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签：清风与明月，便是无价珍。团圆三五夜，何处不光明。”
古刹的大殿里，一美妇人将签文递给解签师傅，对方懒散散掀开眼皮一看，摆摆手道：“不必再看了。此为中吉签。”
“此为何解？”她问。她戴着牡丹金钗，花钿与褙子颜色都是一样的绛红，本朝人多爱淡色，如这般的倒是并不多见。
“讼可解，婚择良。财始达，名始彰。家道吉，孕生女。于彼则凶，于尔则吉。”师傅答道。
……
美妇人又捐了一笔香油钱，也不知道够不够此刻莲池间沃洗的佛像塑半层金身，今日正是浴佛节，为释迦牟尼佛诞日，佛家子弟按例为佛像以香汤灌洗金身，香汤是药材如甘草之类熬成的香饮子，礼毕后，会分给前来上香的香客们。
持扇的侍女轻声问道：“娘子今天求了什么，是求子吗？”娘子自生下大公子以来，五年未有所出，夫家虽不敢苛责她，但人管不了他人喉舌，郎子现在虽还对妻子言听计从，但人心总是不堪待来日的，她是娘子从娘家带来的侍女，自然是一心想着她的。
美妇人轻笑一声，“你且附耳过来，”又道：“不是求子，是求女呢。”
前朝兵荒马乱，战事频起，民间多不贵生男贵生女，唯恐子孙都去了战场回不来，本朝战乱初定，好男儿都死在了战场上，只好由女子出来做活，故犹承贵生女的遗风，但像美妇人这样官宦人家的主母，膝下只有一个小郎君还不求子的，确实是算得上少见了。
美妇人名叫王妙善，父亲正是当今的枢密副使，她娘家势大，嫁的又是前几年登科的没什么根基的探花郎，她自己的肚子，当然是自己说了算。
“就是要女儿才好呢，若是男儿，我的首饰又留给谁呢？还望那清风明月托生来的女儿来得早些，若是晚了，我那一匣子珍珠都要变黄了……”
侍女只好佩服又佩服，两人都满饮了小沙弥送来的香汤，出寺门去，“香市”绵延了数里，所谓香市，就是依托来上香的善男信女而开的集市，如今正是最热闹的一天，再看看自家的马车，王妙善的头已经隐隐作痛了，于是叫外面的家仆牵马来，两匹北地来的高头大马。
王妙善接过一顶段幕篱，自己套在了高髻上，翻身上了马，握着缰绳对侍女高声说：“上马！”
美人策马飞驰，好似天边一抹彤云，路边的小娘子看呆了眼，呐呐道：“好神骏的马儿……好漂亮的美人……”
……
回了开封府内，快到府门时，王妙善正看到夫君郎常平站在门口处，五岁孩子的爹了，却还年轻得如少年人一般，好在此人如今也就只在翰林院修史而已，并不御下统兵，否则也显得没有太多威慑力的样子，郎常平看妻子骑马来了，靠近扶她下马来。
郎常平亲自为她理了理衣襟，拂去了些许路上沾染灰尘，携着她进到饭厅用膳，一边走一边说：“娘子今日去寺里为全家人祈福，真是辛苦了。”王妙善但笑不语，弄得郎常平心中也揣揣然。
直到饭后，一家人坐着小憩，不过也只婆母、夫君、儿子和王妙善四人而已，王妙善终于开口道：“今天去求签，得的是一只中吉签呢。”老夫人是个极慈祥和气的老人，先说道：“依我看，中吉才是最好的呢，小满胜完全，世间万事，都是这样的道理。”
“签文说，家道吉，孕生女。我们家，或许能添一个小娘子。”
老夫人说，孙女好呀。郎常平说，女儿好呀。儿子也说，妹妹好呀。王妙善也忍不住笑起来，她确实是想有个女儿。
并不只是因为每次都看成混小子换下来的破洞衣服发愁，或是担忧妆奁无人继承。她总觉得长子是为郎家养的，日后当如榉木中梁称起郎家的门楣来，但女儿是不一样的，女儿是为她自己养的，纵使女儿不随她姓，但在姓氏外还有更多的东西，会在数代女子间传下去。
回来后的不久，郎家大娘子果然有了身子，阖家都欢喜不已。下人都领了三月的月钱，吉祥话一溜地说出来，捧着赏钱美滋滋躺在床铺上时，还在想大娘子人好，给她们提供活计的郎家都是好人，她们是真心希望大娘子这一胎平平安安。
厨娘从乡间特意带了一篮子红艳艳的林檎，听说它也有名字叫平安果，平平安安的好，即使抛却这些，那篮林檎也是个顶个的大，各比个的鲜甜。
入月后的初一，娘家以彩画银盆盛粟秆一束，以绣罗盖之，又送馒头及眠羊、卧鹿状果子，取“分痛”“眠卧”之意，从开封遥遥地送来，又兼带有慰问书信一沓。但其实王妙善只觉得这胎太顺，她不怎么害喜，夜里也睡得安稳，孕期并不难过，可见这是个极懂事的孩子。
次年三月，王妙善从梦中惊醒，郎常平一下就摸黑扶着床沿爬起来，刚想关心妻子，就被妻子轻轻抱住，听到她说：“大郎，我真梦到了，有月送女来呢。”
几日后王妙善生产，夫妻俩早就定下了女儿的名字，郎月章，累上流云借月章。
女儿生下来，夫妻两看着一块小枕那么大的小人儿，都觉得比别人家的要聪慧漂亮许多倍。后来小月章快满周岁的时候，王妙善一觉醒来，发现女儿拿着本书坐在床头，一板一眼地看得认真，定睛一看，那书也是拿反的，王妙善忍俊不禁，调侃说：“你这小人儿，也识得许多字吗？”郎常平也醒来了，这会他终于有了些不那么像少年人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也略带一点儿细纹，说道：“三岁看老，我们月章以后定然是个才女。”
郎月章正式满了一周岁时，郎家大办了一场抓周宴，她在抓周宴上一把抓住了郎常平刚到手的宣州兔毫笔，他还颇有些不舍，却被妻子嗔目瞪了一眼。
再后来郎常平外放做一任扬州通判，非翰林不可为相，不做一任地方官不可为言官，实在算是一趟青云路，签文说财始达家道吉，可见自有道理。
郎家请了女塾师到家里来，郎月章六岁学字，过了几个月，女夫子便对王妙善称赞说女夫子有卫夫人遗风，后来又说，若勤勉苦学，亦或有书贴传世。王妙善并不管这些是否是对主家的恭维，只把下学的郎月章一把搂进怀里；"娘的月章……月章是娘的宝贝呀。"
胸前软烟罗的缎子贴着郎月章的脸，温热柔软的触感让小小的月章红了脸，她想说，阿母，我也最爱你了呀。
家里其他人也高兴极了，此后郎常平遇到的好的笔墨纸砚，只能对小女儿双手奉上，郎昭明此后再也不用担心被别人嘲笑字丑了，他一点也不觉得小妹比自己善书是什么丢人的事，反倒一脸骄傲地说出来，像琼林苑里尾巴扬得高高的大老虎。
再到后来的时候，女师自觉不能耽误人，又请王妙素去延请扬州府很有名气的女书客，郎月章也同男儿一样，提着束脩到人家家里认认真真地拜了师，对方惜才，自然也是倾尽才学去教她。月章进步地越来越快，只可惜本朝科举里没有书法科，不然早就做了女秀才了。
习字、学文、绣花、制香、射覆、投壶、陪阿母和祖母、让哥哥下学路上买零嘴与果子，小月章在扬州城里长到了十岁，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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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借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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