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始,姜亿没能拿到一个名叫剧本的东西,也没有人告诉她,她该爱哪些人,不该爱哪些人。
假如爱有天意,那么姜亿无法得到某些人的爱,也许也是天意。
姜亿曾经写过一篇作文,那是一个小学半命题作文,老师要求学生将亲人填入那个尚未敲定的空白之中。
同学们写的都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哥哥,我的姐姐,只有姜亿,写的是我的舅妈。
她曾经一直相信,父母对孩子的爱是一种天意,就像她一直坚信着,爸爸妈妈一定很爱她,尽管他们没能陪在自己身边,她相信一个母亲爱女儿的心意不会改变,相信她的母亲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尽管十多年来,她和母亲的对话少之又少。
关于母亲的故事和感情都太过苍白,她在思忖再三后,还是在作文本“我的”后,一笔一划写下了“舅妈”这两个字。
她在心里暗暗向母亲道歉:对不起,妈妈,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不是不想写你,只是妈妈,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你。所以妈妈,你千万不要生气。
批改完的作文被发下来,姜亿得了优,老师说,希望同学们把这篇作文拿给所写的亲人看,让他们感受到我们的情感。
所以当舅妈捧着作文本,看到姜亿略显生涩的字迹:“我的舅妈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女人。每天早上,她会为全家人准备好热气腾腾的早餐,美味的粥和煎蛋总是让人感到幸福。她会细心地照顾阳台上的植物……我爱我的舅妈。”
姜亿其实很为自己最后那句**又没有份量的告白感到羞涩,但当舅妈颇为感动地抱住她,她的紧张和无措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与伦比的满足。
如果妈妈对她的爱是一种天意,那么舅妈的爱,一定是一个美丽而又意外的馈赠。
春节将近,齐家团圆,姜亿也成功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爸爸妈妈,还有小三岁的弟弟,节假日的喜悦随之更上一层。
可是当她带着弟弟在外婆家的客厅玩耍,弟弟因为额头不小心磕在桌角而痛哭流涕,妈妈惊慌地抱起痛哭的弟弟安抚,并朝她怒吼“你怎么带弟弟的”的时候,姜亿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劈碎了。
可是让姜亿真正伤心的,不是妈妈严厉的训斥,而是她觉得妈妈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外人。
所谓外人,就是对自己可有可无的人,他欢笑还是哭泣,都与我无关。
故事的开始,姜亿没能拿到一个名叫剧本的东西,也没有人告诉她,她该爱哪些人,不该爱哪些人。
假如爱有天意,那么姜亿无法得到妈妈的爱,是不是也是一种天意呢?
姜亿也不知道了。
她理解爸爸妈妈因为工作没能在她身边照顾她,也理解他们因为弟弟年龄尚小所以一直带在自己的身边,姜亿贴心地为亲人辩解,也乖乖听话了,可是妈妈,你有没有问过姜亿想要什么,有没有想过姜亿也是会因为疼痛而哭泣的。
爸爸妈妈抱着弟弟温声安慰,姜亿孤立无援站在另一角,多么希望有人走过来对她说,没关系。
可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姜亿突然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好遥远好遥远。
除夕夜的饭桌上,外公冷不丁地提起:“姜柏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姜亿都这么大了,你们两个总不能丢下孩子,继续在外面吧。”
姜亿闻言低下头,一边期待听到想要的答案,一边害怕迎面而来的审判。
挂在爸爸脸上的笑顷刻消失殆尽,他继续手上夹菜的动作,语气冷硬:“不知道。”
这三个漫不经心的字,却一下子点燃了妈妈的情绪:“不知道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做什么事情都不行,我为什么要嫁给你这样没出息的人?”
爸爸的脸色挂不住了:“你发什么疯?”
“我发什么疯,要不是你没本事,我至于过得这么苦吗?”
“你不想过就不要过好了!”
爸爸巨大的嗓门把姜亿吓得一个激灵,她无措地盯着那两张狰狞的面孔,陌生,恐惧,一点一点把周围的空气围得水泄不通。
“好啊,不过就不过了,姜海以后跟着我,其他的你爱怎么办怎么办。”
我呢?那我呢?姜亿没有听到期待中的话,他们忘我地争吵着,好像忘记了周围所有的人,却唯独没有忘记姜海。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耳边的争吵甚至变成模糊的白噪音。
一个碟子掉落在地,一分为多,那刺耳的炸裂声让姜亿神经一颤。
妈妈的巴掌毫不留情地招呼在爸爸脸上,爸爸面上神色可怖,意图冲上前的身体被人架住。
有慌乱的劝阻声响起:“别吵了,有什么好吵的。”
“别打了,这么多人在。”
有人忙着劝和,有人一言不发地带着孩子们进了房间。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餐桌,不知被谁掀倒在地,锅碗瓢盆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姜亿呆滞地坐在沙发上,耳边是父母的嘶吼和其他人的喧嚣涌动,她却始终一动不动,灵魂好像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一个玻璃杯摔在沙发旁边,瞬间炸裂的巨响再次让她神经一颤。过于惨烈和混乱的场面让人招架不住,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沙发上害怕得默默战栗的女孩。
姜亿想哭,但是她哭不出来。
有人走到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周序温热的手掌捂住她的耳朵,于是,所有的声音都随着那双手掌的靠近慢慢远离。
周序靠近姜亿,在她的耳边说:“姜亿,不要听,不要看。”
姜亿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那里很平静,平静得和平时毫无差别,却又莫名让人信赖。
周围此起彼伏的怒吼和尖叫,像是要掀翻整座屋顶,只有他们无声地对视着。周序的眼里映着自己的面容,姜亿觉得内心突然被什么烫了一下,然后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下。
周序温声安慰道:“会没事的。”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爸爸夺门而出,妈妈在一众七大姑八大姨的面前悲痛哭诉,一早就被抱进房间的弟弟已经睡着了,平静得每一天都一如昨日。
在那个黑色的夜晚里,姜亿埋首在周序的怀抱中,手里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像一条濒死的鱼。
窝在怀里的人隐隐颤抖着,周序像是从灵魂深处叹出了一口气。
对这个新的家族毫无感情的周序,已经摆好了置身事外的姿态,却还是因为那个女孩的悲伤而动容。
姜亿想,儿时的自己过得无忧无虑,快活自在,天真得有些过分。她的世界中,永远只有上课、学习、作业、玩耍,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单纯到不能再单纯。爱恨别离显然离她太过遥远,可那个冬天,还是像一颗石子掷出,惊扰了整个湖面。
她从外婆家搬出来的那一天,十岁的姜亿牵着七岁的弟弟走在那稍显老旧的楼梯上,望着新家那扇红棕色的大门,像所有不知所谓开启新的故事的人一样,激动、忐忑、欣喜又不安。
她坐在新房间的书桌前,想起妈妈的语重心长的叮嘱:“姜亿,好好读书,给我争气点。”
那时的姜亿不明白,“读书好”和妈妈口中的“给我争点气”到底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在新的环境里,好像不存在什么适不适应的问题,一切的转变好像都理所当然,强势又平静地进行着。
除了姜海。
他毫无顾忌地翻动姜亿的私人物品,撕坏她的课本,在她第二天要交的作业上涂涂画画。
姜亿强忍怒火,声严厉色地大声吼他:“你以后要是再动我的东西,我一定会揍你。”
姜海果然被她吓哭了,房间里不小的动静成功把妈妈引了过来。
妈妈看着乱得一塌糊涂的书桌,也只是说:“他还小不懂事,你让让他不就是了。”
姜亿无话可说了。
年幼无知好像永远都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逃避责任的借口,年轻气盛不懂世故是理所当然,而年幼懂事也理所当然地成为难能可贵的品格。年纪小的孔融不过是把一个稍大的梨让给了哥哥,就流传成一段千古佳话,可是,懂事忍让让弟弟优先选择的哥哥姐姐,又该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呢?
她在家听话懂事,主动为妈妈分担家务,在学校认真学习,从不需要过多的操心和鞭策。可是除了在事后得到一两个赞赏的笑容,一切都好像没有变过。
玻璃橱窗里放着用粉色小花篮盛着的奶油蛋糕,奶油上点缀着色彩鲜亮的果酱,一颗樱桃安安静静地躺在蛋糕的顶端,分外诱人。
姜亿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几乎要贴在玻璃上,回过头试探着问:“妈妈,我想吃这个。”
妈妈的目光随意扫过橱窗,语气有些不耐:“多大的人了,还吃这个。”
七岁的弟弟在广场的小贩面前走不动道了,指着热气腾腾的锅:“妈妈,我想吃玉米。”
似是无奈的妈妈最后还是掏出了钱,对老板说:“来一根玉米。”
说完看向姜亿:“要吃吗?”
姜亿闻言也看向妈妈,却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失落,她低垂着眼,最后还是指了指粽子,声音闷闷的:“我吃那个。”
夏去秋来冬又至,许久没有生过病的姜亿终于大病一场,扁桃体发炎引发了高烧。姜亿虚弱地靠在诊所的椅子上,吊点滴的那只手凉到几乎失去了知觉。
偌大的诊所里,只有电视传出的声音。护士姐姐起身接了一杯水,看到孤零零的姜亿,心念微动,用装药液的玻璃瓶打上温水,递给姜亿让她暖暖注射的手。
安静得有些可怕的诊所只有墙上的电视传出的很小很小的声音,姜亿握着瓶身,热量源源不断地进入她的身体,温暖了血液。
她眼眶微热,差点没忍住流下两行热泪。
姜亿其实没觉得自己的状况有多凄惨,可是人的境况的好坏往往需要对比得出。
所以几天后,当她看着妈妈把同样生病注射的弟弟抱在怀里,一只手时不时摸着姜海的手问他冷不冷,眼里盛满的担忧怎么也藏不住。
姜亿几乎是认命一般叹出了一口气。
六年级,转眼姜亿已经十一岁了。
妈妈依然总是那几句话:“认真学习。”
“这次考试要考好一点。”
看到姜亿七十多分的语文试卷,妈妈如临大敌:“你第一次语文都考了八十一,这次就只考了七十五,你最近是不是分心了?”
“以后少出去玩,多在家里看点书。”
又在看到姜亿悠闲地捧着漫画书,立马生气冲过来把书拿走:“还有一个月就快要期中考试了,还看什么杂书。”
她拿着纸箱把姜亿所有的漫画书都收了起来,嘴上不停:“以后这些书就不要看了。”
六年级的大半学期也即将过去。她不知道为什么,时间仿佛流转得更加缓慢了,连同她神经,也变得迟钝异常。
叶宇恒每次碰上她,总是问她:“姜亿,你不开心吗?”
姜亿奇怪地看着他:“没有啊。”
叶宇恒:“没有的话,你笑一个。”
姜亿反而笑不出来了。
连廖伟都对她说:“姜亿,你变了。”
“我哪里变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变得不爱笑了。”
“你笑一笑呗。”
姜亿曾经觉得,故事的魅力在于,故事看多了,就很容易把自己代入其中,无论悲喜。所以抽身而出的时候,现实的平静无波就会显得异常乏味。
是因为过去的自己总是沉迷于虚假的情节之中吗,不管是漫画书也好,电视剧也好,动漫也好,那些曾经她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理所当然的幸福,理所当然的坚强,都会在碰到现实的时候不堪一击吗?
人们总是说,期望越大,失望也会越大。是因为现实与自己幻想中的美好世界之间的差别过于巨大吗,所以姜亿才总是对现实感到失望。
是不是因为她的梦太美了,太不切实际,所以现实才一遍遍地告诉她,敲打她——她无法成为故事中手握完美幸福的主角,也无法像故事主角应该有的样子,手持刀剑朝天怒吼说“我可以”,毕竟世界不是童话,而她也不是童话里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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