到柯徒眼前。
“先生,这是什么?”
他战战兢兢地翻开封皮,祈祷着这是一本调酒方面的书。但是他错了,里面的字眼无一不是钟表有关的名词。这是他的疏忽吗?柯徒呆立在原地。
骑士团心知肚明。他们抢过名单,就要在罗燃的名字上划杠。
“别动。”柯徒敏捷地抓住骑士团的手腕,“我亲自来。”
笔进手的那一瞬间,他吞了吞口水。现在他能做到的就是拖延时间,让教会晚些将他判定为【畏罪潜逃】而展开追捕。
用来垫名单的书进入他的视野,封面的一行钢笔字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顺势将笔尖指向那行手写字迹,分散注意力似的读了出来“Swindler,Unsere Transaktion.”
“什么意思?”B区执行官在一旁探头。柯徒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被分配的“葵原三十着陆场”回来的。他很快意识到,他的出现是一个有力的优势:借此次交流拖延时间。他放松似的长舒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问他:
“你有什么看法吗,青铜漆?”
“你应该做的不是在这解谜,而是找到他本人,当面询问他。”青铜漆有着东方人特有的敏锐,因此他聊天的主题永远是目的。他讥笑着,“您现在需要将其立刻判定为【畏罪潜逃】。”
谁叫他碰上个明眼人。眼看计划要落空,柯徒脑海中划过一道雪亮的闪电。
“青铜漆,请等我一下。”他径直从执行官身旁走过。
“你去干什么?”B区执行官拽住他的袖子,阻止他离开。
“我知道这行德语的意思了。”他回首,声音颤抖得厉害,“骗子从未离开。”
他会错了罗燃的意思,他有着更大的局,而这需要自己的配合。逃避已经无所谓了。他向城镇另一端的通天塔奔去,告别的话语在他耳边闪回。随后,那行德语的含义在他脑海中被伴随着唤醒了。
“如果有一天,命运降下审判槌,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请到通天塔的顶端寻找我,我将和你完成最后一笔交易。”这是地点。
“Swindler,Unsere Transaktion……”他喘着粗气,默念道。
(骗子,我们的交易。)
青铜漆看着他奔跑的背影,无奈地叹口气,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标记下一行红字,边写边念:
“居民代号023罗燃,判定为畏罪潜逃。负责人:基金会A区执行官。”
一簇强光将Ex330从乌沉沉的地狱中拉回来。他压根没想过自己能恢复意识。
这里是地狱吗?
审讯室的油灯的光亮透过他沉重的眼皮,无情烘烤着他的全身。他虚浮地转动眼珠,喉咙干渴,全身反拷着铁锁,铁锈磨得手腕渗血。小腹的穿透伤被胶水糊上了,肠子在腰里混乱地塞着。宇航员的身体素质让他清醒过来,但他仅只能濒死地苟延残喘罢了。
“我是你的审讯官,编号EX417·帕德玛。”基金会派来的法官穿着厚重的中世纪判官袍,在他眼里像舞台剧的剧服,但这出戏剧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现实。高傲的法官像遇见某种怪物似的上下打量着他,“我有必要向您确认一下,您已经75岁了。”
“不,那是冬眠年龄。据身体衰老程度来看,我才……三十多岁。”他发哑地吐出模糊字符,每调动一次语言系统都在疯狂消耗他为数不多的生命。
法官轻啧一声,尽量遮盖住自己对牛鬼蛇神的科技产物有厌恶,简单粗暴地直白叙述了他的最后几个小时的人生规划:“我们要将‘乌托邦号’调查后进行拆解。日出前,你会被押送至‘德安罗临时大焚场’,和你那些同胞一起带着你们所有邪恶行径下地狱。调查结果出来前,我们会维特你的生命体征。”
“为什么不让我死?”他的脊椎像一条软线,无力地支撑在椅子上,声音断续而嘶哑。
“罪人不配痛痛快快地死去。”帕德玛法官将手里的羊皮纸甩到他的脚边,“请背诵好你的忏悔词,不要上路的时候语无伦次,那是有失礼仪的。”
法官一刻也不愿多待地逃出了审讯室。Ex330止不住地咳嗽,每一次呼吸身体就像被一个又一个弹孔刺穿。一切在现在看来都是如此好笑。他已经没有力气发怒或哭泣了。后悔吗?怨恨吗?他生锈的大脑无法回应,所有的感官都陷入极致的黑暗,全身上下唯一活着的地方就是那颗泵血的心脏。
他被时代抛弃了。虽然如此,他还是英雄。
缩在囚笼里,连舔舐伤口也做不到的英雄。
审讯室外,法官撞见了正往里面走的B区执行官,将他迎面挡下。
“‘乌托邦号’调查结束出来了。”执行官眉头紧蹙,焦虑地捏着太阳穴,目光恼火得像是要跟里面的人拼命。
“怎么,有任何异常吗?如果没有的话,请将人带走吧。”法官淡定地掏出羽毛笔。在笔录本上准备在‘交接流程’那里签字。
“先生,问题可大了。他为宇宙留下了一公斤。”
帕德玛的羽毛笔滑落在地,浑身冷汗地抬头盯着他:“给我把话,说清楚?”
“飞船的重量和四十年前的记载来比,前者少了一公斤。排查后,我们发现飞船上原有的一个自主信号机消失了。”
“能自主环绕地球转吗?”他的声音几乎是颤抖了。
执行官同样惊恐地点点头。随后,他们将手一齐伸向审讯室的门把。
门砰的一声被两个人摔开了。那个半死半活的人依然被拷在油灯下,小肠的胶水干了,奄奄一息地转动眼珠,查找着声音的来源。
“我限你一分钟,说清那一公斤的下落。”
Ex330花了些时间才接收并解码了他的意思。他迟钝地调动无限接近崩坏的记忆,却只回忆起一双无可奈何的眼睛。嘴唇张了又张,发出几声流血的赫兹:
“对不起,我应该听你的。”
帕德玛泄愤似的一拳打在椅背上,示意执行官:“拿水来。”
给濒危的植物暴躁地浇了些水,他的根茎回光返照了些,仅此而已。法官重复了一遍问题,他又溢着血,身体一下一下抽搐,疼痛清醒地折磨着他:“我的……后手。像预定乌……托邦号那样预定轨迹……三十年。”
“破解的方法呢?!”
“特定基站……发送密钥。”
“那鬼东西在谁手上?”法官最后一次冷静地问他。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拒绝回答。眼前发黑,构织物细小而虚幻,连法官的脸也扭曲成一片翻滚的黑白块。
“操。”帕德玛踢倒他的铁椅子,把他整个人往地上抡,把自己的高风亮节也撕去了,法官袍挥舞着发号施令,说着中世纪教士该说的刑话。
这个时代,斯文尔雅、翩翩君子下无一不是暴力的禽兽。他是这些伪装者里做得最好的人之一。他摔门而去,审讯室里只剩下一个半人。
执行官叹口气,对这些暴露本性的两面派司空见惯了。他挑了柄钳子,俯下身准备逼问。
“我不是你们的战利品,不是你们庆祝的香槟。”他的半张脸埋在血泊里,露出一个满是血污的笑容,吐字艰难。随后,他的脖颈拼尽全力支撑起来,全身保持一个蓄力的弧度,接着狠狠撞向坚硬的地板,每一次都溅起鲜血,如此循环往复,在空旷的审讯室里发出震耳欲聋的碰撞声。执行官目瞪口呆,手忙脚乱地撇了钳子去阻止他——
可来不及了。一片猛烈流淌的鲜血摊开,他带着一抹得逞的笑,迎来了英雄自我了断的死亡。这双地球上唯一一个见过地球全貌的眼睛,灰暗地停滞了。
死人不会说话。他不愿意以罪人的名义被钉上十字架,在他所深爱的人民的唾弃下撕扯灵魂,蚕食自己的意志。他在火刑架和铁椅子里选择了自我了断。Ex330,不留痕迹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一个银白色的小屋里。
一道身影跪在他的尸体前。
“傻孩子,我来晚了。”母神的声音与晨风接踵而至。帕德玛在门旁呆立,显然是没有拦住他。
接线员用手轻轻阖上他瞪得滚圆的双目,口念祷词。垂首的时候,那英伦礼帽上装饰的绸缎便滑落下来,与脸颊重合,从远处看起来像一道血色的泪痕。半晌,接线员起身,嘴角的笑容铭记一个无可救药的悲剧。
“把他挂到焚场去。”接线员恢复了自己原本的声音,冷漠地说。
帕德玛和执行官面面相觑:“大人,他已经……死了。”
“把他的尸体钉在‘德安罗临时大焚场’上。”接线员扭头就走,飘扬的风衣掀起的一角抽疼了法官的脸,“没有规定说,十字架上不能钉尸体。”
【支线:《潮汐锁定》,Ex330篇·完】
①God wills it,中世纪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产物:圣殿骑士团的口号。
②青铜漆非反面人物,只是一个这个时代里人心的综合形象,现实主义者。帕德玛的塑造则是深化统治阶级的善变形象,讽刺小说中描绘的社会内部的腐朽,统治者凌驾于权利之上的官员们。
附赠粉丝内容(作者叨叨):
说起配角,我还蛮喜欢那个刚出场就挂的伊文斯的。。本来有很多和天才(genius)的互动的,后来太偏离主线就删掉了qwq设定是一个好领导者苗子。如果他平安长大的话,有可能会整治好皇室**现象:可是民众亲手把他们未来的希望扼杀了。
关于路人甲们的额外设定:
青铜漆,从广义的世界观来讲是无性。英文名是(Chen dongle)陈冬棋,青铜漆是工作化名。携带泡枸杞的老干部瓷杯。无神论者后代。
本来还有一篇以截取的新闻形式来表达的文段,后来不想让群众的厌恶在他下船之前就过多地表露出来就裁了。当作阅读彩蛋放在这:
我真的要恶心死了,一个在宇宙谩骂真主的疯子!精神错乱!悖天违理!他应该跪下来咬断自己的舌头,然后用它舔干净释彁神像!他应该被绞死,绞刑架不亲吻他都白活!我求他滚出地球!阿门!
Fin.感谢支持,求收藏!你们的鼓励是我更新的动力!awa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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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无人忏悔的大屠杀狂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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