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
半空中,长剑与刀相撞,发出铮然之声。
那挥刀砍向武容华的男人在临死之际,有幸看到了夺走他生命的少女。
冬日普照大地的阳光都是冷的。乌黑墨发飞扬,身材消瘦、病气缠身的少女脊背挺直,死神般收割了他的性命。
茫茫天空从眼前略去,视线的最后,是身体跌落在泥土中的同时,荫庇在眼前的树影。
少女背后,是一片骇人的尸山血海。
连斩数十人,就连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宋可唯维持着镇静,呼吸急促,拔出长剑时方才发现刀刃都在劈砍之中卷曲。
宋可唯执剑的手没有丝毫颤抖。杀人对她而言,似乎已经不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待看到毫发无损的武容华,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还好赶上了。”
武容华惊魂未定。
只差一点儿,她就成了刀下亡魂。
宋可唯的裙摆上是深红的血迹子,趟过不知道多少血泊,那布料吸饱了水分,沉甸甸地坠下去,在地上拖出一条可怖的血痕。
“小唯,你看。”武容华面朝那阴暗的房间,眼神中流出的震惊和痛惜太深重。
宋可唯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惊得武容华分了神。她快步走去,露出如出一辙的惊诧表情。
抬眼望去,半开的门缝里仿佛窥见另一重地狱:
瘦弱的女人们依偎在一起,一个个惶惑的生灵抬起头含着恐惧地望着她们,也望向武容华和宋可唯身后满地的狼藉。
尸山血海映入眼帘,只见那些曾经将她们送进地狱的男人倒在地上,死不瞑目地瞪大眼睛。
年轻女人望着如同炼狱般的场景,神色恍惚,几乎不敢相信这只发生在梦境中的幻想会在此刻应验成真。
阳光照着她身上青紫色的伤,绽开的皮肉、沾着血迹的痂以及丑陋的疮疤。她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冲进阳光里。
被困在这里,早就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饱一顿饥一顿的三餐,无时无刻紧绷又浑噩的情绪,裸露在外的肌肤和伤口被阳光照得清晰。
反应过来,这应当是寨子里的土匪劫掠回来的人,武容华走近,低声开口:“你……”
原本想问问来历,然后便作罢了。乱世中,走丢一个两个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解下外衣披在女人身上,蹲下来,和她面对面。
女人仰起头,又哭又笑的表情中辨认不清悲喜。
她开了这个头,便有更多人站了起来,走进了阳光里。
有人哭道:“都死了……真的都死了……谢谢你,早该这样的。都死了。”
“不用谢。”武容华回应,胸腔里涌动着激荡的情绪,比愤怒和缓,比平静剧烈。
早应该。
武容华心想,她早应该放弃虚与委蛇,送那群人下地狱。
“都结束了。我们会送你们回家,一切都结束了。”
衣摆忽地一重,是那年轻女人牵住了它,她的眼里涌出泪滴,落在尘土里。她张开嘴,喉咙里发出震颤的气音,伸手在空中比划。
她发不出声音,是个哑女。
她指指自己,又指了指屋里的女人,艰难地表达着什么。
在哑女同伴的帮助下,武容华勉强弄懂她在说什么,她随着丈夫北逃而来,路经衍州,她在哭着询问,有没有见过她的丈夫。
黑风寨大小的地方也走过,这里没有另外一处关押着青壮年男人的地方。武容华抬眼看向身后,宋可唯知悉她的意思,无声摇了摇头。
哑女的丈夫,或许已经遭遇了不测。
有更多人断断续续地开了口,说出了她的经历,或是寻求帮助,或是询问同行亲人的下落。
起先是逃荒来的一家三口遭了毒手,而后是住在山下的当地女人,她们之中有尚未婚配的年轻女孩,也有带着孩子的母亲。
只要走进山里,她们就再也没了音讯。
哑女无声哭倒在武容华怀中,那些哀恸的情绪和得救的喜与悲蔓延开,哭声不绝于耳。
看着满屋的女人小孩,宋可唯恨恨地咬牙:“这群畜牲,死了也是便宜他们。”
“啊——”
凄惨的惊叫从百米外传来。
“怎、怎么满地都是死人啊?”
-
宋可唯救人心切,等不及大部队一同上山,便雇了个要钱不要命的本地人为她带路,一个人单枪匹马地杀了上来。
怕刀剑无眼殃及那当地人,宋可唯让他下去给魏邈他们带路,如今刚好来清理战场,安置这些无辜可怜的妇孺。
粮食有惊无险地回到了手里,又端了这四处作恶的寨子,也算是解决了武容华的一桩心头大患。
空地中挖出了个深坑,成堆的尸体堆叠在深坑之中,宋可唯举着火把丢了进去。热浪滚滚,站得离这群人的埋骨之地那样远,热气还是几乎要扑倒脸上来。
“烧成灰倒比活着干净。”
这样多的尸体放着不处理,弄不好会惹出疫病来,不如烧了干净。罪孽烧不清,死人也再难爬起来偿还,悲痛也只草草了结。
她们此行救下的妇孺们已经被护送着下山。武容华特意安排了人手处理,能回家的就好生送回去,无家可归的便暂时留下。
粮食也已经顶上了这几日出现的短暂缺口,一段时间里不会再有人饿着肚子。
食物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搜刮地方小贪官和富绅的家底也并非长久之计,起义军的理想太大,想救的人也太多,可在全然的混乱之中,到底有杯水车薪之感。
大火烧尽,武容华和宋可唯并肩离去。
日光正盛,落在身上却无暖意。
脱离了危险,身上那些被强行忽略过去的疼痛卷土重来,武容华把不知何时再度脱臼的胳膊掰回去,“喀啦”一声,宋可唯听着都觉得牙酸。
武容华语气柔和,转过头问:“觉得身体怎么样?”
从始至终,武容华的底色便是温柔。
纵然两人只来得及简单就着清水擦擦手上的血,单看外形像是从魔窟里爬出赖的妖怪,武容华说话的口吻也是不疾不徐的柔,“你的伤应当还没大好,辛辽那厮下手不轻。山路难行,寨子里又都是杀千刀的恶人,这样危险,下次切不可再以身犯险。”
“还有……”
“谢谢你,卿卿。”
说话是一门学问。
从小相处到大,武艺馨和宋可唯的性格乍看相似,细究却是天差地别。武容华和俩人交流,也分别有一套流程。
自家妹妹的小脑瓜是单线程的,又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对她就得靠哄,武容华通常会把好话说在前头,教育和警醒都要徐徐引出,才能叫小姑娘听进去。
面对宋可唯,武容华却要把嗔怪放在开头。她就是对所有人都太好,好到本末倒置。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都应当是把自己多余的的东西分享出去,而不是亏损自己来使朋友受益。
宋可唯无法坦诚自己的伤已然痊愈,武容华不经意望过她被贯穿的左肩,宋可唯掩饰一般不自然地抬起半只胳膊,又假装不经意地放回去。
这世间有太多不可言说,碍于规则,又或者因为其他阻碍。她们依旧亲密无间,但也再无法回到那些躺在一间屋子里无话不谈的童年。
风吹淡了那股经久不散的血腥气,宋可唯跨上马,回应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这样的并肩作战真是少有。京城的生活纸醉金迷,锦绣华服和金簪美玉无一不是脆弱珍贵,这些岁月也好像在不经意之间流淌而去,留下残忍的血腥,记忆中一张张悲伤的、等待拯救的脸。
宋可唯原本只想救自己。
她穿越回这个世界之前,记得课本上写杜甫作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身在茅庐,心怀天下。
当年还是学生的宋可唯在课堂上想,这是多伟大的理想,设身处地地思考,如果是她,她做不到这一点。
而回到这个世界之后,她一路流亡,一路跌跌撞撞,看到了那么多麻木、怨愤的人民。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却在看到那些无助的女人和孩子的某一个瞬间被触动,这不是一闪而过的想法,是时时刻刻回荡在心底的宣言。
她可以救自己。
她也可以救这千千万万需要帮助的黎民百姓。
武容华不就在做这样的事情吗?
放着相府千金和宫中嫔妃不做,纸醉金迷抛之脑后,成日灰头土脸,无意享乐。她那么忙碌而又乐在其中,无数百姓等待武容华安置和施救,在战斗中受伤的兵卒也离不开这位医术高超的大夫。
她不再是京中贵女。
她可以只是她,是平姝。
打马走过长街,最混乱的时期已经过去,衍州又好似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街头巷尾也有了叫卖的小贩。
年幼的孩童们聚在街头巷尾,嘴里唱着童谣,富有韵律,声调简单,细听内容,似乎是与春天有关。是一首有关于养蚕和纺织,青草和风筝的歌谣。
瞥见那兜售糖葫芦的小贩,宋可唯问了价钱,抛过去几枚铜板。
“麻烦给我几串。”
她分给武容华一串,就此和她告别。宋可唯拎着剩下的糖葫芦站在街上,她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又望望那群小孩。
血迹未干的裙摆上到处是拼杀过后的痕迹,看着能止小儿夜啼。
只因武容华不但是起义军中二把手,更是德高望重的大夫,医术精通,兼有一副菩萨心肠,不少百姓都认得她,两人这样狼狈地出现在城中,才没引起恐慌。
这副尊容,应当很吓人吧?
或许不该这时候过去。
正犹豫着,宋可唯听到清脆的童音。
“姐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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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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