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除夕不足半月,长鱼舟炼毒前的准备已经基本妥当,不过冬日总叫人惫懒,他也不急于这一日两日,成日房中偷闲,直待开春再开始着手炼毒。
沈郁近来倒是忙,信鸽来来往往,倒也不知他在与谁联络。长鱼舟生怕他听见些关于云谷的动向去搅这摊浑水,沈郁只道是些杂事罢了。
傍晚飱时,三人围坐。这些日子长鱼舟得闲,沈郁苏言二人的餐食都是他亲自做的药膳,四个小菜,两素两肉外加一汤。长鱼舟就着时蔬和蒸鱼吃了半碗饭,而后捧着碗参鸡汤慢条斯理地喝。
沈郁瞧他吃得差不多,放下饭碗:“哥哥,近来有所顿悟,我想闭关几日。”
苏言仍旧小口进食,只微微抬了眸子。
长鱼舟咽下汤:“你闭关就是。竹崖山庄后山林子里有间小楼,那边无人打扰。”
沈郁道:“如今我练的《云谷心法》正要突破第九重,炼此功需在极寒之处,吸收霜雪至寒之气方能有所成。我打算北上去怀岭待一阵。”
“你自己?”长鱼舟不放心,“你那身子……还是我随你同去,我另寻住处,不打扰你。”
“那边天寒地冻,哥哥就不必陪我走这一趟了,若真不放心,濯尘陪我也可,他清楚我发病时当如何。”
濯尘抬眸附和:“我照顾师叔便是。”
长鱼舟默然片刻,问:“濯尘住哪里?”
沈郁:“我先前在怀岭深山遇到一个隐士老者,老者无儿无女,离世前将那小楼给了唯一时常与他通信的我。这小楼我去打理过,虽然不大,胜在清静。我闭关只能在山顶石洞内,这小楼濯尘住刚好。”
长鱼舟不容反驳道:“既有小楼,烧了火炭总不至于就冻死了我。况且你闭关,总不能让濯尘除夕夜孤孤零零等你出关。我亦同去。”
苏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愧色,沈郁无奈笑笑:“我便猜哥哥定会随我同去。那边先前已经派人收拾过了,火炭烧得足,保证哥哥住进去不会受寒。”
长鱼舟一愣,佯怒道:“好小子,就等我这话了可是?”
沈郁赔笑:“知哥哥疼我。”
三人饭桌儿上计划行程,准备趁着近来天气不错,转日一早便出发。
得知几人计划,当夜,林岸扣响了长鱼舟的门。
长鱼舟瞧他有话要说,支开沈郁。门关上那一刹,林岸忽然跪倒在地。
他主仆二人从不设这些虚礼,别说跪,便是半跪也不曾有过。长鱼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忙将去拉他。林岸不肯起来,眸子低垂:“请公子许我离去。”
“你起来!跪我算什么。”长鱼舟将人拉起来,又给他斟茶。
“到底怎么回事?”长鱼舟问。
“公子,我……”林岸目光闪躲,眼观鼻鼻观心,半晌什么也没说出来。
“是遇上什么难处?”
林岸摇头:“不是。”
长鱼舟默了默,没再多问。“若不便说我就不问了。你我之间多年情义,也算是手足一场,日后若有难处,随时来寻我。”
然而林岸神色越发难看,眉眼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半晌他又是一跪,诚挚叩首:“谢……公子。”
长鱼舟蹙眉,退开几步避过这一跪:“莫再这般。”
林岸依言起身:“庄子内的事宜我均已吩咐给刘管事,他是我一手培养的人,公子定然用得顺手。至于其他的事宜,我也写了信,一会儿就寄给怀安。”
长鱼舟颔首:“你做事,我向来安心。何时出发?”
林岸:“一会儿。”
“这般着急需得走夜路?”长鱼舟道,“带足盘缠,一会儿我送你。”
话是这般说,可当长鱼舟再去寻林岸时,他已经悄悄离去了。他的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好似这个人从来没有来过一般,只在案上留了厚厚一沓信纸,他不善言语,故而以信承载对长鱼舟多年来的感激之情,点点滴滴,字字肺腑。
长鱼舟倏然一叹,将信收好。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若林岸日后安好,那便足够了。
转日一早,长鱼舟乘车离开竹崖山庄。
山庄到怀岭不过五六天的行程,这一路长鱼舟一直缩在马车内,直到路行了两三日才察觉沈郁走得尽是小路。他打趣道:“你这怕不是要将我们卖去黑店?”
沈郁只道是走小路更快些,少吹一日风是一日。长鱼舟是个十足路痴,便也不疑有他,任凭他怎么走。
第五日午时三人抵达怀岭。入山前他们先在山下小镇落脚,沈郁出门采买,长鱼舟给城中璇玑楼的探子留了字条,令他们若听到什么江湖上的吹草动,便寻自己留下铜钱镖为记号去山间小楼送信。
午后入山,马车在皑皑白雪间七拐八绕,直转得长鱼舟晕头转向,铜钱镖囊空空,方进入一片深谷来到林间小楼。
这小楼建在被白雪覆盖的山谷之中,两侧高山露出一线青天,日光由这一线洒下落在小楼飞檐之上。飞檐四角悬着六角铃铛,风拂不响;小楼旁侧的湖水结了层冰,故而亦无水声。若再无风,这一隅简直似是被冻结了时光的世外之地。
长鱼舟下马踏着雪走到楼前,昂首惊叹:“这深山之中竟还有这般别致的小楼,也不知当时如何建得。忘忧,你是如何寻到次处的?”
沈郁难为情道:“当时所带司南出了些故障,迷路被困于山中,碰巧得许前辈所助。”
“如此。”长鱼舟四处望了望,果然瞧见小楼旁侧一孤冢,这冢十分简陋,木牌被风雪掩盖,隐隐约约露出个‘许’字,是忘忧的字迹。
他从包中取来香,在孤冢前停下来拜了拜,虔诚默念:“在下长鱼舟谢许前辈助我幼弟。”
沈郁苏言也与他一同拜过,三人这方踏入小楼之中。
一入小楼,暖意铺面而来。沈郁命人提前来布置过,楼中燃着炭火,金兽中青烟袅袅,屋内摆设尽是按着长鱼舟与苏言的习惯布置,很是温馨舒适。
二楼是一间厢房一间书房,苏言将厢房留给长鱼舟,书房有个小榻,倒是够睡。
安置好行囊已是薄暮时分。长鱼舟拎着一尾冻鱼转了半天也没找到厨房,沈郁难为情道:“这小楼并未厨房,许前辈不擅举炊,寻常都是用楼后架着的那口大锅。外面寒凉,还是我来做。”
苏言闻言大惊色变。
在予君阁那段日子,沈郁不知起了什么兴致非要磨练厨艺,最初味道还算寻常,可后来也不知受了哪位高人点拨,做出来的东西愈发难以下咽了。
苏言没少受他迫害,忙从长鱼舟手中接来鱼:“还是我来,小师叔马上要闭关,年里也未必能出关,不若现在先同师傅说说话罢。”
长鱼舟尚不知自己逃过一劫,笑吟吟携沈郁上楼摆棋。二人先对而坐,长鱼舟执白子,沈郁执黑子,落子声清脆悦耳,棋局上风起云涌,局势变幻莫测。
沈郁棋风诡谲,子总落在他预想不到之处,乍一看略处下风,偏又能在关键时刻与其他子连作棋阵,反胜一筹。
棋盘之上势均力敌。长鱼舟垂眸落下一子,扬唇笑道:“你这棋路,较寻常不大一样。”
“都说棋如人生,我想棋与兵法、剑法、为人处世之道皆有共通之处,守拙藏锋、出其不意,如这般——”说着,他落下一子,笑眼盈盈,“棋阵已成,之后便是守株待兔。”
少年人话语间藏着与年岁不想符合的沉稳,可眉目间仍是少年人特有的飞扬神采,如淙淙流水,如叶上朝阳,如璀璨流星。
长鱼舟被少年粲然笑意惹得神魂失据,一时慌神错落一子。沈郁有所觉察,却也未放水。最终长鱼舟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无奈一笑:“我算是看出你棋中的兵法了。”
沈郁满脸疑惑,长鱼舟只是含笑摇头,未将“美人计”三字脱口而出。
说话的功夫,二人已然收拾好棋盘开始第二局。长鱼舟道:“先前不知你棋艺这般精湛,可惜在竹崖山庄少了许多消遣。”
“那时武艺不精,心中焦急,恨不得分出两个自己来同时习武,哪有心思如现在这般与哥哥闲坐对弈。”
长鱼舟只一笑。他忆起幼时的自己也同沈郁一般片刻不肯停下脚步,虽说代价沉重,虽说他仍未能守护珍视之人,却也曾换来一段鲜衣怒马的快活日子。
纵马江湖的他,大抵与如今的忘忧一般年岁罢?
时光如流水不片刻不曾停息,朝阳终会薄暮,流星划过天际亦不过短短一瞬。他已然不再是当年鲜衣怒马、一日看遍长安花的少年。
可眼下的他也不过二十五岁而已。
长鱼舟目光由棋局落于总控枯瘦的手与繁重的衣物之上。这具身体除却容貌,大抵也没什么像是二十来岁之人的地方。不过是个没几年可活的体弱多病的短命鬼身子,风吹不得雨淋不得,便是江上垂钓老翁大抵都比他更有精气神些。
至于心境,多年教务压身、琐事缠身,经历得太多,肩上扛得太多,早磨没了他年轻人该有的锐气和不畏一切的勇气。如今的他最擅长的便是思量,一步三算,三思而行,而理智过度的代价便是丧失许多本可以拥有的东西。
长鱼舟目光复又如蝴蝶一般轻轻落在沈郁的脸颊,心头如春风吹水微澜。
望他再三,终是悄然一叹。
“哥哥又在发什么呆?”被年长者暗自艳羡的少年浅浅笑了声,仍旧是那副快意春风的模样,“莫不是下不过我,要寻借口了?”
长鱼舟眯眼笑了笑,落子:“既然棋如人生,便叫你瞧瞧我走过的路当是如何。”
待一局毕,白子胜黑子三颗。
长鱼舟微微一笑,心结骤解。
又或许本无心结,一切不过是他理智使然。因为足够理智,所以更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曾付出的代价便也不足为惜。
他注定无法与少年人一同策马扬鞭,去登巍峨高山、去看深谷幽然、去海角天涯高声呐喊。所以,他选择在他身后,用自己的阅历、资本和这条快要看到尽头的命——
守护他。
夜,苏言困觉得早,早早请辞睡去了。沈郁在长鱼舟屋内打了个地铺,屋内烛火摇曳,二人嗅着屋内浓郁的安神香之气,竟皆无睡意。
长鱼舟坐起身来:“不若赏雪去。”
沈郁没驳他的兴致,起身先去烧水灌了个汤婆子,又取来件厚实狐裘狐狸帽侍奉长鱼舟穿好,这方与他一同出门去。
夜里下着薄雪,二人行于山谷雪中,雪花纷纷扬扬,长鱼舟执伞,沈郁提一盏画梅提灯走在长鱼舟身畔,灯光在风中明明灭灭,映着二人蜿蜒向前的足印。一路也不知为何,二人皆是无言。
许久之后终是沈郁先笑了笑:“我自幼瞧见的便是这样的雪景,白茫茫一片,一年四季皆是一样的景,好生无趣。那时见书中所写江畔清荷、芦苇丛丛之景,心向往之。后来见了山花烂漫、春风拂柳之景,又怀念起漫山白雪来。我不止一次想过,若是与哥哥行于银岭霜山,大抵也是如现在一般光景。”
长鱼舟默了默。早些年他怕沈郁触景伤情,从不曾带沈郁去只有高山白雪之处,如今却也是避无可避。他悄然与沈郁挨得更近了些,二人身影于白雪之中重叠。
“若你想回去看看,待来日风平浪静,你身子好些,我随你同去。”
沈郁一笑颔首,长鱼舟问道:“你打算何时闭关?”
沈郁:“明日便闭关。”
长鱼舟惊愕道:“这么快?我本以为你怎么也得准备几日。”
沈郁沈郁摇了摇头:“时不我待。唯有这般,我才能……”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望向长鱼舟。灯火之光在二人之间,长鱼舟在火光照应下瞧清了少年复杂的神色,他好似有许多话想说,许多事想告诉他,但这些话语全部锁在微微蹙起的眉间、轻轻抿紧的唇间,唯有一双眸子滚动着浓郁的思绪,思绪中流淌着深情。
他什么也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长鱼舟被火光照得刺眼,遂浅淡一笑,继而望向月亮。雪沫被月色照映得恍如银色的流萤,他伸手接下一片,轻声道:“忘忧,这个除夕不能与你同度,但我会在山谷中等你。千万小心,莫要勉强自己。”
沈郁默然望着眼前人,轻轻应了声,继而手被人拉起来,掌中多了两物。
一是他曾赠长鱼舟的生辰礼,那枚双鱼环抱的羲和晶吊坠被一分二,他掌中是一半,长鱼舟执另一半,合则圆,分则缺。
另一个,是一只香囊。香囊为青色,悬着白色流苏,绣有远山之景,近处绣一截木枝,大抵也瞧不出什么枝,样式倒是好看。
“香囊里放了些安神祛邪之物,你要贴身配好。不过若是丢了也无甚要紧,再给你做新的便是了。”
沈郁如获至宝,将其佩在腰间,与那两支圆滚滚的千里相思铃挂在一处。长鱼舟不由失笑,指尖轻轻拂过自己腰间的两枚千里相思铃:“若觉得身子不适,千万莫要勉强,用这铃铛唤我。”
沈郁应下。忽而狂风阵阵,寒风刺骨,二人遂不再闲逛,踏上归程。
转日天刚亮,沈郁悄然起床出门,待到楼下,瞧见苏言身披外袍伏在桌儿上小憩。沈郁过去唤他,苏言坐起身来,睡眼惺忪道:“小师叔,我送你上山。”
沈郁唤他稍等,取来汤婆子递去:“你怎睡在这儿?”
苏言道:“夜半醒了,怕冬日困觉误了时辰,就等着了。”
沈郁微微蹙眉,道:“倒也不用这般。我本想还给你留个条子,叫你按着我留的记号去寻便是。你回去接着睡罢。”
苏言摇头起身,将汤婆子揣进怀里:“无妨,我送师叔。”
二人策马来到山顶,山洞是山顶乱石上人工开凿的洞穴,洞口甚小,需得躬身进去。苏言跟着沈郁顺石梯下洞,洞中虽无风雪,亦十分寒凉,开凿出的石床上铺着张兽皮算是床褥。
苏言愕然:“师叔这段日子都在此生活?未免太冷了些。”
“云谷的功夫便是需得如此。我们不以冬衣御寒,而是始终让内力在体内运转。”
沈郁点燃一旁的火把,将行囊放在一旁,抽出腰间安之握于掌中,他凝聚内力于长剑之上,使出一招御霜天。苏言只见他手中剑光如寒潭流水,隐隐之中竟似有风雪于他身侧流转。他正感慨这剑招实在风雅不可方物,刹那间寒意如刀锋袭来,火把骤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