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它的父母都外出猎食去了,留下它一只幼虎窝在洞中,躺在温暖的干草堆里嘤嘤嗡嗡地叫着。
叫声吸引了父亲韩随的注意,父子二人便拉弓搭箭,循着声音一道往洞里探。
原以为能猎到什么活物,不成想是一只白虎幼崽。
大约生下来没多久,它身躯不过他小臂那么长,见了人连虎啸都吼不出,只能窝窝囊囊地发出稚嫩的嗷呜声。
“嗷……嗷嗷呜……”
韩赴扣住它后脖子,将那幼崽提起来看了看。
雪白松软的绒毛中可见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的目光又清澈又呆憨。
四只虎爪短短的,在空中乱抓,爪垫粉嫩柔软。
甚是可爱。
韩赴顺着它腹部绒毛来回揉了揉,便将虎崽放了回去。
后面他想起这事,倒也同几个士兵属下提起过,只说那虎崽甚是可爱。
不成想一来二去,以讹传讹到了皇宫,竟然变成了他十四岁拳打猛虎的事迹。
韩赴将这些实情道出,却听裴定柔激烈地咳嗽起来。
汤呛到喉咙里,她嗓子里顿时一片辛辣。
“咳咳咳!”
散雪连忙拍拍她后背,好半天她才缓了过来。
瞧着韩赴窘迫的模样,裴定柔心情大好,竟哈哈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我说呢!”
韩赴见她开怀,神色未变,只是听着那笑声,耳尖红了几分。
……
“那将军是否真有打虎之能呢?”
若是他十四岁,同猛虎搏斗必然是不成的。
韩赴沉思。
现在的话……倒也没有必要非得找头猛虎比试一下。
……
一番故事听完,裴定柔心情大好,困意逐渐侵袭。
看她打着哈欠,韩赴便会意,自寻了一本战策论看去了。
裴定柔由着她们替自己拢好被子,卧在吊榻上,合眼而眠。
吊榻摇晃着,摇篮一般哄得她很快陷入深眠。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
似乎要把连夜亏空的睡眠尽数补足,连午膳时分都不曾醒来。
直到黄昏时分,王真来请,她才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许是睡得久了,裴定柔有些头疼。
迷迷糊糊地从吊榻上坐起身,眼前雾蒙蒙一片,她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
两个侍女帮她穿好鞋履,将褶皱的衣裙抚平。
散雪欲要重新给她挽发,却听王总管道:“二位姑娘尽可能快些,圣人那边有要事,要公主同小将军速速前去呢。”
裴定柔听了这话,人清醒了不少,心情也忐忑起来。
不知阿耶如此着急叫自己,是否一切已经水落石出、查问明白了。
究竟真相如何呢?
韩赴虽不解为何皇帝召请,却将手中书册放了下来,等她穿戴。
看裴定柔神色,王真口中的“要事”,似乎她是知道几分的。
散雪闻言,也不敢耽搁时间,将手中乌发梳顺,利落地帮她绾了个单髻。
顺手把原本束发的红绸带,从发间穿过,系在了她脑后,打成个漂亮的蝴蝶结。
末端飘在身后,很是轻逸。
她发髻上一根簪钗都无,发式亦不如平日那般精致复杂。
眉眼如画,唇红齿白。虽不饰脂粉,却更显清爽妍丽之态。
只是眉心蜷着,显然在忧虑着什么。
不多时,二人便随王真往正辰宫去。
还未进殿,却听得一声怒呵。
裴叡将龙案猛得一拍,震慑力十足。
“好好好!好个忠心的老匹夫!”
殿中老者点头伏地,浑身抖似筛糠,再不敢发一言。
饶是隔得远,裴定柔也被吓得一激灵。
她还从未见过阿耶发这么大的火。
裴定柔拽着裙子,跨过殿门槛便停在了那里。
裴朝朝妹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她这才绕过跪在殿中的人,往阿兄身边走。
只是经过之时,不免瞧了一眼那老者。
那下跪的老人,满头华发,头黏在地上一般,不敢稍抬分毫,身子蜷缩战栗着。
看着可怜兮兮的,不知是因何罪受到皇帝诘问怒骂。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素简的灰绿色襕衫,形制普通,用料更是稀松寻常。
平头百姓都穿得的款式。
粗布包袱斜跨在背后,愈发显得人拱肩缩背。
裴朝见妹妹靠过来,不由得将人往身后带了半步。
裴定柔疑惑看他:“阿兄,怎么了?”
“无妨,万事有父亲和阿兄在这里。”
说罢,他拍了拍妹妹的肩膀。
似乎是在提前向她宣告着什么。
裴定柔不明就里,心口忐忑更甚,怔了几息才默默点了头。
裴叡强忍激涌的怒火,见韩赴到了,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他遏制住不断升腾的愤怒,长吁一气:“你们先坐。”
望着父亲愈发凛然的神色,裴定柔随兄长同座一案。
韩赴也顺势坐下。
“王真。”
一旁的王总管连声应是,却听皇帝吩咐道:“去把人带来,朕要听她亲口说。”
纵然证据在前,他仍不愿相信。
“老奴知道分寸,圣人先消消气,当心身子。”
裴叡抚膺长叹,看了看殿内那瑟缩的身影,沉声道:“你自诩耿介,竟也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情。”
“任妨,你自己说说该当何罪?”
“任妨”这个名字,裴定柔听过一二次。
记忆中阿耶提起过,似乎是工部哪个官员。
既是官员,为何不着官服呢?
阿耶素来敬重老臣,对朝中年长且又德高望重的臣子,一向是态度温和亲厚,关怀体恤有加。譬如赵宬大人一类的年迈朝臣,在裴叡面前也是免行叩拜礼的。
这位任大人显然已过花甲之年,须发皆白,若不是犯下天大的过错,阿耶也不至于如此急言令色。
听皇帝发问,任妨惶恐,脑袋在地上又是重重一磕:“任由圣人发落。”
他原不过为作报答提携之恩,才遮住眼睛,糊涂行事一遭,不成想竟酿成塌天大祸,险些致使东晟江山受损。
听皇帝陈清后况,任妨已然是满身冷汗,后悔不迭。
身为人臣,纵然并非蓄意参与,到底为这事出了力。
因此,今日不论被如何发落,自己都是罪有应得,万死难赎。
唯有一处可惜。
想他任妨坚守清廉正直,克己复礼,不涉贪墨腐乱而修了一世的纯臣名声,自此毁于一旦。
悲哉,悲哉。
想到身后或受世人唾骂,为人所不齿,甚至会留下叛国恶名,任妨心中难过,一时间竟呜呜哭了起来。
六十多岁的人,已是风烛残年的老态,哭起来如同拉动破败的风箱一般脱力,叫人闻之不忍。
一时间,殿内静谧无声,唯听他嗡嗡哭着。
良久,裴叡道:“你在工部任职年久,虽无才干,行事古板,好在厚道正直,朕一直认为你是个纯臣。”
“谁知也这般糊涂,毁了半生清誉,也陷入这构陷迫害的算计里。”
……
自从司宝司鉴定二玉同源,他便有了个猜想。
午后,恰逢工部刘珀前来奏告,说任妨卸任一事已办妥,吏部也下了荣休的文告。
这一提醒,倒叫裴叡想起官驿马匹调度错漏之事。
又听任妨不日即将乘船返乡,现下脱了官服正要出宫,他连忙让刘珀去拦。
好在刘珀到得快,任妨尚未坐上离宫的车马,人便被带到了正辰宫。
原以为是皇帝念及他在工部苦劳数十年,临别要叙些君臣之情,又或是再添什么封赏,叫他衣锦还乡。
或许念自己任职妥帖,后悔叫他荣休,要将他继续留任郎中职?
任妨心中老怀安慰,甚至有些踌躇满志。
见圣人高坐殿上,金冠加顶,显出威严肃穆的君王派头来,任妨便朝他深深一拜。
预想的场景久久未现,裴叡坐在龙案前,眉目冷淡,提及往事。
“朕恍惚记得,你同前任工部尚书是同窗。”
任妨虽不知裴叡为何忽然提到此人,但仍旧道:“圣人说的不错,臣同苏大人曾同在书斋,修习章典。”
二人同窗念书,都是幼时的事情了,离现在已经过去四十余年。
光阴流逝,如今苏大人已离世,自己也垂垂老矣,即将离任了。
还不待追忆旧时,却听皇帝又开了口。
“看来二位同窗之谊匪浅。”
裴叡眸色深深,盯着殿前长拜之人,讽意明显:“否则,任卿又怎会甘愿冒险,行悖逆叛国之事。”
“果真是个投桃报李,知恩善报之人。”
他加重了语气,激得任妨立刻起了身,眼中是难以抹去的震惊。
“圣人……”
裴叡反问:“怎么,朕说得不对?”
“他自然不在世间,当年在工部的提携之恩,你便朝他的女儿来报。”
任妨瞠目,舌头似打结一般,难以开口说话。
“那几个驿站的马匹调度失当,当真是你眼花瞧错了吗?”
裴叡顿了几息,语气愈发严肃,颇有责难之意。
“还是说,借以年迈眼花之由,故意圈错官驿,致使信讯迟至朝廷?”
任妨跌坐到地上,神情黯然。
不必再问,裴叡便洞悉了然。
任妨被反复诘问,只觉眼前天崩地裂,胸中似有冷火在烧,燃出他一身冷汗,前额却炙热滚烫。
方才皇帝以“悖逆叛国”四字给他定罪。
任妨不明白,纵然他划错了几处官驿,为何又会同叛国联系到一起。
他或许徇私一回,并不光彩,也是念及苏兄恩情,且此事似乎又不会对朝廷造成大影响。
何至于落个叛国二字?
裴叡见他疑惑,便道出苏其谷详情。
得知苏其谷信使通行,正是在那几处驿站受阻,致使援兵迟到,险些让东晟丢了西北一角,任妨彻底说不出话来。
只是仍旧双目圆睁,嘴一张一翕的。
那时裴定柔同韩赴不在,自然也不会知晓其中经过。
忽的,一阵香风从殿外而来。
“年年热退了吗?情况如何?可请了医官来看?”
还不待王真回报,她便踏入正辰殿。
却见裴定柔好端端地坐在裴朝身边,望着自己的眼神满是忧虑。
韩赴也在。
苏燕回敛了神色,侧目而视,见殿内跪着一个老者,在呜呜哭着。
走近几步,才看清那人。
她绕到老者面前,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眸色骤然冷静,不见方才着急之色。
“任伯,起来吧。”
语气温和平淡,却如同死水一潭。
说罢,苏燕回转身,正对着裴叡审视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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