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清早,蒋燕丰就套了车,过来兔儿尾巴巷接沈月桥,二人出城的时候雪方停,天昏沉暗淡,日头苍白得如张白面饼子,苦着脸躲在愁云后。
官道上人迹寥寥,地上的雪很厚,放眼望去,天地皆着了白,远处的山笼罩在雾中,仿若仙境。
沈月桥今儿特意打扮了一番,略施粉黛,发髻上簪了绒花,穿了入冬时刚做的银红袄子,领口缝了雪白兔毛,腰身又裁得窄,娇俏又显眼。
此时,她同燕丰并排坐在车口,两条腿交叠着,悬在半空晃悠。真冷啊,风卷起地上的雪,直往人脖子里钻,斜眼朝旁边赶车的男人望去,他头上戴了雪里青厚帽子,身上裹着玄色缎面海龙皮里子鹤氅,脸上已经褪去酒意,眉宇间透着沉静,越发显得俊美非凡。
沈月桥从小荷包里抓了把瓜子,默默地嗑,原本她还想再问问他,明年秋闱后到底能不能成婚,可一想到他俩昨晚才和好,若是再逼,恐他又恼了。
月桥叹了口气,将瓜子举到燕丰跟前,笑着问:“前儿刚炒的椒盐瓜子,吃不?”
“不了,你们女人家才爱吃这。”
燕丰笑笑,没接,专注地拿马鞭赶车,心里却乱成一团麻,身边明明坐着挚爱青梅竹马,可满脑子却是程冰姿小姐,昨晚酒后乱性,他和小姐都怕被人发觉,俩人几乎屏声敛气地做,前后也不过一盏茶的样子,乌漆墨黑的,只记得程冰姿身上白花花一片,很瘦,胸似乎……
燕丰握起拳头比了比,眼睛不自觉地斜着朝身边坐着的月桥胸口瞅去,此时车轮似碾过块石头,马车抖了一抖,她那儿也跟着微颤了半颤,燕丰咽了口唾沫,立马坐端正,目视前方沉默不语。
“困死了。”沈月桥捂着口打了个哈切:“昨晚上给赵乡绅家姑娘赶制嫁衣,熬到丑时才睡。”
蒋燕丰陪着笑,有一搭没一搭回:“灯底下做刺绣费眼睛,以后别熬了。”
“没办法,谁让我接下这活儿了。”月桥一颗一颗剥瓜子,嘟着嘴:“又到年下了,姑姑让我今年去她那里过,说她家有三个厨子,能做荤八素八的好饭食,但我想着,我在家里也得预备下一桌,回头给狱中的姐夫送去。”
“嗯。”蒋燕丰素不喜聊这些琐碎的家常,接过月桥递来的瓜子仁,一口气吃光。
月桥叹了口气:“算算日子,姐夫已经坐了五年牢,他其实真是个好人,待我像亲妹妹般,当年入狱前百般叮嘱我,叫我离姑姑远一点,又央告普云庵的师太和军中的兄弟们,让他们帮着照看着我们姐俩,他这人看着一声不吭的,其实又有主意又厉害的人。”
“是啊,若是当年没冲动杀人,如今兴许都做到了千户。”蒋燕丰随意应了声,心里却有些不耐烦月桥的琐碎唠叨,怨不得爹爹看不上她,她这般嗑瓜子说家长里短,简直和街头俗妇一模一样。
燕丰忍不住对比出现在他生命里的这两个女人。
论容貌,冰姿小姐清秀温婉,月桥明艳惹眼,说是江北第一美人也不过分,可淑女并不是只有美貌便好,涵养更要紧。
不说旁的,今儿腊八节,冰姿小姐打早就差人送来了腊八粥,不仅如此,冰姿还给他母亲送了套上好的胭脂水粉,给他父亲送了只羊脂玉鼻烟壶,而给他则则送了雕刻了鲤跃龙门的端砚,爹娘见了这些礼,高兴得合不拢嘴,没口子地夸程小姐懂礼数、有教养。
再看看旁边坐着的这位沈二姑娘。
燕丰扭转过头,瞧见月桥小嘴儿叭叭地说得正起兴,瓜子皮沾到下巴都不知道,说什么她一个人不太敢去阴森森的刑狱,丰哥你要是不忙,陪我一起去罢。
“我不去!”燕丰不满地嘟囔了句。
“啊?”月桥顿时怔住,她望着微怒的男人,诧异地问:“我招你惹你了,怎么又生气了?”
蒋燕丰压着火气:“今儿腊八,你都不给我爹妈送点什么?”
“送什么?”沈月桥简直一头雾水,忽然笑着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瞧我这脑子,头些日子我泡了好多腊八蒜,等钓完鱼回去,我就满满地装上一罐,你拿回家去和叔叔婶子一起吃。”
燕丰气得什么话都没说,扬起鞭子抽了下马屁股。
“你怎么了嘛。”月桥将瓜子儿收起来,凑到燕丰跟前儿,抓住他的袖子推搡:“好端端干嘛冲我摆张臭脸,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燕丰可不敢说因为程小姐。
他噗嗤一笑,又换上往日斯文温厚的面孔,“没跟你恼,是方才我想事想出神了。”
“想什么?”沈月桥直勾勾地盯着男人,逼问。
“就是些官场朝堂上的事,你不懂。”燕丰手拂去下女孩下巴上的瓜子皮,他看着她美丽绝伦的脸,心里越发憋闷的慌,人家程冰姿到底是官家小姐,虽是女儿身,可程家却将她当男孩儿养的,昨儿宴席出来敬了一圈酒,侃侃而谈与吴国的战事,赢得满场相公们的赞赏,再看月桥,就只知道做菜刺绣,眼界忒窄了。
燕丰叹了口气,笑道:“不说啦,好没意思的。”
“你说嘛。”月桥倔脾气上来了,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燕丰好像有什么事对她隐瞒。“你要是不讲,那我就跳车。”她赌气般威胁。
“好好好,真拿你没办法。”蒋燕丰冥思苦想了许久,决定说月桥压根听不懂的战局之事,堵堵她的嘴:“半年前吴国骑兵不是压境了嘛,以迅雷之势占据了青、凉二州,朝廷派出了数位大将收复失地,其中有个年轻将军叫谢泓,这人来头可大了,他爹是大名鼎鼎的中军都督魏国公,母亲是恪荣公主,舅舅是今上的三子秦王殿下,那些文人相公们都说谢泓勇悍异常,是天之骄子,军中的后起之秀。”
燕丰眼里鄙夷之色甚浓,嗤笑了声:“我看这谢泓也只是出身高贵罢了,听说半年前这小子畏惧吴国铁骑,阵前不敢迎战,在帐中宣了两个美人宣淫纵酒,谁知贻误了战机,没来得及支援大军主力,害得老将李衍将军被困在广阳关,力竭而死,这混账羔子大抵脸上臊了,心里有愧,带了几百军士迎了上去,嘿,还愣是让他以一敌百,将吴国铁骑击退出广阳关,不过听闻这人也战死沙场了,被越人杀得都没留下全尸,只找到破碎的盔甲和残肢断臂,哎,明明好色怕死以致使我军损失惨重,是该遗臭万年的,哪料人家有个好爹好舅舅,愣是给他死后挣了份勋荣,追封了一等公和骠骑将军。”
沈月桥听了半晌,心咚咚直跳,仿佛自己也经历过一场战场厮杀似的,她细细想了会子,盯着燕丰,不解地问:“不对呀,若说他好色怕死,可后面又怎么敢厮杀了?这不是两相矛盾么,会不会这里边有什么咱们外人不知道的内情?”
“啊?”蒋燕丰没想到月桥会想这么远、这么深,昨晚上那些在野的官人相公们也这么疑惑,议论说如今陛下无嫡子,储位多半就落在这几个有威望军权的亲王身上了,谢泓是秦王亲外甥,在战场被秦王的政敌算计也未可知,不信看看这半年的朝局,秦王和燕王明争暗斗得越发厉害。
蒋燕丰脸红耳热,这些朝堂的纷争,哪是他一个小小秀才懂的,这让他怎么答呢,男人轻咳嗽了几声,打了两下月桥的手,忙岔开这话头:“人家给我送腊八粥和书,你却恁小气,就给我一坛子醋泡蒜。”
沈月桥眉梢一挑,顿时紧张起来,抓住他的胳膊:“人家?什么人家?哪路女流给你送粥和书了?”
“是我爹的下属。”蒋燕丰心跳得极快,却面色从容,剜了眼女孩:“没良心的丫头,亏我大清早套车来接你,这么冷的天,害得我爹没车子坐,去衙署都得步行。”
听见这话,沈月桥松了口气,原来燕丰是气她没给他备腊八礼。
“谁说我不念着你。”月桥轻咬下唇,转身从车里勾住个大包袱,将里头的东西一一给男人看,羞赫浅笑:“这都是我将入冬时做好的,喏,六双掺了羊毛的鞋垫,你和叔叔婶子各两双,我还给你多做了副护膝哩,正好你年后要搬去寺里读书,这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燕丰看着包袱里的物什,一时百感交集,他的手已经被风雪冻得发凉发僵,颤巍巍抬起,指尖触碰上温软厚实的护膝,鼻头顿时发酸,他心里有愧,不敢直视这样好的姑娘,低头间热泪夺眶而出。
“小桥。”燕丰喃喃念着,忽然,他一把抱住了身侧的女孩。
“哎呦。”月桥被他忽然的情动和落泪弄得有些懵,虽说早有婚约,但他们俩一直守着礼,相互尊重着彼此,做最出格的事就是牵手。
月桥身子直愣愣的,笑着拍拍他的背:“大男人哭什么呀,这么点子东西就把你感动了?”
“小桥、小桥。”燕丰反复呢喃,他闻见股淡淡女儿冷香,不禁扭头,去吻她的脖子,咬住她那被冻得发红的耳垂。
“丰哥,你别这样。”月桥挣扎着,他的温柔触碰弄得她面红心跳,一时间慌了,忽然,她猛地想起姐姐朝烟同她说过,这世道对女孩太苛刻,男子逛窑子是风流多情,女子眉目传情就被骂不检点,陷入浓情蜜意时的女孩最容易犯糊涂,千万别轻易把自己交出去,一则呢,成婚后若是夫妻两个吵架,遇上那起混账羔子,说你做姑娘时就随便不规矩,二则呢,万一你们俩这宗婚事最后黄了,那你也只是难过段时间,也不至于身心皆输了。
月桥察觉到,燕丰的手已经从她袄子底下探去,一直朝她心口最温软处寻。
“你快放开我。”月桥往开推他,“你再这样我就恼了。”
燕丰正是情动,那里肯停。
“我真恼了啊!”月桥用力拧了下他的胳膊,没料听他咕哝坏笑了声。
这时,月桥忽然看见前头小山坡上有团黑影子,好似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衣着褴褛,手里拿着只酒囊,一边喝,一边摇摇晃晃地往陡峭的石山上爬,山风劲寒,有好几次都差点将这醉汉吹倒,他脚底的碎石骨碌碌往下掉。
“当心哪!”月桥轻呼出声,忙摇晃正歪缠她的燕丰:“丰哥你快看山那儿,有个人。”
“你哄我。”燕丰仍沉醉在美人身上的香气里,略扭头望了眼,不甚在意:“一个喝醉的乞丐,理他作甚。”
话音刚落,那半山腰的乞丐脚底踩空,没站稳摔了下来,咚地一声掉在一块大石上,翻滚了几圈,结结实实从半山上跌滚了下来,直挺挺地摔在了马车前的雪地里。
“快停车!”月桥急忙拉住马缰绳,跳下去朝那男人奔去。
她蹲下身摇那重伤昏迷的男人,不见他又任何动静。
上下打量去,这个男人个子特别高,头发脏的都板结成一缕一缕的,头皮隐隐还有血痂,又脏又破的袄子上遍是油污和酒臭,袴子被碎石划破,腿上一条血口子正往出渗血,脸上满是青紫伤痕,分辨不出原本模样,不过看他脖子上没甚皱纹,料想是个年轻男人吧。
“你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月桥拍打着男人的脸,唤他,急得仰头对立在她身侧的燕丰道:“丰哥,怎么办哪。”
燕丰皱眉,俯身用手指在脏汉鼻跟前探了探,啐了口:“还有口气,哼,喝醉了还乱跑,找死哪。”燕丰按住月桥的肩膀,柔声道:“将车里那壶菊花小酒给他塞怀里,既暖身又喝不醉人,再给他撂下几个钱,让他醒来后自便去。”
月桥嗯了声,起身随燕丰离去,可心里还是做不到见死不救,她皱起眉头:“不行啊,这寒冬腊月的,他又受了重伤,若是不及时医治,死了怎么办。”女孩望向俊美又干净的燕丰,急道:“帮把手,把他抬上马车,咱们回城找大夫给他瞧瞧,费不了什么事。”
燕丰才不想碰这脏东西,可又不想在月桥跟前表现得太过冷血,笑道:“你瞧你,昨晚上我想进你家院子讨口解酒汤,你怕被左邻右舍议论尚且不愿,怎么倒把个乞丐往家里带。”
“那安置在我姐夫的宅子里。”
月桥绕在脏汉身后,从两胁下环抱住他,吃力地往车子那边拖,咬牙道:“正巧赁我姐夫屋子的那户人家前儿刚搬走,咱把他暂时安置在那儿,离我家就几步路,我实在不能就这么走了,乞丐怎么了,到底也是一条人命啊。”
蒋燕丰知道拗不过她,皱眉叹了口气,帮着将那脏乞丐搬上马车,随后调转车头,匆匆往城里赶。
车内。
月桥担心这人骨头摔断了,不敢轻易碰他,只能将汤婆子塞在他怀里,又将自己的披风盖在他身上,这人个头太高了,车内又太逼仄狭小,只能将他的腿蜷起来。
月桥跪坐在男人身侧,用帕子轻轻地擦拭他鼻下和嘴角边的血,忽然见这脏汉嘴微动,喃喃说着胡话。
鬼使神差,她俯下身,凑在他唇边听,只听见他迷迷糊糊带着哭腔说:“娘,泓儿不孝,让您蒙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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