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的大雨过后，冬天正式降临了。清水县的冬天阴冷潮湿，教室里既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学生们冷得不行，只好挤在一起取暖，就不怎么出教室了。
吃完早餐回来的徐英子发现楼道间的板报更新了。本来她不是很在乎这个，不过想起来这个月应该是2班在做板报，而且已经是十二月了，按照惯例会有写祝福的地方，她想看看别人会写些什么。于是她在板报前停了下来，拿起一根粉笔端详着。
祝福区已经被人写了大半，但徐英子眼尖，很快在其中发现了熟悉的笔迹。于是她便在“平安”二字旁写下“如愿”。
“……然后呢？”
“然后我妈就叫我给她讲题！哎呀气死我了，本来我是会的，被气得讲得支支吾吾的！但是吧，最后我妈还是相信我了。”
走廊上传来一阵笑声。
不用看，徐英子就知道说话的其中一个人是东方瑾，但是另一个声音她不熟悉。她犹豫了一阵，又看了看时间，深呼吸一口气，走到正在说话的俩人面前。
“嗨，东方瑾……”
“呀！英子！”
徐英子假装成不经意的样子，但出乎意料的是，对方一转头就热情地抱住了她，徐英子有点懵。
“……嗯。”
“哎呀真的是，我就说最近总感觉怪怪的缺了点什么。都怪我！太忙了，连你都忘了。”
“……没事，我就是路过，打个招呼……”
东方瑾又把头埋在徐英子颈窝里蹭了蹭，徐英子感觉汗毛倒立。
“呜呜呜英子，我真的想死你了……”
“我也……挺想你的。”
跟东方瑾聊天的人咳了两声，东方瑾才放开怀抱。她歪了歪头，说：
“是不是快上课了？对了英子，你在哪个班？”
“3班。”
“哦对，想起来了，你和星羽一个班的。”
“嗯。”
徐英子站在原地有些尴尬地捏了捏拳头，便回到了教室。虽然徐英子知道东方瑾是喜欢肢体接触的人，但是她们的关系还没有到这么亲密的程度，东方瑾突然这样她还是挺不习惯的。
不过……
并不排斥。
徐英子笑了笑。
她看了一眼楚星羽的位置，楚星羽正在做题。楚星羽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待人也很温和。徐英子、东方瑾和楚星羽小学时是同班同学，徐英子朋友不多，来来回回就是那几个。但是东方瑾朋友很多，可以说一个班里面没有女生不是她的朋友，别的班里也有不少她的朋友。徐英子能感觉得到，虽然都是“朋友”，但自己和东方瑾对于“朋友”的定义并不完全相同。对东方瑾来说，所有人都是“朋友”。只有个别特别的存在，比如楚星羽，她是东方瑾“最好的朋友”。不过在徐英子眼中，她感觉东方瑾并不是楚星羽“最好的朋友”，至少现在不是了。
楚星羽最好的朋友应该是楚玉，小学六年级转学来到三人所在的班级。那时候，当东方瑾、楚星羽和楚玉走在一起时，寡言的总是东方瑾。当徐英子、东方瑾和楚星羽走在一起时，沉默的总是徐英子。和东方瑾在一起总是很开心，所以徐英子并不介意自己不是东方瑾最好的朋友。她原以为，东方瑾和自己一样，也不在意这些，直到上了初中，她发现东方瑾和楚星羽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开始她们还会一起上学一起回家，最近都没有了，甚至她跟东方瑾见面的频率都比楚星羽和东方瑾见面的频率高。开始她以为也许是不同班的原因，后来才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不过这也没什么可在意的，毕竟别人的友谊，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英子，有人找你。”
晚休时间，徐英子再次见到了东方瑾。上了初中之后，自己和东方瑾见面也不多，更不要说一天之内见到两次。
东方瑾还是像上午一样反常，很自然地与自己肢体接触。不过徐英子适应得也很快，她并不去想东方瑾怪异举动的原因，东方瑾会这样一定是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她不觉得东方瑾的勾肩搭背奇怪了。
近日糟糕的天气其实让人很不爽，总是一到晚上就下雨，然后一整天都是潮湿的。天也黑得早了很多，虽然精通地理的徐英子知道这是太阳直射点南移的功劳。可是徐英子就喜欢雨天，喜欢黑夜，还喜欢和朋友待在一起。所以这个任何人看起来都毫无记忆点的时刻，任何人的大脑都不会给出容量来记忆的时刻，却在很多年后还会被徐英子反复想起。
东方瑾是个健谈的人，她把徐英子叫出来之后天南地北聊了很多，徐英子只是在她每个停顿的时刻附和一声。这并非徐英子敷衍，而是一直以来她们都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徐英子虽然不怎么说自己的想法，其实主要是她也同意东方瑾的看法，因此不再发表自己的意见。或许外人看来这是一段不太平衡的友谊，可是在徐英子眼里这就是很自然的相处。
在徐英子某一句附和之后，东方瑾突然再没说话了。在空气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徐英子才意识到不太正常，将自己的目光从对面教学楼顶的信号接收器上移开。她才发现东方瑾已经认真地看了自己很久，这样认真的目光让她不自在。
“感觉你现在和以前不太像了。”
“是吗？”
徐英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后。她很多年都是扎着马尾，发梢微卷。没有耳洞也没有项链，只是左手有一个银手圈。衣服也都是家里的长辈挑的，这么多年都是这个颜色，款式。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有哪里和以前不像。
“哪里不像了？”
徐英子看到东方瑾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东方瑾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打了个哈哈过去。
“欸？是我的错觉哈哈。对啦，我来是给你这个的。”
生硬的话题转移。东方瑾从外套的大口袋中拿出了两个小小的红色袋子，交到徐英子手上。这袋子虽然小，但是沉甸甸的。
“这是什么？”
“苹果呀。今天是平安夜，送你一个苹果。另一个你帮我交给星羽吧。”
“嗯……对哦。”徐英子想起来，今天确实是平安夜，不过学校不让过洋节。但是即使没有这样的禁令，徐英子平时也不过节日。
“我交给她吗？她现在就在教室，要不我叫她出来吧。”
“不用了不用了！嗯……你帮我交给她就好了，没必要叫她出来。”
“嗯，好吧。”
俩人又静静享受了一阵沉默的美好时光，预备铃响了起来，球场上打球的人也都渐渐散去，徐英子知道她们两个也该回教室了。
“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你生日快到了，想要什么？”
东方瑾的头突然靠过来，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让人感觉很安心。徐英子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愣了好一会儿。
“12月31日，你的生日。还是说，你今年要过农历的？”
东方瑾笑得很随和，很自然，让徐英子觉得她们很像多年的老友。
“都可以。我不知道，我没想过想要什么。”
“那我随便挑咯。”
东方瑾拍拍徐英子的肩，另一只手似乎碰到了衣服里的什么东西，她便顺势拿了出来，是两条脆脆鲨。
“也是我和星羽一人一条吗？”
接过脆脆鲨，徐英子问道。
“这个只给你，星羽不爱吃这个。”
“星羽居然不爱吃。”
“是啊。我总觉得脆脆鲨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美味。不过想想，这个世上应该没有所有人都喜欢的东西吧？”
“或许……钱？”
“哈哈哈哈哈哈哈对哦！我先走啦！”
东方瑾一边说着，一边笑嘻嘻地挥手离去了。徐英子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手指在脆脆鲨上摩挲着。
这是她认识东方瑾以来，第一个“只给她”的东西。
“我回家了。”
“嗯，你先回吧。”
楚玉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起身的楚星羽，笑了笑，然后又埋头投入到作业中。楚星羽将抽屉里的苹果放进书包里，然后背着书包离开了教室。
最近几次考试的成绩并不理想，虽然在别人看来分数依然很高，但是排名的下降却说明了问题。问题主要出在数学上，因此晚自习后她总会留下来多做一点数学。她已经失误过一次，不允许自己失误第二次。
“星羽。”
走廊并不明亮的灯光下站着一个穿着白色棉衣和牛仔裤的女孩。她扎着高马尾，单手插兜，倚着走廊歪歪地站着。不像偶然遇到，而是在此等了许久。
上一次见到东方瑾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运动会女子4×100决赛。她跑的第一棒，不知因为紧张还是什么起跑慢了半拍，落后了很多。好在她们班最后两棒拼尽了全力力挽狂澜，领先半秒还是拿到了第一。那时楚星羽一直看着东方瑾的反应，懊悔仅仅在跑完第一棒后短暂在她脸上浮现了一会，随着比赛的结束消失得无影无踪。东方瑾就是这样的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会在心里堆积。这是优点还是缺点呢？
但这只是单方面的“见到”，如果要说上一次“见面”，应该还是上个学期的时候，那时候她们已经不一起上学了。在离学校不远的街道上，有一家书店。这家书店不仅卖教辅书，而且卖很多小说、漫画、杂志，因此学生们总爱去那。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炎热的天气让人烦闷，但最新一期的杂志仍然吸引着楚星羽，因此她还是选择顶着热浪前行。到达书店的时候已是满头大汗，正撞上从书店里出来的东方瑾。她手里拿的是另一种杂志，楚星羽看过，但并不感兴趣。俩人只是简短打了个招呼，彼此沉默后却又只是默契地离开了。就连普通的同学都会多问几句，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之间已经不会有一句多余的话了。
“小瑾。”
东方瑾的目光从楚星羽的脸上移到手上，又移了回去。她从倚靠着的走廊起开，满脸笑意。
“一起回家吗？”
“好。”
东方瑾走到楚星羽身旁，俩人一起下楼去。
“我爸来接我，一起坐车回去吧。”
“好。”
校园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但尽管是如此冷的天气，球场上还是有着间歇传来的篮球声。俩人的影子随着与路灯的相对变化变短又变长，聚合又分开。
“英子把苹果给我，我放书包里了。”
“这样啊。”
“我没注意今天是平安夜，都没给你准备什么。”
“哎呀，说这些。我知道你们平时不爱过节的。”
车上的罗建国看到俩人走过来微微有些惊讶，但是没说什么。
“爸，正好出教室遇到星羽，就带她一起来了。”
“罗叔叔好。”
“哟，星羽。真是好久不见了。”
车上放着东方瑾爱听的歌。东方瑾的品味很杂，什么都听，不过大多听起来都有些聒噪。楚星羽喜欢听柔和一些的，所以车里的时光对她来说实在算不上愉悦。俩人有些拘谨地并排坐着，都默契地看着窗外。这个年纪的小孩应该有聊不完的话题，可是无论是学习、朋友、生活琐事还是别的什么，楚星羽都没有想倾诉的**。
车里的音乐切到了《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这是一首难得两个人都喜欢听的歌。第一次听这首歌是三年前，也就是五年级的时候。东方瑾不知道从哪里淘来一个小小的粉色MP3，整天不是听歌就是用那个小小的屏幕看小说。有一天上课前，东方瑾突然把耳机塞到楚星羽耳朵里，歪着头问：
“星羽，你觉不觉得这首歌唱的很像我们？”
“我们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却总能把冬天变成了春天。”
那时的楚星羽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声音，点了点头。之后这首歌也进入了她的MP3里，后来又进入了手机里。她总是在听着的时候想起东方瑾的话，可是感觉却越来越不一样了。后来这首歌只是躺在楚星羽的歌单里，很少再被打开了。
不知道东方瑾此时在想什么。从玻璃的反光来看，她并没有什么反应。
车开到了楚星羽家楼下，楚星羽和二人道别，就下车去，但没想到东方瑾也跟着下了车。东方瑾向罗建国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回去，罗建国便开着车走了。寒风中两个人站在楼下，东方瑾的面容看起来有些紧张和不自然，楚星羽便站着等她开口。
“星羽，你还记得上学期我跟你说不想走路上学，就不和你一起上学了吗？”
“记得。”
“其实我不是不想走路。我只是……我只是生气，因为我觉得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楚星羽没说话，只是看着东方瑾。
“很可笑，其实说起来，甚至不是因为王佳。很早之前我就感觉到，你最好的朋友是楚玉，不是我。自从她跟我们成为朋友，我就发现你和她在一起时更开心。有很多事情，你会跟她说，但是不会跟我说。星羽，我想跟你做最好的朋友，像楚玉那样的朋友。”
“小瑾，你和楚玉都是我的好朋友。”
“不……我是说，‘最好的朋友’。完全信任的朋友。”
楚星羽沉默了一会儿。
“小瑾，我完全信任你。”
东方瑾没有说话，楚星羽这才发现，月光下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竟然挂着泪滴。
楚星羽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场景。东方瑾一直是一个情绪上来很快的人，所以自认识以来，看到她哭并不是一件稀罕的事。一直以来，楚星羽也知道怎么安慰她最有效，只要抱着她，让她哭出来就好了。可是这时，她没有办法抱住她，因为她是因为自己而哭的。
“我也是，星羽。”
出乎意料的是，东方瑾这一次并没有顺势大哭起来，而是笑着掩饰了自己的眼泪。尽管她的掩饰很笨拙，尽管她一定知道自己看到了她的眼泪，可是她还是选择忽略这滴眼泪，而自己也选择了假装没有看见。
“我终于说出来了，真好。”
东方瑾笑出了声，可是里面混杂着吸鼻涕的声音。
“拜拜，星羽。”
东方瑾匆匆转身，迈着慌忙的脚步离去了。奇怪的是，楚星羽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情绪，没有误会解除的欣喜，也没有与朋友共感的悲伤。
话说开了。
可是她并没有邀请她明天一起上学。
她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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