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宋可唯也以为,偶人厌胜是丽妃所为。
宫殿外雷声轰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这是入了秋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树枝低眉,丽妃泪如雨下,苍白辩解道:“臣妾没有。”
可是她也说不清,为何自己的寝殿里会搜出这种东西。
丽妃给人留下的印象,一直都是美丽却愚蠢的。若非皇后处处照拂,她独宠无二的这些年,日子都不会如此安稳。
可宋可唯很快就反应过来。
丽妃虽然头脑不大灵光,和“聪慧”二字没什么缘分,然而久居深宫,耳濡目染之下终究能够习得点什么。她素来是极其和善的,不愿意与人交恶,也并非辨不清是非曲直,怎么可能将巫毒人偶这种阴毒的术法用在帝王身上?
“你说不是你,”宋可唯手中蓦然一空,栩栩如生的偶人已经重新回到了地上,被帝王捡起,他掐住丽妃的下巴,迫使她去看它,仔仔细细地看。
“江南进贡的贡锦,朕独独赏给了你,就连皇后都没有。而这东西,又是从你宫中搜出来的!你作何解释?”
“是苗疆……定是那苗疆女子所为!”丽妃含泪,牵住帝王的衣角,“这些日子,只有陈美人来过……她出身苗疆,一定是她……”
她这辈子唯一聪慧一次,却是聪明得不合时宜。推断和指认,成了走投无路之下的无端攀咬。她望见男人眼底的不信任,心已经凉了半截。
轰隆——
滚滚雷声中,天地失色,宋可唯若有所感,和丽妃同时转头望向殿外,看到被长盈搀扶着的那道瘦弱身影。
她沉重的呼吸声,有一瞬盖过了雷声的轰鸣。
丽妃失神:“姐姐……?”
是皇后。
在寒夜里,婢女搀扶下,匆忙赶来的瘦弱伶仃的皇后。
长盈举着伞,整个伞面都向皇后身上倾斜过去。暴雨倾盆之下,这点遮挡杯水车薪,两人衣衫尽湿,狼狈至极。
皇后一步一步,拖着虚弱的病体,跨过一道道门槛,凭着那一口气儿,一路走到这里来。她已然力竭,步伐缓慢,全靠长盈一路扶着她。
明知往事不可追,宋可唯也不禁眼眶发涩,抬起手,想要搀扶那道终究会穿透过去的身影。
在宫中,做端庄的不能行差踏错半步的皇后娘娘,就如同孤身行走在钢丝上,有多高高在上,就伴随着多少难言的苦寒。丽妃总说自己愚钝,除了一张漂亮的面孔之外,身无长物。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皇后——也即钱商兰,她跨过最后一道门槛,来到了丽妃身边。
借着长盈的搀扶,钱商兰才能勉强站住,她深吸了口气,松开了长盈的手,面朝男人缓缓跪了下来。
“商兰这辈子,没有求过您什么。只是这次,箐梨她……”她哽住。
“请陛下看在多年的情分,饶了她罢。”
钱商兰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她以平和的、不疾不徐的语气为丽妃开脱,极力为她洗清嫌疑。长盈趁着夜色飞奔至她宫中求救,钱商兰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尚不明晰,她只知道,丽妃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皇帝深深地看了钱商兰一眼,“朕竟不知,你还会有为别人求情的这一天。”
钱商兰毕竟是他的妻。
他们之间或许没有爱情。从做他的太子妃起,钱商兰也确实没有向他恳求过什么。
“将丽妃……褫夺封号,打入冷宫。”他猩红着眼,气息几度不稳,目光落在丽妃身上,最后再看了她一眼。他拂袖离去,留下最后的话:“把皇后好生带回去。”
-
巫蛊一案,丽妃没有死,只是遭受了帝王的厌弃。
宋可唯终于想起,武容华当初和她讲过,丽妃是被世家协力逼迫而死的,可是现在,似乎还没有出现任何世家的蛛丝马迹。包括那日,丽妃在情急之下牵扯出的陈美人,也只是出身于苗疆的普通女子,陷害丽妃的动机尚且不明晰。
被打入冷宫之后,丽妃消沉了一段时间。好在皇后心中一直挂念着她,常避着人偷偷让贴身宫女代为探望。她病得重,即便有心,也无法亲自前去。只好又命人特地关照着丽妃,免得拜高踩低的宫女太监为难。
因而总的来说,丽妃的日子不算太难过,渐渐的也缓了过来。
更何况,她还有一双活泼的儿女,生活也不至于无望。她还活着,家族也没有因此受到牵连,这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和巫蛊扯上关系?”
宋可唯怀着和皇后一样的疑惑。
在病中又淋雨受了寒,汤汤水水地灌下去半年,皇后的病情才堪堪好转。她一能够下地走动,就忙不迭带着贴身大宫女悄悄地进了冷宫。
丽妃还是往日明丽的模样,冷宫的生活不比从前,吃穿用度都遭消减,依旧无损于她的美貌。她更加清减,朴素的打扮为她增添了琉璃般易碎的美感。现在,被褫夺了封号,她也不再是丽妃了。
“箐梨,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皇后唤她闺名,紧紧握住箐梨的手,眸光慑人,“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我定会让在幕后作祟的人付出代价,为你讨回公道!”
如若遭遇陷害的是另外的人,钱商兰想,她大抵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宫需要的不是光明磊落水落石出,而是恒久的稳定,宫妃之间的倾轧,是无关乎个人意志,在家族影响之下难以避免的。
身为皇后,她要做的,是让所有的伤害在明面上不至于太过难看。
仅此而已。
可是现在,被伤害的人是箐梨。
她忘记了自己一以贯之的准则,脑海中想的,无非是为她报仇。
“是陈美人。一定是她。”箐梨肯定道。
回忆起往事,她依旧难以忘怀那种百口莫辩的无力,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若非皇后为她求情,她或许真的会不明不白地死在雨夜里。她的一双儿女,也会因为母妃冤死遭受牵连。
“日前,我去探望过姐姐,回来时,陈美人来我宫里找我。她同我说起苗疆有一种蛊,只要献出一点血,就能叫你好起来。”
说话间,钱商兰的目光被箐梨衣袖下小臂吸引,她把衣服推上去,看到那道刺目的疤痕,呼吸一滞。
“你给了她血?你……”
“先别同我生气,姐姐。”箐梨不愿她看那道疤痕,将衣袖放下。宛如她愚昧的证明的丑陋的疤,让箐梨觉得羞惭,身形都仿佛矮了几分。
她道:“我原本也是不信的。只是那日,长盈去太医院走了一趟,她听到太医他们说,这病不是普通的风寒。再在床上躺几日,或许就将药石无医……我只是太怕了。”
只是舍出一点血,便能换钱商兰活,箐梨心道这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胆小娇气的她,因为钱商兰有了勇气,狠心割开手腕,取了血交于陈美人。
“陈美人说,全心全意挂念你的人的一点点血,是不够的。她还要借一点气运,才能彻底驱散你的病气。我不知道她在我寝宫放了偶人,还以为她要借的也是我的气运。”
被贬入冷宫的这段日子里,箐梨有时候会想,或许陈美人的术法真的有用。她看着钱商兰冒雨来救她,浑身湿透,奄奄一息,恍惚以为她们二人,都会在这个秋天香消玉殒,可如今钱商兰病情大好,或许陈美人的术法,是真的有用呢?
这样想的话,箐梨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恨陈美人。她的目的达到了,而陈美人不过收取一点报酬,拿走了她的荣宠。
又一年春天到了。后宫多了许多新面孔,箐梨虽出不去,也从旁人口中听说过,如今圣眷最浓的是哪位妃子,她是多么的美丽,天子又为她几度破例。箐梨心想,这些都是假的。
所谓的宠爱,原本就是最易变的东西。可以被轻易代替的她,从来没有从皇帝身上得到过真正的深情,那些不痛不痒的“不同”、“破例”,在陷害面前比纸还要薄,她在后宫之中收获的唯一真情,来自于钱商兰。
荣宠不再,箐梨顶多觉得愧对家族,但这些年,她也做的足够多、足够好了。箐梨觉得自己虽身在冷宫之中,却也不亏欠任何人了。
“我与陈美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置我于死地。”
鬼门关走过一回,箐梨的善良一如既往。她的存在本身就让许多人滋生不满,小门小户出来的女人,一路扶摇之上封了妃,连带着家族都光耀不少。她一日不退下来,世家大族们精心培养的贵女们便什么也争不到。
钱商兰出身京城钱氏,从十四五岁起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未来的一国皇后。她可以不争不抢,是因为无论圣宠在谁,她都是皇后,地位不可动摇。
钱商兰并没有把话说的太清楚,只是模糊道:“不是陈美人,也会有别人。”
因陈美人构陷,致使箐梨牵涉巫蛊之术,这样的冤屈,就连钱商兰也难以正大光明地还她清白。她能出手收拾陈美人,箐梨却也再难复宠。祸福相倚,箐梨也不再是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钱商兰既决定庇佑箐梨一辈子,哪怕她走在箐梨之前,她的儿子也能继承母亲的遗愿,护佑他们母子三人。如此,箐梨就算一直单纯着,也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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