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桥又和她未婚夫蒋燕丰吵架了,这回吵得狠,俩人足足有五天没见面,都等着对方率先低头服软,可偏这俩人都傲着,谁都不肯退一步。
原因呢?还不是沈月桥想早日把婚事办了,可蒋燕丰说他明年要乡试,十年苦读的成败在此一举,分不得心,待得夺魁后,必定八抬大轿来沈家迎娶。
沈月桥不乐意了,万一落榜呢?你蒋大少一年考不中,我可以等你一年,可万一你十年不中,难道叫我等十年?
其实也不怪沈月桥焦心烦闷,她今年都十九了,已经在闺中等蒋家下聘迎娶,足足等了三年。
这宗婚事怎么来的呢?
想三十多年前,沈家老太爷可是官拜礼部左侍郎的,后获罪充军,阖家入了下贱的军籍,沈月桥父母去世的早,临终前把两个女儿的婚事都定下了,姐姐朝烟嫁了个百户长,妹妹月桥定了沈氏旧日至交,一同被发配充军的蒋老爷家公子--蒋燕丰。
早年间,月桥和燕丰这两个小人极其相配,不仅门当户对,而且一个是冰肌玉骨的美人胚子,另一个是文质彬彬的俊秀儿郎,可渐渐地,两人就不那么般配了。
蒋老爷是个会盘算的精细人,花光了祖宗棺材本,给自己捐了个从七品的军中文官,月俸只有七石,可好歹从下贱的谪充军籍变成了官户,虽升迁困难,但手里头有了权,能现捞,没几年就将银子挣回来了。
这不,蒋老爷发达后就开始买宅子、纳妾,延请名师给儿子燕丰教授科举之道,燕丰也争气,十七上就中了秀才,得了渭州学政老爷的青眼,夸他是三甲之才。
眼见着儿子如此前途无量,蒋老爷就不大看得起沈家了。
掰开指头细数数,沈家姑奶奶沈红绫,先后嫁了三个丈夫,如今开了个食肆,叫“沈园”,明着做饮食美酒生意,实际就是个上等娼窝子。
沈家大姑娘沈朝烟,头先嫁的那个军官因醉酒杀人,被判了十年刑期,这小妇耐不住寂寞,时常去找她姑姑说话,如今穿金戴银、呼奴唤婢,常出现在各达官贵人的席面上,听说她还养了个小白脸书生呢。
比起这俩姑侄,沈二姑娘月桥倒是个自爱的,一个人在外头单住,人也勤快,肯下苦干活儿,平素靠给各富户做私房菜、纺织和女红过活儿,唯一不好的,就是长得实在太美,一看就是个不安于室的狐媚子祸水,偏偏儿子燕丰就爱她爱得不行。
每每想起此,蒋老爷就急得脑仁疼,儿子以后可是为官做宰的,若是娶了个下贱军户女子,那是要被同僚耻笑的。说实话,他早都想甩开这门指腹为婚的亲事,可又怕被旁人戳脊梁骨骂他发达了就背信弃义,如今只好拖延着,盼只盼沈家等不起,主动提出解除婚约,亦或是沈月桥自己寻着下家,冷着脸和燕丰丢开手,那才是保全了面子和里子,两相便宜呢。
哎,说来就气,这大冷的天,燕丰回家后连热水都没喝一口,着急忙慌地张罗了一筐子炭,让下人套了车,巴巴儿地去给二姑娘送温暖去了,这般迷恋,几时是个头儿呢。
***
才酉时,天就擦黑了,今儿腊月初七,街面上有了过年的味道,各色花灯已然挂了起来,鹅毛般的雪片子纷纷扬扬地坠落,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巡城铺兵踩过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沈家院子静悄悄的,只上房亮着盏昏黄的油灯。
沈月桥用银簪子将灯芯往出挑了些,从簸箕里取出根金丝线,劈成四股后穿针,专心地往红嫁衣上绣牡丹花,这是她月前接的活儿,给陈乡绅待嫁的闺女绣嫁衣,顶好的素缎上要绣一百朵金牡丹,袖子滚边得缝上海珠,真气派。
月桥叹了口气,年年为他人做嫁衣裳,什么时候能轮得到自己呢?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叩门砰砰声,她下意识抓住那把锋利的剪子,直到响起蒋燕丰熟悉的那声“小桥是我,快开开门”,她这才松了口气。
沈月桥面上一喜,忙掀开盖毯要下床,可一想起那日燕丰同她争吵时的固执样子,又恼了,心道就在这寒冬腊月晾着他,让他好好反思一下。
可到底还是没忍心,月桥忙穿上了厚袄子和棉鞋,小跑着去大门那边,刚打开,就看见台阶下站着个高挺俊朗的年轻公子,正是蒋燕丰。
他头上戴着灰鼠帽,中间缀缝了块不大不小的碧玉,身上穿墨狐皮领的厚披风,在外头站了些功夫了,白皙的面颊稍稍冻得有些发红,原本铁板着脸,见月桥给他开门了,登时喜笑颜开,扭头嘱咐小厮将骡子车上的炭和果子等物给二姑娘搬进去。
吩咐罢,蒋燕丰抬步便往小院里走。
“站着。”沈月桥双臂环抱在胸前,挡住燕丰,“天都黑了,你进姑娘家院不合适,况且你爹若是晓得你往我这里送吃的用的,可又该刻薄我了。”蓦地,她闻见燕丰身上酒味儿甚浓,不禁皱眉,问:“你喝酒了?”
“喝了点。”蒋燕丰闻了下自己的手,笑道:“味儿很大么?哎,今儿程进士过寿,下帖子叫我去赴宴,里头坐了好些同窗和官场相公们,同这个敬一杯,同那个谈几句文章诗词,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家去后吐了好久呢。”
沈月桥摇头笑:“还是该克制些,酒能乱性,在友人跟前失态事小,怕的是把自己身子弄坏了。”
听见这话,蒋燕丰眼里闪过抹慌乱,不过很快又恢复常态,温声笑道:“你放心,我有度的。”
借着屋檐下的昏暗灯笼,他打量面前的月桥,即便穿得臃肿,也掩盖不住她窈窕婀娜的身段,皮肤就如豆花般嫩又白,五官精致,尤其那双眼睛,媚而灵动,身上永远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冷香,勾得人心魂痒痒。
蒋燕丰只觉得口干舌燥,但仍克制着,抬手帮她拂去粘在黑发上的雪,俯身凑近,柔声问:“都过去这么久,不生气了吧?”
“哼。”沈月桥挥开男人的胳膊,鼻头发酸,眼圈红了,压着声数落:“说真的,自古聘妻求娶都是男方的事,如今却要我一个姑娘家大剌剌地问你什么时候办事?好像我嫁不出去了,非你蒋公子不可了。”
蒋燕丰心里愧意甚浓,蛮不好意思开口了:“小桥,你要理解,我马上就要考举人了,爹娘为让我静心备考,特在广慈寺的后山赁了几间厢房,就咱俩小时候常去玩的那地儿,等过了年就搬过去。”
“少拿这话搪塞我。”沈月桥打断男人的话,盯着他,愤愤道:“真的,我也品咂出你爹妈的意思了,小时候去你家里玩儿,你娘哪次不是将我抱在怀里亲了又亲,怎么如今忽然对我冷了脸,上个月我去给她送新鲜果子,她不冷不热地说有心了,紧接着说要给县令太太凑牌搭子,拧身就走了,连杯热水都没给我喝,如果真这般看不上我,趁早打住,丰哥,我去寻下家嫁了,你呢,也去找门第更好的小姐娶了。”
“你这不是故意剜我的心么,这些年我对你怎样,你难道还不清楚?”蒋燕丰情急之下,抓住了月桥的手,俊脸绯红一片:“今儿给你撂句实话,我爹娘确实不大喜欢你姑姑和大姐,连带着对你也有了两分偏见,你想,我如今吃用都在家里,实在不敢顶撞父母,待将来我身上有了功名,说话也硬气,到时候提出下聘娶你,想必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你耐心些,最迟明年九月……”
“你永远这么多理由。”沈月桥甩开燕丰的手,身子背转过去,偷偷用袖子抹泪,扭头用余光看他:“也别说什么看不上我姑姑和大姐的话,想当年,你蒋家也是下等军户呢,是,我姑妈不是好人,可是蒋大公子你也别忘了,前年你爹贪了军中物资,被底下人收集了证据,准备往上告,当时他急得都快上吊了,想着我姑姑在黑白两道上都吃得开,便求到她那儿,后头姑妈花了银钱、摆了酒席、卖了脸面,请了好些个官老爷说情,这才把事平了。怎么,刚过了两年太平日子,倒又看不起我姑了?”
“这些陈年旧账,你扯出来做什么。”蒋燕丰面上讪讪的,忙岔开这个话头,走上前来环住月桥,笑道:“咱们好些日子没见了,外头怪冷的,我这酒上来了,你去给我熬点酸汤。”
其实他今晚不想走了,想留宿在这儿,垂眸间,就看见月桥松垮垮襟口里的一抹傲然春色,他不禁咽了口唾沫。
此时月桥与他贴的近,察觉到他那处升腾起的邪欲,他的手也不老实,在她身上乱游。
“你别这样!”女孩红着脸连往后躲了数步,手指着他的脚,让他站在原地别动:“你、你回家休息罢,我今晚要赶绣品,顾不上招呼你,再说,明儿我还要早早起来,去河里凿冰钓鱼呢。”
蒋燕丰歪缠过来:“寒冬腊月的钓什么鱼,别扯谎了。”
“真的。”沈月桥再次躲开他,手按住咚咚直跳的心口:“吴家老太太上了年纪,忽然想吃我做的鲜鱼汤,吴大爷是个大孝子,愿出十倍的银钱雇我做,若是他家老太太吃高兴了,另还有赏钱呢。”
蒋燕丰不太喜欢月桥这般市侩,将钱看得忒重了,就像一只温润秀气的岫玉镯子,忽然被屠户的手摸过,通身充斥着油腻和俗气。燕丰从怀里掏出只钱袋,看着面前楚楚动人的美人,皱眉:“何苦受那罪,你若是银钱不够花用,同我说啊,我给你。”
沈月桥横了眼他,扁嘴笑:“快算了,若是被你娘晓得,又该嚼我了。”
沈家没男丁,按规定,父亲去世后,由女儿缴够下一代男丁十六年的差役银和旁的杂税,头几年她还小,这项款子是大姐缴的,如今她大了,也该替姐姐分担些。
再说,她觉得用男人的银钱不好,所以平素里燕丰给她送来的炭米果子什么的,她都会买一份价值相当的礼送给蒋家二老,姑姑总笑她蠢,她生了这样一张脸,男人就该跪着捧她,她没搭理这话,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她不想叫燕丰看不起。
沈月桥搓了下发凉的胳膊,打了个哈切,催促道:“你快回去,我真的困了。”
蒋燕丰面露不悦,嘟囔了句:“你怎么防我跟防豺狼似的,说两三句话就要赶人!”
月桥一怔,他生气了?
她噗嗤一笑,左右看了圈没人,拧了下他的嘴,说了句情人间的轻佻话:“不是赶你,你要是再不走,我可把持不住了!”
只这么一句,就让蒋燕丰瞬间从失落转回兴奋,他抿唇偷笑,打消留宿的主意,不依不舍地朝骡子车走去,一步三回头,叮嘱月桥把门插好,夜里等炭熄了后再睡,后又笑着让月桥今晚踏踏实实地睡懒觉,他明儿套了车,带她去城郊钓鱼,他近来读书烦闷,正好散散心。
月桥心里暖暖的,连声说晓得了,目送蒋燕丰的骡子车离开了兔儿尾巴巷,这才返回小院,关门就寝。
……
那边。
骡子车吱呀吱呀地行在静谧昏暗的巷子,车轮碾出两条深深的雪痕。
蒋燕丰盘腿坐在车内,将披风紧紧地裹在身上,靠在车壁上小憩,口鼻徐徐喷出含着酒气的白气。
他仍在惦念沈月桥。
那是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他此生挚爱,怎能让他不想。
可半个月前,父亲已经和程家开始接触了。
程家,哎,程家父子都很有本事,老爷子如今是渭州学政,儿子程庸大前年考中了进士,可因老母过世,程庸便携妻女回西平县丁忧,前不久已经期满,授官就在眼跟前。
今晚是程庸先生三十七岁生辰,没大过,只是下帖请了一些名人雅士过去吃酒谈天,宴席上,程先生带着他到处认人,鼓励他好好准备明年的乡试,后见他喝得太多,便让下人扶他去厢房暂歇歇。
哪知正睡着,程庸的女儿冰姿小姐忽然过来给他送解酒汤,微弱烛光下,小姐含羞带臊地同他表白爱慕之情,他酒气上头,吻住她的唇,她半推半就,与他一起共赴巫山。
事后,他酒醒了大半,后悔不已,跪下打自己耳光,骂自己禽兽不如。
程小姐一边穿衣裳,一边哭着劝他没关系,左右蒋程两家在议亲,咱俩便当提前洞房了,就是公子从前指腹为婚的沈姑娘,得抓紧时间同她讲明白了,妾从公子方才的款款温存晓得,公子心里是有妾的,只是将沈姑娘当成妹妹看,否则怎么将婚事一拖再拖呢。妾自打三年前随父亲回乡,在祖母葬礼上见到公子,便对公子倾慕不已……
一想到这些事,蒋燕丰就头痛。
哎,若是他日后还想科考做官,有了程家这个靠山,那肯定是顺风顺水,可他着实是舍不得、放不开月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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