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准备告诉他我的打算。”裴允之道。
“允之,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心意。”
裴允之羽睫微颤,捏紧手中的竹揭,加入小半搓盐后,将其放下。茶室内温暖如春,他却打了个寒颤,此时扯谎掩盖已无济于事,便道:“老师,您,您是何时知晓的?”
“你接近陛下,也是为了他。”太傅肯定道。
“老师,我……”裴允之想辩解什么,但嘴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封住。
“我早该猜到是这样。”太傅依旧神色淡淡,“你自幼淡泊无志,若不是为了霍家小子,断不会做出与虎谋皮之事,更遑论涉足朝堂,让自己身陷囹圄之境?”
裴允之道:“陛下昏庸荒淫,耽于酒色,崇信宦官,即位三年,三年不问朝政。霍将军执掌沛国十万雄狮,朝野上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多少人想夺他的权?又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水沸二次,裴允之从石锅内舀取一瓢水倒入熟盂中,再以竹夹在锅内转圈搅动。随后用一个一寸见方的小竹匙量取茶末,并沿着漩涡中心倒下。他看着茶末随着水涡缓缓转动,渐渐融开,道:“我不希望他在前线奋勇杀敌时,还要遭受奸佞宦臣的暗算。所以这沛国的朝堂,我必入!他的命,我也必护!就算他要死,也只能光明磊落死于疆场,而非死于沛国宵小之手。”裴允之抬头直视太傅,坚定道:“当今天子,必须死。”
太傅眼露震惊之色,心中瞬时掀起一阵波澜,汹涌澎湃。但短暂的震惊过后,眼神逐渐柔和下来,太傅心中已然知晓答案。他释然道:“我知道了。”
水沸三次,大开。咕嘟咕嘟——水面翻滚,水沫飞溅。裴允之将此前贮放在熟盂中的水舀出倒入石锅,育华止沸。随后灭了炉火,舀出两碗茶,并将第一碗茶放到太傅面前。
“沫饽均匀,茶汤清澈,色如翡翠,香气扑鼻。”太傅举杯轻啜一口,只觉心旷神怡,赞道,“啜苦咽甘,好茶。”复又饮下好几口茶汤。
裴允之举起茶碗,却又放下,心绪纷扰中竟生出一丝怨恨,他恨自己无能:“老师,对不起,我无能,未能护你周全。”
“无碍,我年迈体衰,本就活不了多久。好在我无儿无女,一生孑然,没有家人可以让我连累。唯有你,让我放心不下。”
裴允之含着泪,哽咽道:“我……”
“不论何时,都需护得你自己周全。”太傅饮尽茶碗中最后一口茶,看着空空如也的茶碗,叹息道:“可惜了。这么好的茶,再也喝不到了。”他取过案角的酒壶与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张清正,蒙先帝恩泽,委以腹心之任,夙夜匪懈,以报万一。然今主上即位,亲小人远贤臣,贪婪凶暴、纵情享乐,官吏也多为颟顸无能之辈,日日笙歌竟无虚月,导致我沛国官场形同鬼蜮。我忠言直谏,遭人谗构,诬以莫须有的罪名,赐以鸩酒,也是意料之中。只恨只憾,不能继先帝之志,以安天下。”言毕,他将手中毒酒一饮而尽。
四周事物化作白雾,顷刻间,浮苏与萧九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殿中。
“陛下。”裴允之跪在金殿中,“太傅已饮下御赐之酒。”
“好!那老东西天天跪在门外吵吵嚷嚷!朕的江山,朕自有打算,何须他来指手画脚!”皇帝肥头大耳,眼下泛黑,短脖粗腰,疲态尽显。白日里竟穿着龙纹睡褂躺在暖阁的榻上听着小曲,“日后再也无人来扰我了!”
裴允之低着头,长袖里的手攥得死紧:“是,陛下英明。”
皇帝看着裴允之露在外的白玉似的细颈,屏退左右,从榻上起身,上前扶起裴允之,满嘴酒气,眼神猥亵,道:“裴爱卿,你这次做得很好,朕要赏你,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臣什么都不需要,臣只愿陛下开心,便足矣。”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皇帝大笑了几声后,开始急速咳嗽。裴允之拍了拍皇帝的背,为他顺气。皇帝平复气息后,道,“爱卿,深得朕心啊。”
皇帝将裴允之的手背摸了个遍,迷离地看着他,心道:这么个美人,怎么是个男的。可惜他不喜男色,否则早就……不过没关系,就算不能跟他上/床,光是看着这张脸,也足够了。
裴允之垂眸,藏住眼底的恶心和厌恶,道:“陛下的咳疾久矣,臣为陛下寻得的丹药,陛下可还在吃?”
“爱卿放心,这丹药是你特意为朕寻来的,朕日日都吃。最近咳疾已然有所好转。”皇帝的手沿着裴允之的衣袖顺延而上,抚上裴允之的侧颈,肉泡眼满含欲念,邪光呼之欲出。
裴允之从袖中取出一通体光素的银盒,双手递与皇帝:“陛下,这是太清真人今日新炼制的光明金丹,此金丹乃丹中至尊,具有养气补神、安魂明目的作用。”
皇帝放开裴允之,接过银盒,打开盒盖,见盒内放着一枚金色丹药。裴允之又道:“更重要的是,此丹还可延年益寿,久服则可长生不老。”
两只发黄的眼珠被眼皮盖上,只露出一条细缝,皇帝大笑:“好!朕即刻便服下!”
裴允之见皇帝亲眼咽下金丹,从茶几上倒了一杯水递与皇帝。皇帝饮下茶水,拍拍胸脯,道:“爱卿真是人美心善啊。”
“陛下,这丹药需即炼即服,方能发挥神效。”目的达成,裴允之便道,“明日臣再来,眼下府内还有些琐事需要处理。臣暂且告退。”
皇帝刚服下丹药,整个人飘飘然,心想这丹药也是神了,仅服下一刻便觉快活似神仙。他随手捡起落在地上的龙纹大氅披在裴允之身上,道:“赏给你了。退下吧。”皇帝躺回暖榻,享受服食金丹的余韵,朝裴允之摆了摆手。
裴允之躬身行礼,转身走出帝王寝殿。
门外的侍从见裴允之身上穿着皇帝的大氅,眼下又是惊骇又是嫉妒,内心鄙弃唾骂,道:这以色事人的东西,陛下也是鬼迷心窍,竟将用金丝绣成的龙纹大氅送给这个该死的狐媚子……
白雾升起又消散,四周白茫无垠,雪覆街巷,风卷银砂,漫天飞舞。
巷口立着两人,一个正是刚从皇宫出来、身披龙纹大氅的裴允之。而另一个人,蟒袍箭袖,黑袍映雪,腰束墨带,脚穿皮靴。泼墨长发被高束于碧玉发冠中,玉冠后边垂下两缕碧色冠带,额间落下些许碎发。眉间英气勃发,衣裳单薄,也难掩其威,如山岳屹立在寒雪中。
浮苏看着这人的脸,似在思索什么。萧九注意到他的视线,问道:“浮苏,这人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吗?”
“没有啊,怎么了?”浮苏道。
“那你为何盯着他看了许久?”
“萧郎。你有没有觉得允之对面的男子,与你有七八分相似?”
“你看了他这么久,是因为他长得像我?”萧九问。
浮苏转头,赤瞳在萧九和那蟒袍男子的脸上来回看着,最后将视线停在萧九脸上,道:“对。看这人装束及允之瞧他的神情,十之**是霍劭无疑。他长得真的很像你。”浮苏转头看向裴允之,道:“难怪允之在霍府门前初见你时,会面露惊色。”
浮苏的平铺直叙,却换来萧九的一声浅笑,浮苏为了盖住光秃秃的骷髅头,一直戴着帽子,萧九看不到浮苏的眼珠子,只能通过对方头颅的朝向判断他在看那两人。
“那你觉得霍将军好看吗?”萧九忽然问。
这个问题异常突兀,突兀到浮苏直接扭过头,直直看着萧九,发现萧九正笑着看他。
浮苏道:“玉树临风,容止若思。”
“这样啊……”
“啊”这个字拖了一些长音,萧九又问:“那浮苏觉得是霍将军好看,还是我好看?”
浮苏活了近万年,经历过无数事,与人说过无数话,还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种……额……奇怪的问题。但萧九的金瞳正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赤瞳的温度似是又有一些上升的意思。浮苏隔着帽子,摸了摸自己的耳骨,看着萧九认真的、含着笑意的、俊俏的脸蛋,直白道:“你好看。”说完赶忙扭头看向裴允之和霍劭二人。
笑意在萧九的脸上晕开,他正待说些什么,却听不远处的裴允之开口道:“霍将军,天寒地冻,若有要事,可至府内一叙。”心心念念之人,出现在自己眼前,裴允之看着这张朝思暮想的脸,恍如做梦。但此人眼中淬着他从未见过的寒,冷冷刺着他。
“陛下要杀了老师,你未劝,反倒亲自端酒去了太傅府,鸩杀了老师?”霍劭捏起金色九爪龙纹大氅的带子,讥讽道,“事后又急着去宫里邀功,怎么,你就得了这么件御寒的衣物么?”
莫须有的污蔑,一个接着一个,扣在裴允之的头上。
裴允之心如刀绞,眼眶瞬间红了,但他极为迅速眨了好几下眼睛,赶走即将涌出的湿意,半晌后,他冷漠开口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不料霍劭抓起裴允之的左手手腕,欺身上前,将他整个人推到墙上。
“砰——”
裴允之身瘦,霍劭这一推未留一丝余力,即便隔着衣物,背骨与墙壁的撞击,发出了很重的一声闷响。
“裴琛!他是你的老师!他待你如同亲子!你竟然亲手杀了他!”昔日情分化为怒火,霍劭愤然道。
霍劭于武艺之道,天赋异禀,超过其父,是百年难遇的将才。他手若铁钳,能举千斤。此刻霍劭抓着裴允之腕骨的手,开始收力,似要将其折断。
裴允之眼前一黑,痛得脑浆都要搅在一起,另一只手死死扣在墙中,才勉强稳住身形,他哆嗦着唇,道:“放,放开我。”
霍劭一动不动。
“自我离开霍府那日,你就该知道我本就是一个薄情无义的人。你生来就是凤雏麟子,锦衣玉食,尽享荣华富贵。而我呢?自我有记忆以来,便在街头行乞,饥食泔水,寒裹树皮。我入朝为官,求名为利,贪图权势,何错之有?”裴允之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为平静,道,“至于老师,我早就劝过他,让他不要日日去陛下跟前谏言。是他自己不听,才落得如今这个下场,我有什么办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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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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