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桥皱眉,这脏汉饶是重伤昏迷,仍惦念着自己母亲,看来是个孝子,他方才叫自己什么儿来?哎,也不知他的名怎么写,红绿的红?还是洪水的洪?
月桥其实并不喜欢读书,但为了配燕丰,她逼着自己向庵堂的师太请教,
替师太抄写佛经的时候,顺便断断续续学了几年字,如此,就不至于和燕丰的距离越拉越远,当他吟诗作赋的时候,她也能应对上两句。
就在这时,这浑身酒臭气的脏汉身子开始痉挛,嘴里也不住地往出吐血唾沫,头稀里糊涂地左右乱摇,胡乱地喊着娘。
月桥忙扭头朝赶车的燕丰喊:“丰哥快些,他快不行了。”
随之,她摩挲着脏汉痉挛的胳膊,胡乱地安慰:“好红儿,娘在你跟前呢。”
那脏汉听了她这话,居然渐渐地安静下来,他眼缝含着泪,原本因痛苦皱成疙瘩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
***
邻近晌午的时候,他们才匆匆返回兔儿尾巴巷。
天又开始洋洋洒洒飘起了大雪片子,巷子里几个顽童正打雪仗,笑闹声不绝如缕,沈月桥唤来个十来岁的孩子,抓了两把瓜子,让他去街头将葛大夫请来,随之,她跑回自己家里找了钥匙,开了姐夫院子家大门的锁,和燕丰一齐将那脏汉抬进去。
左右环视,这是个四方院落,坐北那处是三间上房,左边有个小厨房,院中的雪积了半掌来厚,靠墙根堆了些搬不走的老旧的家具和残碎碗筷。
瞧见此,月桥不禁嗟叹,这院子是姐夫邵不负的私产,姐夫是个孤儿,靠勇力战场厮杀挣得个百户官位,最风光时,光宅子就有三处,都是二进二出带花园的亮堂地方,当年多少高门大户给他介绍闺女,他谁都看不上,就喜欢小他八岁的姐姐朝烟,后头他出了酒后杀人那事,卖了名下所有的房子田产,凑齐了银子疏通打点,这才保住一条命。
而今姐夫也只剩下这一处小小的房产,临坐牢前,姐夫把这院子的地契交给她,谆谆叮嘱:小桥,你虽说年纪小,但比你姐要坚强厉害些,地契若是留给你姐,恐她面皮薄,心软又糊涂,被你那烂心肠的姑妈诓了去,你拿着,便当姐夫给你置办的嫁妆了。
她没敢私自卖了院子,想着等来日姐夫出狱后,还能有个落脚地,这几年便代为照看,若是有人来租,便宜些赁出去,租子钱攒下,时常买些棉衣或者酒饭,给姐夫送进去。
想起姐夫,沈月桥不禁鼻头发酸,待进去上房,一股臭味迎面扑来,屋里又脏又乱,墙被烟火熏得黑黢黢的,气得月桥不住地骂上个租户,好好的屋子被他们糟蹋成了这样,怕是过后要重新刷墙,没个十几日收拾不好。
月桥和燕丰吃力地将这死沉的脏汉抬到炕上,燕丰爱干净,两条胳膊半举起,左右乱看,沉着脸显然不太高兴,说好好的新衣裳被这乞丐弄脏,得赶紧打水擦洗下。
月桥忙笑着说辛苦咱们蒋大少了,让他别动弹,冬日的井水太冰,你细皮嫩肉的吃不住,她这就回家,端点热水和炭火过来,就几步路的事。
待将热水等物端来后,月桥和燕丰赶紧擦洗,忽听见院子外传来阵中气十足的男人笑声,不多时,一个四十多岁的胖男人进来了,正是月桥说的那位葛大夫,他穿着半旧的灰色棉袍,身上背着个药箱,小眼睛塌鼻子,笑的时候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活像尊弥勒佛。
“葛叔。”月桥率先打招呼,忙倒了杯滚水,双手捧着迎上去,笑道:“大冷天的还把您叫来,真是罪过。”
老葛接过杯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通,笑得和善:“甭说叔从小看着你长大,就单论你姐夫进去前交代过,让咱们街里街坊的好好照拂着你,哪怕下刀子雨,我也得来不是?”说罢这话,老葛斜眼觑向正擦脸的燕丰,粗短的眉一挑,打趣:“呦,我说这破屋子怎么恁亮堂,原来是秀才爷跟那儿戳着哪,失礼失礼,您大少爷还会来咱们这穷巷子?”
燕丰素来不喜欢这些口无遮拦的粗俗街坊,笑着打招呼:“葛叔,有日子没见您了。”
老葛显然今儿喝多了,酒气都红到脖子了,眼觑着燕丰,下巴颏却朝月桥努了努,嘿然道:“蒋公子什么时候娶我们小桥?别一天到晚钻在书里,婚事和学业一样重要哩。”
燕丰忍着火气,点头笑道:“是是是,待明年乡试后……”
他话还没说完,老葛就打断他,另换了个话茬:“你倒是个恭顺有礼的好孩子,可你爹……”老葛翻了个白眼,冷笑了声,手朝外头指去:“门口是你家的马车吧,那日我出诊罢回家,离得老远就看见你爹在那蓝呢布围车上斜坐着,我想着咱们几家祖上都是从长安贬斥的谪充军户,一个巷子住了二三十年了,是有点交情,忙过去同他问好,谁知他鼻孔朝天,理也不理我,一挥鞭子就走了,不就是做了个七品芝麻小官么,冲谁摆臭架子,想当年我们老太爷可是太医院院使,知道院使多大官么,那可是正五品,给皇帝太后治病呢。”
沈月桥看见燕丰脸色已经有些不好了,忙上前一步,簇拥着老葛往炕那边走,替燕丰解围说话:“您翻这老黄历有什么意思,过去我们老祖宗还是正二品的尚书哩,如今咱们全都是贼配军,谁又比谁高贵呢,您又不是不知蒋叔叔眼上有疾,天一黑就不怎么看得清,许是没看到是您,哎呦,您快瞧瞧炕上躺的这人吧,再晚可就死了。”
老葛这才想起今儿来这儿的目的,收起玩笑,顿时严肃起来,手把袖子挽起来,凑上前去瞧,小眼睛一瞪,口里呦地惊呼了声,扭头看向月桥问:“闺女,你怎么把他给捡回来了?”
“您认识他?”月桥忙问。
“倒也不算认识。”老葛半条腿坐到炕上,替昏迷的脏汉诊脉看伤,皱眉道:“上两个月我去跟前几个县游走看病,见过他,挺大个的小伙子疯疯癫癫的,到处跟人抢酒喝,经常被殴打,他也不还手。半个月前我见他可怜,给他怀里撂了几个饼和一包治伤的药粉,问他哪儿来的,他只是傻呵呵摇头,因没户籍文契,他被这个县驱逐后,就流窜到另一个县,没想到竟跑咱们这儿了,又被你给救回来了。”
听到这儿,沈月桥摇头叹了口气,是个可怜人哪,她忙问:“今儿我和丰哥出城钓鱼,瞧见他醉醺醺地往山上爬,半山腰风大雪滑,呼通一声就摔下来了,这么冷的天,我怕他没被摔死却被冻死,就顺手将他拉回来了,怎么样,没事吧他?”
“你这丫头头几年做了普云庵的挂名弟子,这听多了阿弥陀佛,心也格外善。”老葛摇了下头,看着浑身尽是脏污的汉子:“只是些皮肉伤,好在脏器和头都没摔坏,只是发了高热,恐撑不过今晚。”见月桥面上一片悲伤难过,老葛柔声打劝:“小桥哪,倒不是叔冷血,实在是他阳寿尽了,过会儿让义庄的人过来将他拉走,官府会妥善处理的。”
沈月桥低下头,嗯了声。
就在此时,蒋燕丰走上前来,轻轻摩挲着女孩的胳膊,俯下身,柔声劝:“葛叔说的没错,咱们善心给了,就已经很好了。其实那会儿在车上时我就同你说了,这人看着半死不活的,根本救不活,让你不要管了,便是救活了,万一他赖着不走,或是寻着地方骚扰你咋办?哎,你也别难过了,生死都是注定了的…”
谁知话还未说完,再次被老葛的冷笑给打断,“蒋公子这话说错了,旁人或许救不活他,老夫却能,我偏偏就要救一救他,咱们兔儿尾巴巷的人穷,可却有一点好,那就是心善,还会相互照应,不似有些人……”
老葛之前被蒋父冷落过,看见燕丰就忍不住抬杠,一边给脏汉诊脉,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温润如玉的燕丰:“大少爷,不是叔说话刻薄难听,你爹真打量这世上只有他一个精人?之前我管他借点钱,他说要供你念书,冷着脸说没钱可借。嚯,谁不知道他蒋存义会捞银子?铺子田地不住地买,丫头仆人成群购,姨奶奶接连不断地纳,哼,燕丰你还不晓得吧,当年你们家没从兔儿尾巴巷搬走时,你爹可不是这态度,你出生时,我给他送满月金,你姐出阁时,我给他送婚礼金,你爷爷去世时,我还给他送丧金,待你祖母殁时,我赶紧躲开了,没成想你爹将帖子从我家门缝里塞进来,”
老葛手指比了个二,嗤笑:“还塞了两回,我就寻思着,这怎么算都是我吃亏,我拢共就一个闺女,你爹才给我还一次礼金,哼,他三番四次从我这里往出抠钱,待我管他借一回,他却铁公鸡一毛不拔了。”
燕丰终于被这连番抬杠给弄恼了,俊脸绯红一片,气得手抖发抖,从袖子里掏出钱袋子,掷到炕上:“行,我今儿把这礼那金全给您还了,您满意了么?”
一旁的月桥见气氛不对,忙拾起那钱袋子,将燕丰往外头推,回头朝老葛啐道:“这是您和蒋叔的恩怨,您尽可以去找大人理论,干嘛欺负小辈,就看准了我丰哥是读书人斯文有礼、不会吵架吧,不是我说您,您也忒蛮横了些。”
等带着燕丰到外头后,月桥连连摩挲燕丰的一起一伏的胸口,打劝他:“葛叔喝醉了,你别和他计较。”
燕丰站在台阶底下,手指向屋里,气得后槽牙痒痒:“看见了没小桥,这就是我拼命读书上进的原因,我要和那些讲道理的相公鸿儒们来往,绝不和这些粗俗下贱的人说话!”
“是是是。”月桥将钱袋塞进燕丰怀里,她想了想,今儿丰哥是陪她钓鱼才惹这身无妄之灾,再加上,她感觉平日里对他也太冷了些,她定定神,搂住燕丰的肩,蜻蜓点水般在他侧脸亲了下。
原本燥怒的燕丰顿时愣住,他非但不恼了,眼底反而生出兴奋的欢喜,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那样,咽了口唾沫,热烈大胆地看她,他真不敢相信,小桥居然会主动吻他。
这时,老葛忽然从屋里走出来。
燕丰和月桥仿佛避嫌似的,同时各往后退了两步。
“葛叔您去哪儿?”月桥红着脸问。
“回家抓药。”老葛白了眼燕丰。
“那正好,丰哥也回家呢,让他捎您一段。”月桥推了把站着傻笑的燕丰。
“我现在不回。”燕丰抿唇笑。“我再陪你待会儿。”
月桥轻拧了下男人的胳膊,打眼色摇头,笑着下巴朝门口努:“你快回去吧,这儿太冷了,仔细把你冻得着凉了。”说罢这话,女孩羞赫微笑:“年前咱还能见许多面呢,赶明儿我去你家,给叔叔婶子送腊八蒜,你先把马车拉回去,省的你爹用的时候找不到,又嘀咕你。”
“哎。”蒋燕丰这会儿如同吃了蜜般甜,也不计较老葛的粗俗,兴奋地揽住老葛的肩膀,说叔,侄儿送您一段,他完全忘了昨晚和程冰姿刚发生了关系,更忘了冰姿小姐嘱咐他赶紧和沈月桥断了关系。
燕丰一步三回头地看月桥,看她如花娇颜,看她含羞浅笑,没想到她主动的时候,居然如此美。
……
沈月桥此时脸红耳热,心砰砰狂跳,含笑走回屋子,她在水盆里拧了个热手巾,上了炕,半跪在脏汉跟前,给他擦脸,柔声道:“你有救了,别放弃活下去呀。”
谁知将这脏汉的脸擦净后,沈月桥吃了一大惊,这男人虽说脸上有伤,可依旧能看出来长得甚是俊朗,眉是眉,眼是眼,特端正英气。
就在她呆住的时候,这重伤男人又迷迷糊糊地说起了胡话,他带着细碎哭腔:“别杀,兄弟们别死…别给我挡刀子…李将军我对不住您…娘,娘,泓儿好痛苦哪。”
沈月桥想了想,俯身轻拍着他的手,安慰他:“好儿子乖,娘在你跟前,你一定要活下去。”
就在此时,她的手反被脏汉抓住,他抓的特别紧,好像抓救命稻草似的,不肯放开。
月桥叹了口气,到底是一条命,由着他吧,过会儿她想去姑姑那儿走一趟,有点事求姑姑帮忙,顺便再讨要点伤药,等这年轻男人渡过今晚的生死难关,待他苏醒后,再让他离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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