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言被剑气压得近乎站不住,他喉头一哽,艰难道:“师叔……”
剑气倏然收敛,苏言大口喘息着,沈郁上前来搀他坐下。
“濯尘,这方是云谷剑法第八重。”
苏言:“竟,竟如此……”
“纵然老谷主修满九重剑法,内力深厚武功独步青云,可云谷依旧没能改变灭族的命运。”沈郁重点满室灯火,走回苏言面前,“我想与你说的是,这江湖深不可测,你有得选择,没必要入世。”
苏言面色一白,未来及开口,便被沈郁捉住手掀开衣袖,现出手臂上斑驳疤痕。这只手臂时常被他用来练习施针、试药。针孔瞧不见,但刀划的痕迹则分外清晰,旧伤覆上新伤,瞧着狰狞可怖。
长鱼舟曾叮嘱苏言不可私自炼毒,可他忘了,苏言生着颗与欺辱他的人同归于尽的硬心肠。是以他非但偷偷炼毒,甚至还将这些凶猛毒物用在自己身上,以试炼制出的解药是否有效。只若是手头有长鱼舟配置出解药的毒,他都敢铤而走险在自己身上用。
苏言将手夺回来,难堪道:“师傅他知晓了?”
沈郁道:“他不知晓。昨日你端菜的时候不小心露了半截手臂,被我瞧见的。濯尘,你何必如此。”
“师叔又何故劝我循序渐进。”苏言偏过头去,唇角悬着一抹惨淡的笑意,“半年前师叔方突破心法第八重,短短半年便又要突破第九重。难道师叔未逞强么?”
“是,我承认。但是濯尘,我没时间了。”沈郁轻轻一叹,手悄然握住腰侧香囊,“我知晓强行突破风险极大,但哥哥身在江湖,我亦身在江湖,我们没得选择。我们付出的代价你都会看见。”
“就是因为瞧见了!”苏言猛地抬眸,秀丽的眸子染着浅淡的红,“可我眼睁睁见着你们——”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哽咽着偏过头去。
沈郁先前未想他是这般心思,眉眼霎时温柔下来。
他何尝不懂濯尘心绪,毕竟他也曾竭力追赶一人,先前为了与之并肩;如今渴望挡在他身前。
“我口拙,不知该如何说……若是哥哥,当更能言明我们的心意吧。。”沈郁抿抿唇,自嘲似的笑了笑,“总之,你是我们珍视之人,瞧你活得安然,我们才能安心着眼我们不得不面对之事。支撑我们走下的方式有很多,未必要与我们并肩而战。不要重蹈我们的‘不得已’,好么?”
苏言眼底氤氲,缓缓颔首。
沈郁勾唇:“此处寒凉,回去吧。我一会儿还要下山把那些东西清理干净,你记得别叫哥哥看出端倪。”
苏言颔首,从怀中取出一物,目光落在沈郁腰侧时瞧见那只崭新香囊,他笑意一顿,飞快将手中之物藏在身后。
“什么?”沈郁问。
苏言摇头:“无事,师叔去吧。这些日子我给师叔送餐食。”
沈郁颔首:“麻烦你了。”
二人走出山洞翻身上马,去往不同方向。
自沈郁闭关之后,长鱼舟与苏言便在这恍若时光凝固的山谷之中安然度日。日升月落,雪飞雪止,转眼便是除夕。
虽说沈郁闭关未出,长鱼舟安心不下,却仍是不曾冷落了自己的小徒弟。小楼窗上贴着他二人亲手剪的窗花,门口贴着福字春贴,颇有年味。
长鱼舟难得起得甚早,他换了身喜庆的踏雪寻梅冬装,头上还插着只竹枝金簪,腰间佩着红流苏雕花玉环。分明身着这般富贵的装扮,偏生坐在满是面粉肉馅的桌前,手中捏着只胖乎乎的饺子。
见苏言下楼来,他扬唇,眉眼弯弯:“濯尘,随我包几个饺子。”
苏言落座,见桌儿上两碗馅料,一碗是他爱的豚肉酸菜,另一碗是沈郁喜欢的鲜禽野菜,此刻长鱼舟正在包的便是第二种。
他挽起袖子一同包水饺,不多时长鱼舟道:“外面锅里的已经熟了,你先吃,吃完再去给忘忧送饭。”
苏言颔首,出门将锅中饺子盛出两碗,又倒好醋,这方端进屋中。长鱼舟见状,笑道:“总共这么十来个,还要分给我哪够?全是你的。”
苏言不愿吃独食,长鱼舟只好净手与他共用,举箸在一碗饺子里翻了翻,翻出几只来放进苏言碗里,只道是自己清晨胃口不佳,吃不了这些。
苏言知他意思,没驳他的心意,张口一咬,果真咬到一枚铜钱。
过年包水饺要在水饺中包一枚铜钱以讨个彩头,能吃到铜钱的便寓意着这一年都会吉祥如意。苏言小声道了句谢,将这枚铜钱洗净,小心翼翼收进怀中。
幼时家中兄弟众多,像这般做了记号的铜钱饺从不曾落在自己碗中。
见苏言眼底氤氲,长鱼舟笑着出言分散他的思绪:“濯尘,忘忧闭关他没这个口福,一会儿咱俩去山上打点儿野味,如何?”
苏言摇头:“外面寒凉,师傅还是莫出去了罢。”
长鱼舟失笑:“你怎也跟忘忧一般,罢了罢了。看你昨儿偷偷下山买了酒,晚上我们小酌几杯。”
苏言一笑称是。
入夜,长鱼舟亲自下厨做的年夜饭,苏言不知去哪里折了枝梅花回来,二人围桌而坐,举杯小酌,满桌菜肴飘香四溢,屋角小炉升烟,温馨得刚好。
除夕夜不免多喝几杯,待得夜色渐沉,长鱼舟不许苏言再饮酒,自己独酌许久,终是醉得厉害。
苏言搀他回房休息,折身离去时忽而闻得醉人口中呢喃。他俯下身去细听,待听清他醉中呓语,眸子微震。
分明是早有猜测之事,可闻得他亲口说出,苏言仍是许久才回过神来。他缓缓直起身子,烛火微光照不清他的神色,只一双眼睛幽深似有波澜。
“方才师傅问濯尘何故时常心事重重……濯尘自知自己不过局外之人,万万不得贪心不足。”
“本欲克制疏离,却按耐不住亲近之意。可待离近了,又万般痛苦。”
“今日,濯尘想清了。濯尘只愿所念安好,再无奢求。”
时间匆匆而过,一转眼便是正月末。沈郁迟迟未出关,只偶尔托苏言给长鱼舟带一封信,说自己一切都好,无需担忧。
长鱼舟好不容易精心休养了一阵,身子较以往好了不少,连饭都较寻常吃得多了些,偶尔见到信鸽从头顶飞过,还能戏说将它打下来炖汤。倒是苏言不知从何时开始胃口越来越小,吃不得半碗便不再吃了,问便也只道是近来食欲不佳,吃两副药便好。
眼见沈郁迟迟未有出关的迹象,长鱼舟不能再蹉跎时光,遂准备开始炼制魔教奇毒。
炼魔教奇毒只余最后一步,只不过炼毒所需避毒丹被他给了宋子游,需再炼一颗。且这金莲护心丹炼制起来极其麻烦,需得日日看顾半月之久,最是伤神,方被他搁置了。
长鱼舟在小楼门口支起药炉,细心为苏言讲解这金炼避毒丹该如何炼制,连听几日。苏言听得心痒,长鱼舟遂唤他去山外镇里买些寻常药材,教他寻常些的避毒丹如何炼制。
苏言上午车马下山,至少得午时才能回来,可才刚过去半个时辰,长鱼舟便听闻远处马蹄阵阵,继而瞧见白马由远及近,马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濯尘,再一个也不清楚是谁,但见那人身上染血,落在白雪上甚是乍眼。
长鱼舟心猛地一揪,可瞧清楚那人身为壮硕高大,定然不是沈郁,这方宽心。待苏言策马走近,长鱼舟上前与苏言一同将那负伤昏迷的汉子拖下马,看他装容,方只这人是个猎户。
据苏言所说,他下山时瞧见这人正与一熊瞎子搏斗,苏言上去帮衬一把将那熊瞎子杀死,这汉子也被那熊拍了一巴掌,不过是胸口被抓了几道血印子,头撞树上晕了过去,无甚大碍。
长鱼舟守着药锅走不开,苏言背汉子去楼上疗伤上药。午后,那汉子醒了,下楼来连连对二人道谢。
长鱼舟好些时日没见过生人,笑留那汉子吃饭。那大汉倒也不见外,独自包揽做饭的活计,长鱼舟守着药锅,大汉守着饭锅,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小少侠是公子的徒弟?武功真俊,医书又好。”大汉说,“多亏小少侠出手相救,我才能捡回一命。”
长鱼舟心中已是偷偷将自家濯尘夸了千遍,他道:“我们不过是个江湖郎中罢了。”
老汉挠挠头,咧嘴一笑:“我原先也习过武,不过闯荡江湖没几年便觉得江湖非是我这种半吊子能混的,这才回山里继续当个猎户糊口。不过纵是一把年纪,却还有个江湖梦。这不,寻常也爱下山去听听进来有什么江湖事嘛。”
长鱼舟笑着随口一问:“我也月余未曾下山,不知近来江湖可有什么大事?”
那汉子来了兴致,一五一十将所闻讲述给他。
“江湖近来风起云涌,可是发生了不少大事!一是失踪多年的云谷秘宝《霜山图》现世,而这《霜山图》在魔教右使刃庭花手中;二是如今魔教右使刃庭花已被武林盟主岳真生擒,如今关押在岳真所在的致远堂地牢之中。诶……公子你怎么?”
那汉子知面前的公子为何脸色煞白,稀里糊涂便被人送了客。待那汉子走后,长鱼舟沉思许久,唤来苏言将所闻告诉他。
“濯尘,今日开始我要融毒,你留在屋内闭好门窗,不要出来。我过几日便下山去处理些事情,莫告诉忘忧。待他出关,你转告他‘近来江湖之事不过为了引蛇出洞,我们暂且按兵不动,我会留意着,你莫要理会’。”
苏言蹙眉阻止:“既然此事是为了引蛇出洞,师傅为何要参与进去。不若还是等师叔出关再从长计议。”
长鱼舟摇头:“我不得不出手。好了,其余的不多说,你先回房去。”
刃庭花被擒,长鱼舟再顾不得再花时间提前去炼劳什子的避毒丹。他半药人之体,世上大多毒物对他没甚效果,只若炼毒时小心些便无甚大碍。
赌一把吧,他自诩运势极佳天神保佑,总不至于在自己干了大半辈子的炼毒上栽跟头。
苏言离开之后,长鱼舟准备了两三日的口粮,随即端着药锅炼毒材料和被子去到远离小楼的位置燃起篝火开始炼毒。
毒都在锅中,长鱼舟每隔一个时辰便要往药炉中削两端血凝根,再以匕首用罐子里挑出一些材料丢进要锅中搅拌搅拌慢慢熬煮。这个过程索然无味,故而那些乱七八糟的琐事便容易趁虚而入泛上心头。
刃庭花被擒,魔教该不会无动于衷,可魔教如今武功最好的便是刃庭花,他被擒,余下的人……教主已是风烛残年;挽叆功夫不弱但一直负责魔教运作,从未带人出战;交给刃庭花培养的新左使年岁还小经验不足;至于其他长老……经那次大清洗,魔教元气大伤,能用的人不多了,还是得他出面。
且不说刃庭花手里的《霜山图》从何而来,岳真那个伪君子若真从刃庭花手中得了《霜山图》,定然暗中了解刃庭花并将其据为己有好生藏着,怎么会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这绝对是个圈套。
可明知这是圈套,长鱼舟依旧舍不得视而不见。当年的线索断了一条又一条,现在终于现出了新消息。江湖之势不可预测,若出手时机太晚,这点蛛丝马迹可能也就被风吹散了,又或是《霜山图》落于别人之手,再难寻回。
幸而此刻沈郁在闭关,这个圈套当由自己去探。
不过还有一点让他十分在意,他分明让自己下属听到风吹草动就给他寄信来,这一路他都有做标记,江湖上出了这么大事,怎偏生他什么消息都没有收到?他忽而想到前几日所见信鸽。可这荒郊野岭,信鸽又怎会飞来此处?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上心头。
顾不得这许多,长鱼舟草草搅拌药锅,任它自己熬煮,继而飞身上马,顺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向山下疾驰而去。
这一路,除却离他们小楼最近的几棵树上钉着铜钱镖,其余的铜钱镖不翼而飞。就是说,有人将他的记号抹了去,刻意让那些消息送不过来。当时那信鸽飞得这般低,定然是落在了附近,而附近除了这小楼,还有哪里有人居住?
信鸽非一朝一夕可养成的,必然是小楼原主的鸽子,但现如今,小楼原主已死,沈郁亲手安葬,现如今鸽子的主人是沈郁。
是沈郁!一切都是沈郁的计划,这人迹罕至的山谷,分明是用来将他与外界隔离开来的!
长鱼舟心已然凉了半截,策马回到小楼中。推门,见坐在桌前的苏言神色凝重,忽而被他推门惊到,慌张之色一览无遗。
长鱼舟神色凛然得可怕:“带我上山去见忘忧!”
苏言道:“师傅正炼毒,此刻擅离不是功亏一篑吗?
长鱼舟骤怒:“沈忘忧现在根本没在山上是不是?我就说你怎么近来吃得这般少,送饭的时间也比寻常更长,因为他前些日子就下山了,他的那份饭菜都是你吃的。那信也是他提前写好,为了稳住我的。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是不是?”
苏言面如菜色,倏然跪下:“师傅,师叔不愿你涉险。”
“好一个不愿我涉险,他沈忘忧长大了,本事了,学会给我下圈套了。”长鱼舟面色冷得骇人,一双凤眸流淌着危险的光芒,“那便叫我眼看着他涉险?他前些日子是真的在闭关么?”
“师叔确实在闭关……而且已然突破云谷心法第九重。”
说到此事,苏言不敢告诉长鱼舟沈郁出关那天究竟是何等狼狈的模样,他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前襟尽是呕出的血迹。他确实突破了,可强行突破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么,苏言也不得而知。
长鱼舟仍旧冷冷睥睨着他,苏言还是头一遭见长鱼舟这般模样,吓得满头冷汗,他竭尽全力稳住声线:“师叔说,此一行他另有目的,不会落入圈套,只望师傅能相信他。不要参与任何事。”
“他计划又多久了?”
“两个月有余。”
长鱼舟算了算日子,沈郁做此计划的时间,竟比无遮告知他不要轻举妄动还早了些。他默然,忽而冷笑一声,随即摔门而去。
炼毒。
心乱如麻。
长鱼舟思索着沈郁的行动以及这专门为他而设的圈套,熟料手一抖,正切血凝根的匕首划过指尖,落下一道殷红的红线。他不甚在意地将毒血挤出去将手指含入口中吮了吮,又匆匆忙忙将下一味毒物丢入药锅。
倏然面色煞白。
顺序,错了……
一日后,面如金纸的长鱼舟握着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白玉瓶从雪地篝火旁站起身来,蹒跚着回到小楼。他令苏言收拾行李回予君阁,随即背上行李,策马离开这被当做囚牢的山谷,踏入了江湖这泥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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