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鱼舟时冷时热,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半梦半醒间好像听得有人在怒吼。
“庸医!都是庸医!”
“他是病秧子没错,可区区一个风寒还治不得?!”
“滚,都滚!”
“长鱼舟,他们都是废物,我这就带你去其他镇子,一个不行两个,两个不行三个!撑住了不许死,听到没有?!”
长鱼舟意识迷迷糊糊,想开口与他说“不急,没事,我撑着不死”,奈何既张不了口,也睁不开眼,只知这人抱着自己喂参汤,灌了一脖子一口也未喂进来,便骂了一声,继而继续耐心将余下药一点点喂给他,再抱着他上马车行路。
无遮日夜不休地行路,得亏长鱼舟这三匹宝贝马耐力体力都极好,休息一两个时辰就能行路许久,终于在多日辗转之后抵达?岭佰草山庄。
佰草山庄看病只两点规矩:一,不惜金银;二,听天由命。
说白了,来佰草山庄医病的不管是保家卫国忠臣还是穷凶极恶之人,只若有钱给治,没钱请。且确保能治才接诊,若是非要治治试试,那救不救得活就听天由命,掏出来的银子万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一片金叶子换得无遮带着长鱼舟上佰草山庄先去厢房里躺上一会儿,不多时打外面走进来一个十五六的绿衣少年先给长鱼舟诊了一番,越诊神色越是凝重。而后又请了个年长的,亦是摇头。再便说若要请佰草山庄的庄主出诊,诊金百两。
无遮掏出百两银票,少年一招手,两个小厮抬着步辇站房门口等着抬人。无遮看着这慢悠悠的动作便来了气,兀自将人打横抱起:“诊室在哪?我抱他去。”
少年在前方引路,步子倒不是慢,绕过一片假山林石,前面是一间雕梁画栋的楼阁,少年掀起珠帘,无遮抱着人进去,就瞧见屋里一个青衣老者坐在案前喝茶,这便是佰草山庄庄主范决明。
范决明今年六十有三,他头发斑白眼眶深陷,鼻梁甚高,嘴唇甚薄,一双眸子鱼鹰似的犀利。他瞧见人进来,遥遥一指木板床,语气平得毫无波澜:“把人放哪儿,你出去。”
无遮知道医者大多性子都有些奇怪,好性子地转身出去。
范决明诊断极慢,无遮蹲在院子里,一墙之外匆匆步声、家属哭声虫似的往耳朵里钻。他越听越是烦躁,手下无意识撕扯小树新长的叶片,在指间碾碎。粘腻的汁液渗进指缝,像是多年前洗不净的血。
直待无遮快要将院里一颗小树新长的叶子薅秃,范决明才推开门,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无遮和光秃秃的树枝:“进来吧。”
无遮跟着进门,见长鱼舟躺在赤条条躺在床上,满身银针,头上覆着块湿布一条薄被堪堪将下身遮住。
范决明又端起他的茶杯饮上两口,不紧不慢道:“他这风寒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先前一直用猛毒之物压制病气,但那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身体扛不住,积累的病气一下子攻上来,所以病得尤为厉害。我已经派人下去煎药了,最多两日便可退热,但还需慢慢调养,卧床服药一个月慢慢祛除病气。这一个月的药费连着住宿、药童服侍,一百五十两银。”
无遮颔首,从怀里摸出荷包置于桌上:“还差百两,请先生稍等一日,明日我定凑齐。”
范决明颔首,又道:“你是他什么人?”
无遮微一迟疑:“我是他幼弟。”
“嗯,”范决明捻了捻山羊胡,“我提前与你说,他并非原本就体弱,而是早年身子被各种毒物侵蚀所致。眼下我只能医他的风寒,却不能根除他积累的余毒。”
无遮蹙眉:“你说余毒,什么意思?”
范决明奇怪地瞥他一眼:“你既然是他幼弟,不知他是个半药人么?”
无遮面色阴沉:“药人我知道,半药人是什么?”
“就是未能成功炼成药人的。虽然他也对毒有着异于常人的抗性,但到底只是个半成品,非但没有药人过人的伤口愈合力,反而连寻常人都不如。”范决明道,“他就好比一颗,已经快要被虫蛀空的树,虽然这些年他也有用药物调养,但施肥只能拖延这棵树的死期,无力回天了。”
无遮心头轰地一声,诧异地张了张口,半晌才出声:“你说……他治不好了?”
范决明点头:“若能免于操劳,安心寻个僻静之处修养度日,大概还有个十来年可活。可若还像现在这么折腾下去,七八年都算长了。”
无遮一时不知做何反应,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长鱼舟:“那该服什么药延命?”
“他自己应该是有个方子的,”范决明道,“他身上的安神香倒像是池未央的手笔。”
范决明与池未央有些渊源,池未央的师傅是范决明的师弟许朴硝,其人天赋极佳,但向来不受门派规矩拘束,又是个风流胚子,后来净身离了师门闯荡江湖去,又收养了故去友人之子——池未央。
虽说脱离门派的许朴硝是按着自己的行医配药风格教导池未央,并未未传授他佰草山庄秘术医谱。但范决明对他师弟到底还是熟悉的,故而倒不难分辨出池未央的手笔。
“若药方也是池未央开的,按着原先那个服用便是,擅自更换药方反而对他有害。待他醒来再问他那药方吧。”
无遮颔首,范决明又扫了他一眼:“几日没合眼罢?磬禾,带他去西厢休息。”
他正要说话,范决明又道:“他有我们的人照看着,你在这杵着也没用。”
无遮想确实如此,遂跟着绿衣少年离去。
休息一夜,转日一早无遮去山下镇子的典当行,将身上乱七八糟的物件包括那件狼皮裘往柜台上一摆。掌柜的掏出一片琉璃镜细细看,最后伸出两个指头:“二十五两。”
无遮登时急了:“这么些东西才二十五两?”
掌柜扯着那个狼皮裘:“小公子,你这些个东西里,也就这个狼皮还值点银子,给你算二十两,其余的零七杂八凑在一起也就五两最多了。你但凡换个别的当铺,可未必出得比我更多了。”
他身上没什么值钱东西可当,思索片刻,目光落在了腰间长剑上。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摘下剑来:“你瞧这个多少钱。”
掌柜费了十成的力才将剑拔出来。这剑单看剑鞘很是普通,待拔出剑来,却见剑身莹白,材质似玉似石却唯独不似金,剑身雕着云纹,尤为风雅好看。
掌柜的还是头一次瞧见这样的剑,也不知该如何定价,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无遮冷笑一声:“多了我也不要,你给我二百两,好好收着这把剑莫要磕了碰了丢了,我过阵子花四百两赎回来的。”
掌柜的接过剑来,取出百两银子给他,满脸犹豫。无遮耐性全无,眉目间隐隐透着分杀意:“要不要我刺你一刀,让你瞧瞧是不是削铁如泥的好剑。”
掌柜的最怕恶人,连忙点头哈腰,希望赶紧送走这瘟神。无遮把银子把银票揣进怀里:“最多两个月我一定来取这把剑,劝你把这剑藏好了莫让人看见,省得引来杀身之祸。若是让我瞧见你带着剑跑了,天南海北,我定把你的项上人头扯下来。”
掌柜的脸色煞白,无遮则瞧也不瞧他,抱着自己的狼裘走了。待回佰草山庄,磬禾来说长鱼舟已经退热了,中途醒过一次,不过身体是在虚弱,如今还睡着。无遮颔首,将银票交与磬禾,去东厢房照看长鱼舟。
因长鱼舟已无甚大碍,故而整个房中只有一个婢女立在床边守着,无遮遣散婢女,在床边坐下来。
床上人脸色比前几日好点了些,脸色仍是苍白,但终不是那副纸人的模样了。他唇色本就浅淡,一病来就彻底失了血色起了皮,无遮从旁侧取来一杯热水,用指头轻轻蘸上几滴轻轻点在他唇上。
对于长鱼舟是个短命鬼这件事,无遮此刻才后知后觉,于是看向长鱼舟的目光又多了些别的什么,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按范决明的话来看,长鱼舟这身子多半是他自己作的,为了在魔教站稳脚跟还是在江湖平步青云?总之在无遮看来净是些无聊的原因。他连福薄都算不上,自作自受,好好活着不好?
生着这副娇贵的模样的人,竟也肯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无遮目光描摹着长鱼舟清逸俊秀的眉眼,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戳上他的脸颊,他低头喃喃。
“病秧子。”
“短命鬼。”
“我知晓沈郁为什么认你做兄长了。”
“当初我便该直接杀了你,又或者由着你病死。呐,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心思好说服自己救你?我分明都劝过自己了,谁知——”
谁知你这短命鬼竟也没几年活头了……
那人不会应他,睡着的长鱼舟安安静静的,他不喜欢安静的长鱼舟,他想让这人与他斗嘴,对他笑。这人本该是抹明艳的颜色,不该这般淡淡的,好似随时会随风散了似的。
无遮自己也分不清命运作弄的究竟是长鱼舟,亦或是他。
他望向长鱼舟,目光陡然温和下来。
“罢了,短命鬼才相配。”
“你这条命是我的。”
你是我的。
而后几日长鱼舟醒得断断续续,每每清醒之时总能瞧见无遮守在身边,不过他乏力得很,未能与他说些什么。又过了几日,长鱼舟精神好了不少,自行倚着软靠喝药,未遮坐在桌旁掰一只烤鸡剥得满手油光,满室香气四溢。
长鱼舟苦了脸:“你不觉得在病人面前吃烤鸡有些残忍么?”
“镇子里的陈记烤鸡虽是小门脸,但他家秘制配料味道实在不错。你瞧,这鸡腿撕开竟还有汁水,嗯,香,真香。”无遮又摇了摇酒壶,“还有这酒是附近山里的野果酿成的,清甜醇香。
长鱼舟听不下去了,捂着耳朵告饶,无遮抿唇一笑,长鱼舟遂放下粥碗,靠着软靠看无遮吃鸡,看着看着就发起呆来。
其实发热晕倒在马车里的时候,他曾听到无遮在马车外自言自语,大抵都说了什么他已然记不清了,但他知道无遮曾是想杀了他的。
无遮明明可以放任他病倒在广袤草原之中,病死、饿死或是冻死。哪怕是他自己都明白,若想让他死,这是最好的方式。再想保险些,补上一刀也是使得的。
但无遮没有。
他的纠结他的迷茫,他与自己争执,这些长鱼舟都听在耳朵里。从查尔拉草原到浺岭,快马加鞭也要四五日,他一个想要自己命的人,带着自己翻山越岭来浺岭求医,不眠不休,这中途还走过不少小镇看过不少郎中,这些,长鱼舟全都记得。
长鱼舟始终不懂这个少年。
初见时他二人刀剑相向,少年近乎是玩味又恶劣地在他肩上咬了个血印子,像是战书,又好似给猎物作了标记一般,长鱼舟只觉得他危险至极。
再见,少年设计相邀,二人一场交易往来,他的目的叫长鱼舟摸不着头脑。
此番同行,长鱼舟恍然发觉,这少年其实没他想象得这般复杂,他也是个普通的人,也有孩子心性,索然偶尔顽劣,但本性非是恶人,反而骨子里透着君子气,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更讨人喜欢。
这次他病急,少年所作所为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长鱼舟实在不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可就是隐隐觉得这人与他自己有些像。
若有机会,再多了解了解他也好。
那边,无遮快要被长鱼舟盯出个洞,不过他也沉着,慢条斯理将最后一口鸡肉送入口中,又仰头喝光了壶中甜酒,继而用一方浸了水的小帕子擦手。
长鱼舟的目光便又落在了他饮酒时露出的光洁下巴上。因与他在沙漠采药日日风吹日晒,无遮的脖颈和手被晒成小麦色,但面具之下的脸还是白的,倒似是面具之下又扣着一具面具。
这般来看,眼睛上也会留着印子么?熊猫似的。
思量到此,长鱼舟不住发笑。
无遮看着他:“你笑什么?”
长鱼舟:“好奇现在你面具之下是什么样子。”
此刻无遮也不想再说什么分不清是威胁还是轻薄的话来,他叹了口气,过去在他身侧坐下,一手按上他的双眼。
长鱼舟被这手冰了一激灵,对面传来无遮的声音,低沉干净,井水似的:“你不是想知道么,别动。”
长鱼舟便不动了,而后他的手被抓起来,缓缓按在无遮的脸上。长鱼舟轻轻抚摸这张脸颊,凸起的眉骨,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棱角分明的唇……他拼不出这个人的容貌,只凭骨相得知这张脸定然俊美非常。
修长睫毛宛如蝴蝶在他掌心微微颤动,他听见对面无端停顿的呼吸声。
“好了吧?”无遮将他的手从脸上放下来,扣上面具,这才收回遮着他眼睛的手。长鱼舟睁眼,瞧见一双泛红的耳尖。
他心中暗笑,面前人情绪却不大好。于是他问:“怎么了?”
无遮抬起来头来,银亮亮的面具对着他,从双眼空洞能窥见一双清澈而黯淡的招子:“沈郁知道你活不久了么?”
长鱼舟微诧,但很快笑开。窗外有鸟雀鸣啼,他的目光便寻着声音飘过去:“他不知晓,我也不打算让他知晓。七八年的时间足够我做许多许多事,待我真熬不动了,就与他留书信一封,说我云游四方去了。”
“你连他都骗么。”无遮凝视着他,“我也分不清你究竟是温柔还是残忍。”
长鱼舟仍是笑着的,好似只若笑着,便不会疼。
即便提前知晓未来会遇见这么一个人,会渴望能守着他春去秋来,他也仍是没法惜命。
因为唯有如此,他才有护沈郁无虞的能力。
所以到底还是无悔的,只是遗憾罢了。
“劳你为我保密,”长鱼舟故作轻松道,“莫让沈郁知晓。”
无遮默了默,忽拍桌而起:“我为你保密?长鱼舟,你当我是什么好人?”
长鱼舟却只是瞧着他笑。
“你能隐瞒一日两日,真能瞒他一辈子?”无遮说罢,却见长鱼舟仍是那副油盐不进的神情,终冷冷一哼,“算了,随便你。到头来你孤苦伶仃独自赴死,他得知真相追悔莫及,你们两个谁都不得好过,倒是和我心意!”
风声阵阵,鸟雀争鸣。
长鱼舟静静望着他,忽而轻声道:“你说你恨他,可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他?你说你不是好人,可我觉得你是。换句话说,对我而言,你是。”
这话如一记重锤砸在心口,砸得他满腔酸涩,砸得他哑口无言。
无遮偏过头去,用近乎喃喃般的声音道:“长鱼舟,你若是信我,迟早是会后悔的。”
长鱼舟却只是笑。
他这辈子,只若是他觉得值得的人便会真心相待,便是日后看走了眼被人背后捅刀子也都是自己选的,他绝不悔。
如此,至少落个活得轻松。
毕竟,他这一辈子已经够短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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