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赌服输。”
我还没走到林小年身边，她就已经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晃荡。我本来心情已经平复了，被她这个样子又气得有些脸红。
“我还没说话，你怎么肯定我输了？”
“如果你赢了，肯定会从门口大喊大叫跑过来，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垮着脸？”
我一时语塞，但她没说错。如果我赌赢了，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丧气的样子。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苹果，有气无力地放到林小年伸出的手上。
“所以发生了什么，我真挺好奇的。”
林小年把苹果收好，双手衬着下巴，看着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张了张嘴，但是话还没出口，那种失控的情绪又要涌上来。我的心情一下子很低落，冲她摆摆手转身离去。
“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说吧。”
“班长。”
另一个急匆匆的声音赶了过来。林玲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她看起来有点局促，抿着嘴，眼神有点飘乎。
“昨天……什么都没有准备。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可能你不太喜欢……但……圣诞快乐！明年我会好好准备礼物的！”
语毕，林玲才有些发抖地将手从身后伸出来。一张贺卡，一个不大的玻璃瓶，里面都是折好的星星，吓了我一跳。
“我的天，都是你折的吗？昨晚？有没有好好睡觉？”
我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林玲的贺卡和星星瓶。曾经有一年星羽过生日，我就想给她送星星瓶，但是我手很笨，折星星折着折着就哭了，也不准老爹老妈帮我。结果直到星羽生日都结束了我也没折满一个瓶子，后来就不了了之了。这个瓶子虽然不大，但是想必林玲也折了很久。
“没有折很久……因为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晚上商店也没有开门的，我只能想到这个……”
没等林玲说完，我便抱住了她。她似乎更慌张了，很僵硬地站着，也没有再说话。
“谢谢你，林玲。我很喜欢。”
林小年用手撑着头，带着笑意看着我们。
松开林玲后，我仔细端详了她的脸。是的，又是这个局促的表情，我很少见到她脸上有轻松的神色，无论面对谁，似乎都是紧张的。就连在笑的时候，眼睛也总是习惯性地观察别人的反应。
她总是这样吗？还是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其实她也有感到轻松自由的时刻？
事情是从昨天开始的。
月考的成绩发了下来，这次我仍靠着上一世的老本超常发挥，但没上次那么走运，拿了个第二，仅仅在林玲之下。想到之前老妈对我的试探，我心里打起了鼓，不知道这次等着我的又是什么。
我站在走廊上发呆，林小年从楼梯间走了过来。除了下雨，她还是每天大课间都去跑步。班里有几个人也跟着她跑了几天，不过下了几天雨后，可能再而衰，就又只剩她一个人去了。
“在这干嘛呢？”
“发愁呢。月考成绩你看了没有？”
“还没，怎么了？”
“我考了第二。”
我仍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怎么，想考第一？那你可得加把劲，可不是说有高中的记忆在初中就一定能拿第一的。”
“不是，我就是烦。上次考个第一被老班还有我老妈疯狂试探，这次又是第二，还不知道会不会梅开二度呢。唉。”
“你要是很在意这个，那就别考这么好呗，差不多得了。”
“哎怎么形容呢……这就像是，地上掉了一张钱，你捡不捡？你不可能不捡吧？况且，难道要我一直装成以前的我？太累了，还不如早点让她们习惯现在的我。”
林小年假装理解了一样点点头。
“说的也是。”
我叹了口气，她陪我又站了一会。
“她们怎么试探你的？”
我把两次试探大致跟她讲了一遍，其实都差不多，就是让我做题、讲题。我正讲得投入，突然有声音打断了我。本来有些不爽，可是这个声音却唤醒了我已经沉睡许久的记忆——是英子！我高中最好的朋友英子！
我和英子认识得很早，小学的时候就在一个班。但那时朋友众多，所以对她既没有很了解，也没有觉得她特别。初中时不在一个班，便少了来往，不过生日还是会互送礼物，新年也会互送贺卡，偶尔遇到了，也会一起吃个饭。直到上了高中，我对从前那样广而浅的交友方式感到厌倦，分班之后又恰好和英子分到了一个班，才发现我们很合得来，渐渐地就成了最好的朋友。不夸张地说，她在我心中的地位，仅次于巅峰时期的星羽。
和英子才说了几句话，就赶回去上课了。中午回到家，看到客厅里有一箱苹果，才想起来今天就是平安夜，这是之前让老爹买的。不过最近有些忙，差点忘了。
我从箱子里拿了两个苹果。英子肯定是要有一个的，林玲也要有一个。我忽然又有点难过起来，不知道明年平安夜还能不能再送林玲苹果。本来打算走了，突然想起星羽来。在上一世中，自从我和星羽不再一同上学，便很快地疏远了。到高中毕业的时候，已经变成只是见面会打个招呼的关系。虽然我的生活也不再缺朋友，但我每每想起她，还是觉得有点不甘心。也许是我太冲动，做了这样的决定，才导致我们渐行渐远。如果……
如果我能跟她解释，我们是否会冰释前嫌呢？
我还是有些犹豫。毕竟对我而言，跟她已经疏远了五年，我又怎么有勇气开口？
但是……
也许回到过去就是一个机会，至少这时候对星羽来说，我们的隔阂出现得还不久。我实在不甘心一直被这样的遗憾困扰，况且，我不想失去星羽这个朋友。
“所以呢？你还是没解释为什么没给我苹果？”
林小年一手撑着下巴，一手伸到我面前。我给林玲送苹果的时候被她发现，她以为我也会送她，于是一直期待地看着我，结果我回座位上去了。
“哎呀，我要是人人都送，得把一箱子都带过来了。她们对我有特殊意义嘛。”
“你还说过我们是战友呢，战友不值得一个苹果吗？”
“那我明天给你带一个，好不好？”
“不好。”
林小年竟然看起来很委屈。我从没见过她这种表情，更想不到竟然是因为一个苹果。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剩下的两个苹果哪一个我都不舍得给她。
“这样吧，我们打个赌。”
“什么赌？”
她指了指我桌上的苹果。
“今天之后，如果楚星羽真的跟你和好如初，那么我愿赌服输，不计较你这个苹果。如果没有呢，你明天就要给我一个苹果。”
“林小年，你坐我位置了。”
谢安欣不知道在林小年身后站了多久，我和林小年都没发现。她应该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但是似乎毫无八卦之心。林小年只好起身回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跟我说话。
“你输定了。你根本不知道我和星羽之间的友谊。”
“别高兴得太早哦。哎呀，我就等着明天吃苹果了。”
林小年露出得意的表情。
“你等着吧。”
最终我送出了四个苹果，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但是我似乎得到了至少可以等额的结果。
我约了林小年一起去吃晚饭，一是因为苹果的事情我心里有些愧疚，二也是想找她谈谈救人的事。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虽然我们彼此还是想法不同，但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针锋相对了。她的提醒也让我再次意识到，我们是战友，至少目前应该一同作战。
我们坐在食堂的一个角落里，食堂人很多，很嘈杂，应该没人会注意到我们。
“我最近想到一个救林玲的办法，但是感觉有点冒险。”
“说来听听。”
“如果我直接告诉林玲我是穿越来的，告诉她上辈子发生的事……”
我的语速越来越慢，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林小年的反应。她的神情很认真，确认我没有再说别的之后才开口。
“两个问题。第一，她信不信？第二，有没有效果。其实第一个问题不重要，不管她信不信，有效才是最重要的。你想过如果你说了她会有什么反应吗？”
“信与不信都有可能，我觉得可能性五五开。”
我提到林玲的占卜结果，又提到《桃花源记》的对话。林小年点点头，继续看着我。
“人自杀总是有原因的。她信了最好，信了的话，肯定会跟我说她的情况，能找到自杀的原因就好办了。如果不信可能麻烦一点，她甚至有可能因此对我反感，就更不好办了。所以我担心这件事风险太大。”
“我还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林玲这个时候就已经有自杀的想法，那么她知道这件事后，会不会觉得死亡是命中注定，更坚定这个想法，甚至提前自杀？”
我心里一紧，还好因为目前和林玲的关系不够亲密，我没有直接告诉她。
“虽然她现在看起来不像是失去求生欲的样子。”
“打个比方，我们知道林玲会陷入沼泽，但我们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已经陷进去了，也不知道沼泽在哪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现在最稳妥的做法是先了解林玲的处境，了解沼泽的所在，再决定是告诉林玲这个情况还是直接带她绕过沼泽。总之，在了解不够之前，还是好好做一个‘正常人’为妙。”
“有道理。”
“你对她了解多少？”
“这个……”我努力回想前世的记忆，竟然想不起什么特别的东西来，“她一直留着短发，成绩很好，只有英语偏科……嗯……这好像是大家都知道的……嘶，对了，她寄住在她姑姑家里，不在爸爸妈妈身边。”
“她为什么住在姑姑家？”
“……我忘了。”
“除了她住在她姑姑那里之外，你说的我也都知道。就这些？”
“就这些。”
林小年皱了皱眉，半天都没有动，我趁机多吃了几口饭。
“她没告诉过你她有个弟弟？”
“啊？”
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受到了冲击，过去的回忆一下子陌生起来。这就像是看一本推理小说，事件一直在你的预想下进行，结果最后来了一个大反转。对于小说而言，这自然是让人觉得精彩的桥段，可是放在现实里却让人猝不及防。
“我不知道。但这么想起来，她确实没跟我说过她家里的事。可是……不是计划生育吗？”
“我们这某些情况下，第一胎女儿可以生二胎。况且，也可能是交了罚款呢。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很值得说的事情，只是你们那时形影不离，我以为她什么都会跟你说呢。”
“是啊，形影不离。可是仔细想想，一直总是我在说话，她总是听着我说，都不说什么。这算是很好的朋友吗？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次偶遇聊天谈到的。”
我有些呆滞，半天没有说话。连林小年都知道，我却不知道。仔细想想，不仅是林玲，我对星羽，对英子又了解多少呢？我总是这样，在一段友谊中，我总是说得很多，可是听得很少。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和星羽才会走到今天吧。
“你们算不算很好的朋友，只有你们两个自己能定义。朋友也有很多种类型，不一定非是无话不谈。也或许只是她没有找到聊这个事的契机，所以还没说过。”
“你不用安慰我。我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如果我是的话，她不会在死前都不给我留任何信息。”
林小年不说话了，默默收好了我们两个人的餐盘。我们离开了食堂，路过小树林时我扯着林小年的衣服把她拉了进去。
“其实我一直很在意一件事情。那年国庆正好轮到我妈放假，我们家决定去自驾游。我邀请林玲一起，她答应了。可就在放假的前一天，她反悔了，问她原因她也不说。因此我生了她的气，整个假期都没有联系她。”
“如果没有这件事的话，或许在她想不开的时候，还会给我打个电话。”
林小年没有说话。
“林小年，你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吗？”
“10月3日。”
“10月3日的凌晨，也可能是10月2日的深夜。”过去的记忆涌上心头，我的声音变得哽噎，“我妈就在青寨上班。那天早上我们一家人去看日出，我妈听同事说青寨那边有小孩溺水死了，我还没怎么在意，只顾着拍照。”
“那天天气真好啊，是我看过最美的日出。”
我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泪水在眼眶打转，最后被我仰头憋了回去。
林小年坐得离我更近了点。
“至少她现在还活着。”
“对，所以我一定要救她。我要跟她一起，看很多个日出。”
林小年看着我，笑了笑。
“说出来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我愣了愣神，擦掉眼泪。
“嗯。”
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说起跟林玲生气的事情。上辈子我觉得事情已经发生，即使成为我心头的遗憾，告诉别人不过是让我更痛心一次，就像祥林嫂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她孩子被狼吃的故事。
“你之前说，要救林玲和杨澜。怎么光说林玲，不说杨澜呢？”
“杨澜那边不是有你吗？你们还是同桌和亲戚呢。”
“我可没说我要救人。”
“你会救的。林小年，你会救的。”
我自信满满地看着她，就像她笃定我和星羽不会重归于好一样。林小年没说话，也没看我，仰头看了看头顶的树叶。
“回去吧，要上课了。”
林小年说着站了起来。天已经黑了，我们两个站在小树林里，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两个人，静静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或许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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