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十八年四月八日，榴花欲燃，燕子翻飞，又是一年浴佛斋会。
祖母崇佛，浴佛节本身也是极热闹的盛会，于是郎家每到四月八俱会登上城南那座不高的望舒山，到法华寺观礼，同时也踏青游乐。
王妙素年少时爱与人争妍，为人妇后亦爱美，她早就让人新制了春衣，新打了首饰，如今连郎常宁和儿子郎昭明都打扮一新，俨然一美髯公和一俊俏郎君。她化了严妆，戴着簪满桃杏的等肩花冠，正在给郎月章的小花冠上缀一块方目纱，山上日头大，虽有仆妇时时以伞遮蔽，但她还是担忧女儿被晒到。
“等我们月章长大了，还要做各种各样的冠，莲花冠、山口冠、重楼子花冠、一年景冠......我还有许多大珠，都是要留给月章的呢。”郎月章继承了父亲母亲的好颜色，面细如脂，远山眉、秋水眸、点绛唇，云鬓鸦雏色，此时身着穿花百蝶百迭裙，烟青色花罗长衫，远看近望，真如芙蕖仙子。
郎月章身姿纤瘦，斜倚美人靠时，便如玉净瓶中杨柳枝，纤纤细弱质，其实她也是小女孩间蹴鞠的好手呢，只是天生不长肉，并非那等少食到把自己饿成灯影美人的女子，这点是从王妙善的，时人以瘦为美，她们家却不太认同，郎月章曾听母亲说，她曾有一闺中密友，信期时常常小腹剧痛难忍，郎中看了只说她体质阴虚，后来又有一金紫大夫坐堂，道是让她平日多吃些羊肉鸡蛋等物，不必多吃什么樱桃煎、红糖姜水饮子之类，不出半年，就比以前好上太多，于是郎家的餐桌上多莲花鸭签、乳炊羊等物，饭后又多做五禽戏，一家人都身体康健才好。
用了早膳，郎家人便坐了车马出门要去法华寺，郎昭明骑马，王妙素和郎常宁共乘一辆马车，月章则和祖母坐在一起。车马从南水门出，路上人多，车马于是走得更缓，祖母是个极慈祥的老人，此时正拥着月章，对她慢慢地说着从前事：
“祖母年轻的时候，在开封城，也有几个闺中密友，那时大相国寺的浴佛会，比现在要热闹的多，从山门，到寺内的第二三道门，再到庭院，皆是卖东西的，万姓交易，何等盛况。我们几个女孩儿，一齐到大殿左右回廊上，去买尼姑做的领抹，丝绦、绣作之类，都是做的比店里还好。”
郎月章依着祖母，追问道：“然后呢？祖母怎么停下了？”
她看到祖母的嘴角扬起又落下，好像带着一些深远的追怀，“然后啊，你祖父那时与同窗要一同去买前面摊子的赵文秀笔，结果人太多，在人群里迷了路，一同走到女眷的地界.......几人都红了脸，我呢，就给他们指路，结果也指错了方向，让他们最后也没买到想要的赵文秀笔。”
祖母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慈爱地摸了摸月章的头，此刻窗外江碧柳深，少年的青纹玉和游女的紫蒂桃都还在，只是已经换了一拨人了，“现在是你们的好时候了，月娘呀。”祖母对郎月章如是说。
祖母的话停了，车也停了。郎月章像一只山雀儿一样跳下车，转过身来向祖母伸出手，要扶她下车，却被郎昭明抢了先，这只哥哥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身量极高，明明是个书生，却练得如同武夫一般，浑身肌肉练得硬邦邦的，直言道：“小妹还是别去给祖母当拐杖了，还是让我来扶吧。”
郎月章的个头其实在小娘子中算比较高的了，只是比郎昭明矮了些，此刻杏目圆睁，怒瞪了哥哥一眼，郎昭明挠挠头，也不知道妹妹怎么生气跑走了。
王妙素只好无奈地叹气，她最近在给他相看女子，也不知道这样的性子，要怎么讨女孩子的欢心。郎常平牵过女儿的手，两个人都放慢了步子。从前他还会把女儿放在肩头或抱着，只是现在女儿大了，才不能再像从前一样。
到了寺门，渐渐能听到梵音了，有小和尚过来道，“师傅一时半会还抽不开身，施主们先随我先去禅房稍歇。”又拨着佛珠念了句禅，小小年纪就沉稳得很，就是眼睛下面挂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想来是为了准备浴佛节，最累的就是他们这些小和尚了。
祖母与母亲正在禅室内听净觉禅师讲经，只有郎月章一个人带了贴身侍女春绡出来，法华寺此时热闹极了，但她并不是爱热闹的人，幸好她随祖母来法华寺来得多了，知道一个透气的好去处。循着一条小路上山，后山有一处潭水，杂种着桃李杏花，因着寺庙后山大抵都有些闹鬼的传言，去那的人倒是少得很。其实朗月章早就看过了，只无非是些废弃的僧院尔，前朝三武一宗灭佛，大批僧人重新下山蓄了发，留下来的禅院佛寺大多都弃置了一部分，法华寺估摸着也是如此。
上山的路不算难走，青石阶、赤阑桥，这些砖石也都还留存着，一会便到了。不知道为何，此处的花木都一枝开了数十朵，沉甸甸地压在枝头，真如团簇的彩云一般，小立风中，杏花吹满头，地上也落下一层绵软的粉白毯子，地上锦......滚地锦......听说有一种叫滚地锦的狸奴，该是什么颜色的呢？郎月章无端地联想起来。
就这么想着，迎面就碰上一个小郎君，郎月章没想到这等僻静处还有人，被吓了一大跳，小郎君穿了件浅黄色的圆领春衫，只是衣袖上都沾了浓墨，此刻也直愣愣地看着他，郎月章这回想起来了，那种名为滚地锦的狸奴，原来是种黄黑相间的猫儿呢。
她看小郎君的时候，小郎君也在看着她，却转瞬移开了眼，敛下眼睫，对她作了个揖，温声道：“我听闻此处有李思训大家所绘的半面观音像，特来此处...不料想迷了路，小娘子可识得下山的路吗？”郎月章看着他，这人还真是目如朗星呢，这样想来，那种叫滚地锦的狸奴，应该也不是那种肥肥的猫儿吧。
不行不行，这样想好像不太礼貌的样子。郎月章赶紧止住了思绪，忙说道：“我认得的！你且随我一起下山去罢。”不知道哪里来的责任心，她也不看花了，抬脚就准备带人往山下走，不过她又堪堪想起来，“附近有一处潭水，你要去濯水洗一下手吗？”小郎君低低地应了一声，三人就径直朝那处潭水走了过去。
潭水清棱棱的，郎月章也忍不住掬起一捧水来，看自己的水面倒影，并且又想起诸如“掬水月在手，月落花满衣”的诗行，但是现在还没有月亮呢，又想到月章月娘，这也算月亮呢，最后自己也觉得好笑，于是抬头看那人，顺口问道：“你是哪家的小郎君？听你口音，并不像扬州人呢。”
“啊...在下纪云白，确实刚到扬州不久,小娘子真是慧眼。”纪云白看起来颇有些局促，郎月章一边领着他往山下走，一边道：“我是郎家的女儿，家住金水门街上。”她觉得纪云白家里想必是没有姐妹的，否则也不会如此紧张了。
“你来找佛画，那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只可惜观音菩萨的面容已看不清了。”
好像一谈到这个，这个玉面小郎君的话就多了许多，可惜郎月章属实不精于画工，也分不清观音娘娘的三十三化身，但她还是挺乐意听他说话的，她见到生人的机会不多，这个小郎君又像一只滚地锦，把人看成猫儿，好像一下就拉近了距离耶。
纪云白定定地看着她，小姑娘轻言细语的，好像自带一种吴侬软语的强调，她的长辈也会叫她“囡囡”吗？他与祖父坐船到扬州码头时，听见船工就是这样叫他的女儿的。他没有说的是，那幅观音像，画的正是水月观音，他刚在水边见到郎月章，看见她的花冠与素纱，以为是观音真让他见到了真相。他听到侍女亲昵地叫她月娘，明月在水，真是个好名字啊。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漫谈，法华寺赭红色的山墙就已经到了眼前，集会上嘈嘈杂杂的声音也一点一点大起来，纪云白看见自己的书童观祺已经在山门外等着了，只好跟郎月章作别，人走远，观祺着急得厉害，像个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夫人待会知道您又去画画...肯定会生气的。”观祺苦着一张脸，但是纪云白心情仍然好极了，金水门街，其实他们家的祖宅也在金水门街呢。
郎月章在集市上抓走了正在和小贩“扑卖”并且屡战屡败的傻哥哥，所谓扑卖，即与小贩用一枚铜钱猜正反面，猜对则低价买入其商品，若是猜错，则就要倍价而入了，郎昭明也属实眼拙，一点都看不出小贩的小伎俩，郎月章站在高处，看得却是一清二楚。
牵着他回了禅房找娘亲，王妙善在他们俩眉心间各重重点了一下；“一个两个的，都不给我省心。”两个人赶紧卖乖求饶，才被王妙善的放过，其实按郎月章说，阿母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总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其实雷声儿也不算大。
一家人都要在法华寺用一顿素斋再下山，法华寺的素斋做得是出了名的好吃，祖母是很不重口欲的人，但也爱法华寺的素面，到了晚膳时分，素面、假煎肉还有一道“春兰秋菊”一齐送上来，是用苏子叶浸的梅卤，和梨、橙、白玉石榴和白糖拌了的，因为梅卤做的不多，大概也只专供贵客而已。
郎月章很喜欢这道点心，清甜适口，正好吃寺庙的素斋并不好剩下，她独自吃了两碗，回城的路上有些困倦，但还是支起脑袋问娘：“城里有姓纪的人家吗？”
王妙善想了想道：“你说的大抵是纪相公家吧，纪相公刚致仕没多久，就举家回了祖籍，”说罢又刮了刮月章的鼻头，“纪相公是扬州人呢，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家附近那个空置的大宅子，就是纪相公家的祖宅呢。”
“我今天在法华寺遇到了一个小衙内，他说他叫纪元白。”郎月章说。
王妙善是郎家的当家主母，各方人物自然都在心里记得明明白白，“那便对了，纪相公和夫人唯有两个儿子，长子早逝，只留下一个孙子，正是叫纪元白，听说在京城时就是很有名气的神童呢，还被官家亲自召见过，”说罢，想起郎昭明的课业，又恨铁不成钢道：“要是你兄长有他的一半，我也就不用如此操心了。”
悲哉悲哉，郎月章忍不住想怜惜在外面骑马的郎昭明了，大抵天下父母，都是“见贤而思儿女齐”的，只是这次对比要格外惨烈些。不过，原来他是这样的神童啊，但是在山上见到他时，小郎君眉眼总还有几分郁色的样子，他也会想念开封吗，其实在扬州呆久了，也就慢慢觉得扬州有它的好了。抑或是还有其他原因，但总这样揣摩别人也是不好的。侍女春绡对她说，娘子今天怎么那么容易出神呢。
郎月章对春绡说，你读过晏几道的小山词么，他说“春思重，晓妆迟”，又说“尽教春思乱如云”，可见前人不仅秋日多思，春日也多思啊。
春绡咯咯地笑出来：“依我看，要娘子和那个小郎君这等风雅人才多思呢，我呢，就是春日多食！”
多思不好，要四时多食才好，小山词里没有这么写，但这无疑是古今都适用的大道理了。
重新修改了前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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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浴佛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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