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中显然有愤怒,更多的却是一种积年浓重的悲伤。
仿佛这样的情绪在他胸口积压了太久,现下陡然迸发,将裴叡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阴郁中。
苏燕回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直直的打量他了。
不过一日未见,不知是不是错觉,苏燕回觉得他整个人似乎苍老了许多。
同记忆中少年的样子,已经大为不同。
身上仍旧是那件耀目的圆领袍衫,金冠镶玉,蹀躞束腰。
合该是个威风凛凛的得意帝王。
只是眉锁唇抿,两鬓隐隐可见华发。
皱纹不合时宜的出现在眼周,新生的胡茬未刮,更显沧桑之疲态。
如今的裴怀智,经历岁月蹉跎,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而是运筹帷幄,平衡钳制之间,胸有成竹的东晟皇帝。
苏燕回脑海中不禁浮现多年前,青葱草场,四人并行的画面。
“燕回。”
自姐姐故去后,这是裴叡第一遭如此唤她。
称呼陌生,却又轻易唤起熟悉的记忆。
苏燕回回过神来,朝东向一瞥。
几个小辈立在一旁,同裴叡一样,正看着自己。
见此情况,苏燕回心中了然。
方才王真来访,她正在佛像前念经。
谁知他一副急切模样,道年年经昨夜一吓,竟高热不退,梦呓还喊着姨母,苏燕回这才扔下佛珠手串,慌忙赶过来。
一路上,她甚至有些后悔。
该在昨晚裴定柔要夜行时,便拦住她不让去。
不叫她看到那些腌臜东西。
又或者晚几日再……错开这时间。
可是,年年已受惊吓,再后悔也是于事无补。
姐姐去得早,这孩子自小便没有娘亲,可怜得很。
如今一看,年年虽说不似往日活泼灵动模样,身子倒是无虞。
望着自己的眼神复杂,明显忧心忡忡。
裴定柔在看自己,韩赴垂眸,却在望着她。
似乎比起眼下亟待释疑的谜团和剑拔弩张的氛围,裴定柔的悲喜和一思一绪对他更重要些。
苏燕回不语。
当初裴叡有意促成这两个孩子相处,她也是知道的。
她知晓,却并不反对。
一则上一代恩怨已清,不必追究晚辈,二则若真有缘分,多一个人疼爱年年,亦是好事。
如今看来,二人和睦融洽,韩赴望年年的眼神,分明含着几分情意。
苏燕回是过来人,韩赴的心思在她这里并不难猜。
二人倒确实如裴叡成算的方向在走。
但此事一出,今后只怕成了冤家,再难好言。
偏偏是此时,捅出了这事,将旧年恩怨抖搂了出来。
不知是阴错阳差,还是上天注定。
上一辈的结尚未解开,下一辈又要再继续叫恩怨纠缠吗?
见苏燕回沉默半晌,身旁的任妨倒是颤颤巍巍开口道:“是臣的不是,太过无用……”
无意做了她的帮凶,却又没有帮到底。
如今自己落得叛国恶名,又害她不能安生。
提携之恩尚没有报全,倒害得恩人的女儿被问罪。
他老泪纵横,向苏燕回致歉。
苏燕回原本平静的情绪终于被拨动,她声音颤了颤,转身朝任妨一福:“哪里的话,是我诓骗了任伯,连累了任伯。”
一切是她所为,既然要清算,便由她承受。
见二人如此,裴叡提了一口气,又唤她:“燕回。”
这第二声,轻了不少。
不知是在叫眼前人,还是试图将记忆中那个粉衣姑娘唤醒。
“我有话问你。”
终于,裴叡还是切入正题。
苏燕回口脂红艳,张唇一言,却冷漠至极:“知道了。”
“任伯年纪大了,先请他下去吧。”
裴叡递个眼神,王真便上前去搀任妨,挥手带着殿内其余随侍的宫人出了殿门。
正辰宫大门吱呀呀地合上。
隔着间扇门纱,将黄昏时分的残光遮挡了大半。
殿内唯有几盏新掌的红烛,火焰竖直地燃着,并不算明亮。
光照同昨夜中秋夜宴相较,更是微乎其微。
原本死寂一片的气氛,更显凄凉之色。
苏燕回幽幽道:“圣人想问什么?”
事已至此,只要他开口问,她并不打算隐瞒。
生疏的称呼,叫裴叡心头更不好受。
他强忍情绪,望着相识十几载的人:“我只问你,意姿身死苏其谷,同你……有无干系?”
这句话裴叡说得很慢,一字一字,生怕她没有听清,又怕她立刻道出他难以接受的答案。
此话一出,韩赴亦是转头盯向她。
在场四人,齐齐看着,等待着她的答案。
苏燕回不急不迫,目光从韩赴而起,扫过裴定柔和裴朝,最后落到了裴叡身上。
她顿了几息,沉静道出:“是我所为。”
氐漠进犯,韩随之死,一切是她苏燕回做的。
四个字如同冬日檐下的悬冰,尖锐而凛冽,被她猛地一敲,扎落下来,刺痛了人心。
最后一丝理智崩断,原本筑起的冷静持重如同决堤一般,彻底塌陷。
裴叡甚至有些站不稳,抬起右手,指向她。不知是怒极还是怎的,他的声音在发抖:“你……你……”
半晌,他终于放下手,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由始至终,她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辩驳过,只是用“是我所为”四个字来答。
坦然到连半分情绪变化都无,叫他如何能接受!
在场三个小辈亦是被此话一震。
方才那一番话,听得裴定柔小脸煞白,手不自觉地揪紧衣袖,将原本平整光滑的绸料上,抠出一道道难看的褶皱。
先前二玉相合,种种迹象表面姨母牵涉其中。
但到底是怀疑,没有落下定论。
裴定柔虽然心中万分难过,到底留了一线希望。
或许只是巧合误会,此事与姨母毫无关系。
可如今听苏燕回亲口承认,就连这最后一丝希望也被粉碎了。
她好不容易缓和的情绪,在姨母道出四字之后,又一次被煽起。
心绪激越异常。
那话语轻易刮起一阵肆虐的大风,顺着高山而来,要将她整个人卷到天上去,再重重地摔下来。
好叫她尝一尝筋骨皆断的痛楚。
裴定柔眉头拧得很紧,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
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整个人攥在手心,一点一点收紧,要将全部的空气夺走,捏碎她浑身的筋骨。
让她饱尝痛苦,在绝望中窒息而亡。
真的是姨母。
是姨母设法引得氐漠人突然进犯,是姨母害死了韩老将军和那么多戍边将士。
姨母为何要如此?
裴定柔抬眸望去,阿耶失望震怒,阿兄亦然。
她浑身冰凉,袖口早已被扯得不成样子,若再用些力,手心便会被指甲划破。
裴定柔甚至能感受到身旁熊熊燃烧的怒火。
比上次更甚。
恨意以燎原之势,瞬时间将他裹住。
韩赴已经将手按在佩剑上,整个人冒着凌厉的杀意。
眸色更是狠戾得叫她害怕。
那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因施力而绷紧发白,青筋高鼓。
他一言不发,仿佛随时都会拔剑出鞘,了结苏燕回的性命。
是了,换做任何人,眼见杀父仇人在前,如何能忍住不为父亲报仇呢。
裴定柔心脏突突跳动,忐忑紧张。
她该怎么办,她要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劝阻韩赴打消报复念头?
她作为苏燕回的亲眷,没有任何立场和理由,慷他人之慨,阻止韩赴为父报仇。
若陷害韩老将军的人,是同自己毫无关系的,裴定柔甚至会坚定地站在韩赴这一边。
纵然以东晟律法论,杀人也需偿命。
可偏偏那人是姨母,是素日最疼爱她的长辈。
自己又如何能不顾念亲情,眼睁睁看着她死在韩赴剑下而面不改色呢。
想到这里,裴定柔身形晃动,几乎站立不稳,往后退了一步,险些倒到黄杨木柜上。
立在一旁的裴朝见状,眼疾手快将妹妹扶住,沉声道:“姨母不要信口胡说。”
和裴定柔一样,他也不相信,素来温柔慈爱的长辈,竟能做下这样的事情。
“构陷良善,里通外国,是很大的罪名。”
说罢,裴朝稍稍撤开目光,实在不愿意接受。
谁知苏燕回听了这话,竟挤出一丝笑,唇角无半点欢喜,却满是讥讽嘲弄。
她提高声音,厉声质问:“良善?他韩意姿也算良善?!”
真是天大的笑话!
苏燕回仰着头,绝望地朝天大笑几声,随即又盯向高立殿上的皇帝:“裴怀智,你说呢?”
她直呼其字,丝毫不顾忌他的帝王身份。
裴叡眸中染上一层浓厚的阴霾,喃喃道:“意姿在边关十几年,为东晟抵御外敌,饱经风霜,是忠臣良将。”
苏燕回嘲弄之色更甚,指着裴叡,悲恸不已:“他害死了阿姐!而你身为阿姐的夫君,不仅不帮她报仇雪恨,反倒是站在了仇人那边!”
“裴怀智!裴怀智!”
“阿姐她白嫁给你一场!”
她二度唤他,提及陈年往事,捶胸顿足,激愤不已。
裴叡已经许久不曾听到苏燕回这样念他的字,一时竟有些怔,不过一瞬,又被她的话激得清醒几分。
她话中所指何事,他是知道的。
裴叡长叹一声,停了几息,这才继续道:“你阿姐,是因产后身子虚空,而非意姿……”
“你胡说!”
还不待裴叡说完,苏燕回便狠狠打断:“阿姐是因他而死!是因他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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